“現時,人們總愛把一些大的建筑作為城市的地標,比如說到中國哈爾濱,就經常提起松花江鐵橋啊,索菲亞教堂啊,秋林公司大樓啊,等等,等等……”
卡季娜·科富尼科娃的漢語不甚流暢,有時還夾雜些俄語,但對于我這自幼聽慣哈爾濱街頭俄語而且與她熟識多年的老朋友來說,是可以毫不費力地領會她話中的意味兒的。此刻,她淺淺地呷著咖啡,半似與我交談,半似自言自語地說著。
“可真正留在人們心靈深處的,卻往往并不是這些龐大而又繁復的建筑,相反,一些平時很少被人提到,卻幾乎隨時都在你身邊的小小景物,倒會像歷史的烙鐵一樣,在你的心底留下深深的印記。可嘆的是,這些帶著無數人夢影和慨嘆的景物,比那些大的建筑消失得更快、更徹底……不過,這次來哈爾濱,給我意外驚喜的是,有一種使我幾十年夢魂縈繞的街頭小景,竟幸存至今……”
“哦,這倒有意思,它到底是什么呢?”我盲然四顧,一切都很熟悉,看不到什么特別的東西。
“看那兒……”卡季娜·科富尼科娃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就是游人如織的松花江江畔公園。
我也放眼窗外——浩淼江水,參天古柳,石砌階梯,這一切的確是幾十年過來沒什么改變的,但它們真的會讓人夢魂縈繞嗎?其實,我知道卡季娜想說的并不是這些,想聽到的,也不是這些。但是,在說到一段對雙方都嫌沉重的話題前,人們不總是會有意無意地顧左右而言他么?
大概看出我的不解與惶惑,卡季娜·科富尼科娃放下手中的小小咖啡杯,將胳膊抬起,用手指向江邊欄桿處。
“喏,看到了嗎?那個穩固的石頭底座,綠色的鑄鐵立柱,上大下小的六棱玻璃風雨罩,最令人難忘的,還有那酷似亞歷山德拉皇后王冠的頂蓋……”
“你說的是那些江畔護欄上的六角街燈嗎?”
“當然。假如很多很多年以后,有人對孩子們講,從前有個國家叫作蘇聯,他們可能一臉茫然,不知所言??墒牵绻腥酥钢@六角街燈對孩子們說,有好多來自異國他鄉的人曾在這燈下流連忘返。他們會有同感的,因為這街燈實在太美了。不論世間發生多少不可預測的變遷,它的美,連同它所見證的愛,永不改變……”
這是新世紀初年一次“哈洽會”期間的意外相逢。
因為是跨世紀的首屆國際商貿盛會,按照中國人的習俗,操辦得特別隆重。報名參會的外商也特別多。翻譯接待人手不夠,不但把我的學生全數搬過來,連我這年近花甲的老教授也不得不出山相助。其實,我這個人是學工科教焊接的,對商貿可謂一竅不通,甚至在心底里有點厭惡,為此對“哈洽會”之類的事兒,一直是避之惟恐不及的。不過這次躲也躲不開,因為我能講俄語,也通英語,市政府找到校方,指名要我,說會上有大型焊接工程項目,非我不可。可到會數日,并沒有什么客商找我,多數來人都被花花綠綠的中國輕紡服裝,還有五顏六色的中國美酒食品所吸引。我開始后悔,不該聽信那些官員的話,他們慣于把事情夸大,有的沒的全攪到一塊兒,故意叫人摸不著頭腦,以便匯報時可以隨意拔高??墒?,把我拴在這兒,不是白白耽誤時間么,家里還有課題急等突破呢。
“周教授,有人找你?!?
我的一個來當志愿者的女學生,領著一位俄羅斯婦女來到我面前。
“她來自俄羅斯,說要找一位焊接專家,我想應該是你?!?
