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灰色與短缺(1)
- 寡頭:新俄羅斯的財富與權力
- (美)戴維·霍夫曼
- 4881字
- 2018-05-24 15:31:48
第一部
炎炎夏日,庫爾斯基(Kursky)火車站的玻璃墻面赫然聳立,等車的人群揮汗如雨。車站候車廳像一個巨大的玻璃紀念盒,堅實而寬敞,光鮮而現(xiàn)代,甚至帶著空想意味,設計風格透著前進步伐。好一個前進步伐!玻璃墻面映著旅游者和流浪者的身影,那是一群小商販、討生者、投機者和僥幸者,總之,他們是蘇聯(lián)“發(fā)達社會主義”下的奮力求生者。餡餅?啤酒?冰淇淋?活雞?全都有,在玻璃幕墻跟前或遠或近的地方,就擺放在車站和一列列待發(fā)列車之間的空曠站臺上。從這里開始,一條條鐵路線悠遠地延伸到位于南部的偏遠城市,抵達巴庫、第比利斯和克里米亞。通勤列車(elektrichka)從首都出發(fā),駛向一座座村莊、一棟棟鄉(xiāng)村小屋和郊外度假屋。夏日來臨,人們成群結隊地乘坐通勤列車擁出莫斯科,紛紛前往夏季度假村和納涼避暑地。
莫斯科的火車站大多破舊不堪,讓人絕望。人們席地而臥,身下鋪著攤開的報紙。候車廳就是一個個苦難區(qū)域,酒氣熏天,煙氣刺鼻。但庫爾斯基火車站在20世紀70年代得以重建,被改造成一座標志性建筑,遠非各個苦難區(qū)域所能相比。它是一種制度的紀念碑,這種制度喜歡生硬而有形的自我慶祝。這樣的慶祝遍布蘇聯(lián)各地,透著意識形態(tài),帶著一個個巨大的驚嘆號——慶祝黨和人民取得的偉大成就!
但在大多數(shù)匆匆走過的人們眼里,這些紀念碑不再耀眼,不再醒目,甚至不如一根燈柱或一棵小樹。一如往昔,建筑風格碩大而壯觀,但意義蕩然無存。事實上,在庫爾斯基火車站進進出出的人們,早已不再關注蘇聯(lián)所呈現(xiàn)的那些陳腐的標語和空洞的現(xiàn)代化。他們和國家之間有了罅隙。他們不再相信所謂的共產主義的光明未來。他們知道,盡管這個國家的制度聲稱自己十分偉大,但它早已停滯不前,從內到外腐朽不堪。人們花了半輩子精力,去努力克服生活必需品的短缺,盡力弄到一塊肉,或者是一雙靴子。他們能活著,多虧了規(guī)模龐大且不被政府承認的第二套經濟體系——灰色經濟,好歹讓艱難的生活有了一點緩沖。
伊琳娜·馬卡羅娃(Irina Makarova)既知道現(xiàn)實,也懂得謊言。伊琳娜是一個年輕而活潑的教師,齊肩黑發(fā)燙成了時髦的發(fā)卷。她戴著墨鏡,在庫爾斯基火車站外喧鬧的人群中穿行。她一只手拉著四歲的女兒,另一只手拎著一個鼓囊囊的紅色帆布包。那是1985年夏季里酷熱的一天,她對庫爾斯基火車站現(xiàn)代化的外墻懶得理睬。她沒有留意黨中央的通告,新制訂的五年計劃,或是農民們興高采烈準備豐收的可笑的電視報道。那一切離現(xiàn)實生活很遠。在家里,在廚房,他們曾經不停地談論過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這位年輕人和新任總書記。但在此刻,她既沒有停下腳步考慮政治,也沒有擔心未來。她擔心的是水。
伊琳娜拉著女兒的手,走向喧鬧的站外小廣場。她強忍著惡心走向一臺碩大的灰色售賣機。售賣機大得像一臺電冰箱,人們共用一個臟兮兮的廣口罐飲水。以前,這臺售賣機號稱配有真正的玻璃飲水杯,帶小型獨立凹槽,人們可在此洗漱,投入硬幣,看著硫化凈水流出。玻璃杯后來被偷走了。有人便換上了廣口罐,這是一只裝蛋黃醬的老舊廣口罐,瓶頸處系著一根積滿污垢的繩子。大家都用這個罐子喝水。她多希望能直接走過去,希望老想喝水的女兒別把她往系著污繩的罐子那邊拽。
