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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灰色與短缺(2)

經濟衰退期把他們變成了龐大的非正式關系網或友情網,連接著一個個家庭,連接著公寓樓和辦公場所,連接著莫斯科和偏遠的州。這是一張縱橫交錯的網,在制度本身無可供給時,讓人們借以求生。這樣的網絡構成了巨大的第二經濟,即與官方的五年計劃并存的灰色經濟。灰色經濟活躍于工業、零售貿易、黑市場所,因為蘇聯體制的失效,人們只能奮力求得補償。伊琳娜有個親戚,供職于一所人人向往的學校的招生部門。大家都想擠進這所學校,她的親戚便從申請者身上撈好處。“哪里能弄到肉、香腸,還有藥品?”他曾經問過伊琳娜?!耙獩]有這些關系,我該怎么辦?我將一無是處?!比绻瘁t生,你得在衣袋里裝上禮物,也許用一個花花綠綠的塑料袋精心包裹起來。這不是賄賂,而是人所共知的求生套路。伊琳娜生女兒的時候,為了讓她進好醫院,嫂嫂就給主治醫生送了幾只水晶花瓶和幾串不太貴重的寶石項鏈。

灰色經濟孕育于官方的經濟體制。在塑造“新人類”理念的驅使下,蘇聯當局想方設法剔除人們的貪欲和嫉妒,不惜花費大量精力去消除企業家精神。整個制度著力消除私有財產,對超出國家控制之外的個人經濟行為實行嚴厲打壓。官方的正統觀念極其嚴格:誰敢買賣稀缺商品或開辦小型地下工廠,就會因“經濟”犯罪而鋃鐺入獄。數十年的宣傳和懲罰,從整體上強化了一種氛圍,大家對一心賺私錢的人恨入骨髓。這樣的人會被貼上投機者和罪犯的標簽。即便如此,人類的獲利本能仍然在如此嚴酷的氣候下得以保留。毫不夸張地說,是求生的欲望,是過上好日子的欲望催生了灰色經濟。因為在國外出版小說而進入勞改營服役七年的作家安德烈·西尼耶夫斯基(Andrei Sinyavsky)回憶說,在蘇聯,任何獲取個人利益的行為都會被視為“左傾”,即超出了國家允許的范圍。盡管風險巨大,但從工廠或者集體農莊順手牽羊成了家常便飯,地下“加工廠”也大行其道。西尼耶夫斯基講了一個離奇的故事,莫斯科電車倉庫的幾名工人,冒著風險把一輛本已簽字扔進廢料堆的電車加以整修,再當作私有企業的車輛上軌運營?!熬屯庥^而言,像極了國營電車,”他回憶道,“但在內部,駕駛員和售票員都不屬于國營,乘客交給他們的戈比也沒有進入國庫。這就是存在于社會主義城市運輸體系內的私營企業。罪行敗露、罪犯入獄后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還津津樂道于莫斯科的私有電車奇聞?!盵1]

數年之后,經濟學家列夫·季莫費耶夫(Lev Timofeyev)還時常書寫當時的日常生活,回顧灰色經濟如何在官方經濟中大行其道。“國營商店內部就有肉販私賣牛肉片,我們都知道,”他說,“國營林場種著私人林木。內科醫生就在國營醫院替病人提供灰色服務?;疑唐啡荚诤戏ǚ諊律a。國有企業的辦公室里上演著灰色交易,灰色市場的買賣雙方在官方的管理體制內各歸其位。就連同一塊足球場都可以同時舉行兩場球賽,一場合法一場灰色。”這指的是在灰色的地下世界,正規球賽會因為賄賂盛行而提前“定局”。[2]

一旦沒有了各自的私人關系,大家就覺得沒辦法過日子。數十年前,俄語中出現“裙帶”(blat)一詞,準確勾勒了灰色經濟所產生的基本驅動力。這個詞一度名聲欠佳,有點小偷小摸的意思,后來經過演變,特指通過朋友或關系把什么東西弄到手。就關系圈而言,像屠夫這樣掌控稀缺商品、位于短缺經濟咽喉點的人,在人們的生活中就算是手握實權。盡管蘇聯官方從未認可,但事實是關系圈的迅速發展。因為蘇聯體制的失效,造成了諸多短缺和需求,為了應對短缺,滿足需求,人們只能另想他法。[3]