“哦,您好!”我用俄語打招呼,并站了起來。
“您好——”對方用漢語回復我。
“這是我們有名的焊接專家,你們聊吧。我要回到接待崗位去。”
“謝謝你,好姑娘!”客人很熱情,對著轉身離開的女學生擺手示意。
我注意到,客人擺手的方式,不是目前流行的表示“拜拜”那種胸前搖動手掌的小動作,而是抬起胳膊,把手舉過頭頂,使勁地搖晃了好幾次。這種告別方式似乎叫我想起了什么,可一時又說不清。
“坐下談吧。請問,我能幫到您什么?”
客人聽到問話,立即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沒什么,一件小事。”
“請說吧。也許我能盡上力?!?
“是這樣——我在濱海邊疆區有一座牧場,近幾年養的奶牛多了,種的玉米飼料也多起來,要修一座干燥塔,還有兩座金屬儲糧倉。我們符拉迪沃斯托克,也就是你們常叫的海參威,建筑安裝公司都嫌工程太小,不愿承包。除了那里,就算你們這里最近了,咱們也算是鄰居,我特地來試試?!?
我聽了暗暗一笑,這就是官員們所謂的“大型焊接工程項目”么?不過,看到客人誠懇期待的表情,我馬上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畢竟人家跨國求助,是一種信賴和友善。
“我們這里工程隊大小都有。我知道一些焊塔技術很好的建筑安裝公司,可以給你做個介紹?!?
“真的嗎,太好啦!”客人激動地把兩手放在胸前,靜默了一會兒,好像在祈禱。然后才說:“感謝上帝!讓我遇到你這好心人。”
直到此時,我才認真地審視了一下這位女牧場主。她個頭高高,大約五十開外,但沒有外國女性這個年齡常見的發胖現象,身材仍很苗條靈秀。皮膚很有彈性,白中透著紅。這也許是在牧場經常勞動的結果。應該是典型的俄羅斯人吧。不過,在下這個結論時,我有點猶豫。因為,在她的眼神里,有一種東方人的執著。
好像與我有什么心靈感應似的,她也在一遍又一遍地打量我。
“其實,我來哈爾濱,不僅是為了建塔的事,還有……”
“還有其他事嗎?不妨說來聽聽?!?
“……還想找個人。”
沒等我發問,她又補充一句。
“你可能會知道。他也是學焊接的,與你年齡差不多。”
“他叫什么名字?”
“秦厚木。哦,對了,他還有個俄語名,叫沙姆。”好像怕丟掉什么細節,卡季娜又補充道:“木木,木木,他還叫木木……”
“那你是……”我驚奇地再次注視眼前這位俄羅斯女人。
“我叫卡季娜·科富尼科娃。年輕時,人們常叫我卡秋霞。”
我一下站了起來,緊緊盯住這自稱卡秋霞的人。
“那你能認出我是誰嗎——”
“你,可能……不,不,你就是!周諾威,是吧……”
“不錯,不錯!就是我!”
“哦,諾諾,諾諾——親愛的,總算找到你們啦!”
“諾諾”是我少年時朋友、同學對我的昵稱,如今在國內,同事、朋友,甚至連家人都不知道我還有這么個名稱。聽到卡季娜的熱情稱呼,一種久違的,裹挾著詩一般浪漫的青春氣息,從心底里油然升起。
卡季娜伸出雙臂,我也不回避,我們像幾十年以前一樣熱情擁抱起來。
片刻,卡季娜松開臂膀,退后半步,問:“沙姆好嗎?他在哪里?”
就在這個當口,一群外國客商擁了過來。導游大聲地說著講解詞,客人們也相互交談,再加上場內本來就人聲鼎沸,卡秋霞的話幾乎完全淹沒在這片喧鬧中。
我不是一點沒聽到卡秋霞的問話,但我有意岔開,說:“這里太嘈雜,說話不方便。我們到江畔咖啡廳坐坐,好嗎?”
卡季娜并沒有察覺我臉上瞬間的變化,仍滿面笑容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