火車站里涼爽而陰暗。她找到了前往庫帕夫納(Kupavna)的購票隊伍。那個小村莊遍布夏季度假屋,遠離令人壓抑的大都市莫斯科。庫帕夫納是他們的避難所,但要逃離城市并不容易。那意味著拼搶、推擠、程度不算嚴重的非法手段,逮著什么算什么。排隊購買前往庫帕夫納的車票算是第一關。孩子們鬧個不停,乘客們被擠著往前移動。大家緊緊地擠在一起,她甚至聞到了肥皂味兒。就是那種褐色的餅狀肥皂,洗什么都得用它,衣服,碗碟。
售票窗口高得沒法形容。不過,既沒有人往里看,也沒有人往外看。每個窗口都遮著一道褪色的、骯臟的百葉窗,只在底部留有一塊兔子洞大小的拉板。當局不希望滿肚子怒氣的乘客往里看,因而用看不透的百葉窗將一張張疲憊的面孔擋在了外面。通過兔子洞大小的開口,伊琳娜看得見售票員的手,卻看不見臉。兩張前往庫帕夫納的票,每張十五戈比。
再來看看大門吧。候車廳十分寬大,天花板很高,玻璃墻很高,面積也很大。人們顯得畏畏縮縮,仿佛一只手從天而降,扼住了他們的脖子。有四扇大門通往不同的鐵軌,但三扇都緊鎖著,于是人們從這一扇門里往外推擠。伊琳娜擠了出來,迎著明亮的陽光,走向那一長列等著上客的墨綠色火車。就在轉向列車的同時,她看見了。
衛(wèi)生紙!
一群人正擠得摩肩接踵。本能反應和多年的求生意識占了上風。伊琳娜早就知道,要在這樣的日子里活命,必須見著什么逮什么。她看見有人抱著個敞口箱子在賣衛(wèi)生紙。她沒有猶豫,買了二十卷。就因為有人在賣。
她騰不出手來拿衛(wèi)生紙。一個肩膀挎著沉沉的紅色帆布袋,塞滿了書籍和度假屋用得著的種種物品。另一只手拉著女兒。她把手探進袋子,找了一根繩子。她把衛(wèi)生紙串在一起,毫不猶豫,她戴上了這條用衛(wèi)生紙卷串成的項鏈。沒有人覺得奇怪,那就是生活——見著什么買什么。她本想出門買雞肉,沒買成。她買了衛(wèi)生紙。等她下次想買衛(wèi)生紙的時候,也許買到的是雞肉。
她們上了火車。木制座椅一排三張。車廂擠得滿滿當當。過道里放著一輛自行車,幾條狗狂吠不止,有幾個布袋里裝著成捆的小樹苗,座位上摞著幾只大箱子,幾個小孩東倒西歪。空氣令人窒息。厚重的車窗緊閉,像一座墓穴,牢牢鎖住紙袋里散發(fā)出的鯡魚味、奶酪味和煙臭味。火車搖搖晃晃地開動了。
盡管車廂很擁擠,大布袋把手指勒出道道痕印,脖子上掛著一串衛(wèi)生紙,但火車開動的時候,還是讓她打起了精神。莫斯科的負累被拋出窗外,拋在身后。所有有度假屋住客莫不如此。他們在逃離,躲開令人窒息的城市生活,進入充滿新鮮空氣的私人保留地。
火車提速,城市后掠,電動馬達的嘶鳴聲越來越響,隨后靜了下來。龐然大物般的廠房,銹跡斑斑的吊車場,半拉子的水泥建筑骨架,在窗外肅穆后退。一場衰敗的大游行。
伊琳娜是個幸存者,她在一個有著嚴重缺陷的社會里做著自己最大的努力。她學過英語,在一所特殊學校任教,盡管她從未見過以英語為母語的人。在共青團的會議上,她一貫虔誠地擺出虛假的面容,那是一層面罩,盡管她知道,這樣的空虛做派沒有絲毫意義。在大家的懇求下,她成了一名貨真價實的共青團員。宣傳共青團建設者的準則!但她清楚,這個制度正初現(xiàn)裂痕。戈爾巴喬夫上臺時,伊琳娜三十歲。與她處于同一時代的人,都經歷過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初勃列日涅夫執(zhí)政期間的萎靡不振。那段時期被描述為經濟停滯的歲月(gody zastoya)。不過,也有人稱之為衰退期(marazm)。
蘇聯(lián)社會主義的衰退每天都向他們撲面而來。他們時常夢想著喝上帶有黃色標簽的稀有茶葉。這樣的茶葉質量更好,切得更細,經過沖泡會變成深赭色。茶葉的黃色包裝袋上印著大象圖案。想必來自印度。但這種黃色包裝的茶葉極度短缺。因為很難買到,也就沒人知道,它是否真的來自印度。不過,要是讓人碰見,肯定隨時愿意排長隊購買。