與國家體制所能供給的相比,伊琳娜及其同時代的人想得到的東西更多,多得多。有時候,蘇聯社會就像一座牢獄,墻壁堅不可摧。當局嚴控海外旅行,嚴查海外郵件,嚴鎖海外讀物。他們甚至視復印機為邪惡,將其一鎖了之。計算機科學家伊戈爾·普里馬科夫(Igor Primakov)回憶道,他經常坐在自己最喜歡的、可以360度轉動的安樂椅里面,在膝蓋上支起短波收音機。20世紀70年代,西方電臺遭到攔截,到了晚間,他緩慢而得法地轉動椅子,右轉一度,左轉兩度,再右轉三度,直至找到BBC或者自由電臺(Radio Liberty)的信號。他靠一部收音機學會了英語。沖破蘇聯社會墻壁的另一道力量是披頭士樂隊。因為與蘇聯的神話和意識形態背道而馳,披頭士樂隊在伊琳娜那一代年輕人身上留下了永遠無法磨滅的印記,他們廢寢忘食地抄寫歌譜,逐字逐句地學習英文歌詞。

到80年代初,制度開始弱化,外部的生活觀念——包括美國通俗文化中描述的揮霍成性的資本主義生活方式在內——日漸滲入。最富戲劇性的潰口來自錄像機這一技術發明。80年代初,隨著錄像機走私進入蘇聯,電影如潮水一般不受阻攔地傾瀉涌入。隨電影而來的,是人們對西方繁榮景象著魔一般的窺視。影片很容易轉手傳播,夜復一夜,年輕人通宵達旦地觀看西方影片,有時候連看三部,直至天明。他們細致地打量著另一個半球的生活:服裝、舉止、言談、金錢和財富的含義。當一部好萊塢影片的人物隨意打開公寓里的冰箱時,大家驚得目瞪口呆:里面竟然隨時裝滿了物品!

多年之后,普里馬科夫和他的妻子、社會學家瑪莎·沃根斯坦(Masha Volkenstein)向我回憶,他們喜歡和一幫朋友玩“大富翁”游戲,這個游戲是從西班牙走私進來的。整整一年,他們玩到深更半夜,只為追尋木板路和公園城。這樣掙錢與其說是為了感知西方豪賭或者西式自由,不如說那就是他們一直夢想的蒙特卡洛。[4]

人們就這樣日復一日、不溫不火、盡其所能地維持著生機。看似龐大的蘇聯中央計劃經濟實際上已經布滿裂縫,人們在這樣的裂縫里擁擠為生。伊琳娜乘坐的火車抵達庫帕夫納,她拉著女兒一路小跑,走下站臺,越過鐵軌,沿著一條小路走向度假屋。庫帕夫納是一個貧困的小村莊,商店里出售的物品少得可憐:爬滿蒼蠅的大桶里裝著油脂、褐色肥皂、棉線卷,還有伏特加——伏特加倒是從不缺貨。伊琳娜甚至懶得往里看上一眼。她進屋放下物品后,穿過一個樺木小看臺,走向一堵禁止靠近的墻壁。這是一道預制板搭成的隔斷,高得讓人看不到對面。這道墻壁任何人都不能越過,它是蘇聯體制的龐大臉面。

墻壁的另一邊是海軍基地和軍事前哨。人們稱之為小鎮(gorodok)。伊琳娜不知道里邊的人從事什么工作,她也懶得關心。她在墻壁上尋找著豁口。豁口一經發現,差不多立即就會被打上補丁。在那兒——對了!——預制板已經裂開。伊琳娜溜進去,直線跑向靠近大門的一座低矮樓房:第二十八號軍人商店。按規矩來說,這家商店只為軍人及其家屬服務,但趁著沒人注意,伊琳娜排進了隊伍,等著購買卷心菜、香腸和奶酪。在這個經濟短缺的瘋狂社會里,她找到了一處缺口。

就這樣,她又發現了一條求生的路子,還能再過一天。[5]

*

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維塔利·奈舒爾(Vitaly Naishul)就懂得,數字能夠說明真相。他父親原來是數學家,替蘇聯發射的衛星進行軌道運算。母親和姐姐也是數學家。奈舒爾畢業于莫斯科國立大學數學系。他們一家人都是知識分子。父親的崗位敏感而高度保密,他謹慎到從不在家談論工作細節,卻也會用收音機收聽BBC和美國之音。奈舒爾也想做數學家,因而十分信奉數字。他覺得數字表達富于邏輯性甚至權威性——答案是無法扭曲的。數學領域有真相,這個領域在20世紀70年代尚未受到蘇聯意識形態的破壞。二加二等于四,就算政治體制也改變不了這一點?;蛘弑砻嫒绱?。

奈舒爾被分配到蘇聯經濟體制的橋頭堡即國家計劃委員會(Gosplan)下屬的經濟研究所做研究員。他并沒把自己當作共產主義建設者,他只想做一名數學家,于是愉快地接受了這份工作。

奈舒爾坐在一座巨無霸的中心位置,這座巨無霸統治著整個帝國的經濟生活,為所有物品調配資源,上至北方艦隊的船塢里正在修建的全世界最大的核潛艇“臺風”所需要的鈦合金外殼,下至位于伊萬諾沃的州棉紡廠用棉布和染料制成背心裙之類的簡單產品。

這個帝國的資源豐富得驚人,地下裝滿天然氣和原油,木材、煤炭和貴金屬數量巨大。國土也十分遼闊,覆蓋著地球表面六分之一的陸地面積,從東到西橫跨十一個時區和歐亞兩個大洲。這個龐大國家的權力集中掌握在共產黨的手中,層級從上到下,依次是政治局(Politburo)、總書記、中央委員會(Central Committee),然后是分布在各加盟共和國、地區、城市、工廠、劇院、辦公室、學校和研究所的數十萬名黨務人員。共產黨實行一套專門的人事制度,即干部職務名稱表,由此讓所有被任命者有源可溯,上至莫斯科的精英階層,下至偏遠地區的工廠廠長或者團級軍官。各條線路都可以回溯至莫斯科和中央領導。他們不僅統管遍布全球的軍事力量,尋求控制文學、藝術、戲劇和文化,主導科學,試圖掌控地處偏遠的加盟共和國,而且從計劃委員會的中樞位置、廊道和預算表格開始,力圖操控經濟領域里的每一項重要決定。

身處計劃委員會的奈舒爾逐漸發現,有事情不對頭。他那張微笑的臉龐和滿頭黑色直發,多少顯露出他的革命精神。他沒有公開表露自己的懷疑和感情,因為那可能帶來危險。相反,他開始把自己看見的東西偷偷地寫下來,結果就有了一部邊角折起的自出版手抄本。書名叫作《另一種生活》(Another Life),這是一本具有遠見性的小冊子。

20世紀80年代初期,奈舒爾趴在廚房的飯桌上寫成了這本小冊子,要理解其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就必須首先回顧當時尖銳的思想斗爭。我們首先看看那一場在蘇聯的經濟生活和解體過程中處于核心位置的思想沖突,再來說奈舒爾的事情。

18世紀中葉的英國正處于工業革命時期,自動化和工業生產把農村和農業經濟轉變成城市和工業經濟。實業家這種全新的、更具有重要性的經濟角色應運而生,將早期占據主導地位的地主、批發商和貿易商撇在一邊。蘇格蘭經濟學家和哲學家亞當·斯密是這一全新時期的預言者。在其巨著《國富論》中,斯密條分縷析地證明,私利是經濟生活的核心潛在動機。他寫過一段著名的話語:“我們的晚餐所需并非來自屠宰商、釀酒師和面包師的恩惠,而是來自他們對自身利益的關切。我們不說喚起他們利他心的話,而說喚起他們利己心的話,我們從不說自己有需要,而說對他們有利。”斯密說,個體“在這樣的場合,一如其他許多場合,受著一只看不見的手指導,去盡力達到一個并非他本意想要達到的目的”。

這樣的認識標志著經濟學思想的巨大進步。斯密令自我利益受到尊重。斯密所持觀點的中心思想,就是自由貿易和競爭這樣的概念。他的思想后來受到歐洲其他哲學家的提煉,他們審視過早期工業資本主義的內在生產過程,對于世界的運行提出了一整套規則。他們相信,雇主和工人的基本關系,或者土地、資本和勞動的關系,永不改變。他們處于一種“均衡”(equilibrium)狀態。例如,勞動和資本的供求會發生變化,但這樣的變化只會帶來新的、更加穩固的“均衡”。[6]

不屈不撓的德國革命家卡爾·馬克思在倫敦過著寧靜而封閉的生活,他對傳統經濟學理論和均衡理論提出了有力的挑戰。他的畢生同伴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說,馬克思是一位“前所未有的革命者”,因為他認為世界并非處于均衡的靜止狀態,而是一種不停變化的狀態。馬克思相信,一如與他同一時代的資本家即新型實業家正在取代擁有土地的統治階級,資本家也會成為過去時。傳統經濟學家所描述的社會制度,終將在工人階級的反抗中悲壯結束。馬克思把資本主義僅僅看作一個正在經歷的階段,這個階段盡管有其必然性,但他認為它終將完全成熟并走向自我完結。[7]

在1848年出版的《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他們的理論進行了充分闡述,斷言整個世界將會分裂成“兩大敵對陣營”,一邊是資本家或資產階級,另一邊是勞動者或無產階級。馬克思和恩格斯非常精確地評述說,自工業革命開始的一百年間,資本主義已經極大地解放了生產力。但他們宣稱,資本家把人類關系的一切都濃縮為“赤裸裸的私利”。他們注意到,早年間的小商鋪和小商人早已發展成“大工廠和大實業資本家”,而工人時時刻刻承受著機器和資本家本人的奴役。他們要求取消私有財產,并預言資本主義將在勞動者的反抗中走向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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