再來說說肉罐頭。那是淘汰的軍需品,大家都知道。但新鮮肉無處可尋。地方各州的人們已經數(shù)年沒見過商店出售新鮮肉食。國家把軍需罐頭像倒垃圾似的傾銷給了他們。要是有人看到二十聽罐頭,定會統(tǒng)統(tǒng)買下。人們在囤積;什么都囤積,只是以防萬一。加了罐頭肉的通心粉堪稱美味。面條種類也不多;又厚又長呈灰色的那種烹煮費時。他們渴望買到印有大象圖案的茶葉,罐頭燜肉,也許還有真正的意大利通心粉。他們有時能弄到好一點的面條,跟那種來自意大利的精細面條十分相似。他們沒法買到,但可以——花大力氣——去弄。這就是他們的生活。盡管俄語有“買”這個動詞,但他們更愿意說“弄”或者“搞”。他們會說:“我弄了一斤黃油。”你能“弄”到或“搞”到什么,并不取決于鈔票,而是關系、運氣和命運。
理論上,蘇聯(lián)作為國家?guī)缀跸虼蠹姨峁┮磺小t(yī)療、學校、交通、工作。國家計劃委員會龐大的灰色總部位于莫斯科市中心的馬克思大街上,這個巨無霸一般的中央計劃機構,在行政指揮經濟的體制下,負責調撥每一噸鋼材,發(fā)送每一顆螺栓,使用每一個齒輪。赫魯曉夫曾經鄭重宣誓,共產主義將在1980年超越資本主義。然而在80年代中期,伊琳娜那代人每一天的所知所感所嘗,全是那個早年空洞的承諾。蘇聯(lián)社會主義供給的東西越來越少,他們只有靠自己的朋友圈和關系網才能勉力求生。他們的生活充滿形形色色的需求,并總在為此四處打探。
國營商店的東西從來不會扔掉。他們會照常出售給大家。伊琳娜見過好多次:店員把一聽過期的鯡魚罐頭、餿臭的面包和一包大象茶葉包在一起。也許還有套著花里胡哨的紅色袋子的面條。這叫作一單,學校、工廠、幼兒園,反正是各個機關,也許每個月都會給大家發(fā)上一單。沒得選擇:你想喝到印有大象圖案的印度茶葉,就必須照單全收:餿臭的面包,過期的鯡魚。
伊琳娜那代人的生活充滿了漫長而緩慢的周期短缺。當時的蘇聯(lián)將大量資源投入軍備競賽,老百姓得到的卻是衛(wèi)生紙串成的項鏈和過期的鯡魚罐頭。短缺問題似乎正逐年加重。80年代初期,還可以買到奶酪、香腸、牛奶、人造奶油、砂糖、面包和一些必需品。不過,即便如此,當時的伊琳娜和她的家人還是不斷抱怨,商店里買不到東西。他們會大聲嚷嚷:“沒有東西了。”意思是,他們想買火腿,但商店里買不到。他們想買啤酒,但商店里買不到。可悲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他們不敢想象,真的完全一無所有會是什么景象。
物品短缺挫傷著人們的感情。面粉袋突然擺上商店貨架時,伊琳娜看到了人們眼里的熱望。頃刻之間,排隊的人多達五百,大家爭先恐后地在手心里寫上排隊的序號。頭一百個,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售貨小姐還有耐心。接著,她開始咆哮。她討厭眼前的這些人。人們會向她求情。求求你,賣給我兩公斤面粉吧!
從前,煉奶上架的時候,幾百個藍色罐頭在貨架上擺放得有模有樣。一年后,香腸沒有了,只有奶酪和煉奶。又一年后,奶酪沒有了,只有煉奶。再接著,煉奶也沒有了!
從前,有面包,也許還有砂糖,可后來面粉買不到了。年復一年,貨架越發(fā)顯得空蕩。某一天,貨架突然堆滿了——來自遠東地區(qū)的海藻罐頭,就像從前的煉奶那樣,碼放得整整齊齊。盡管沒有人吃海藻,罐頭還是很快就一賣而光。
再后來是蘋果汁。孩子們老盼著能喝上點什么,可是只有蘋果汁,質量低劣不說,還不能隨時買到。裝蘋果汁的瓶子容量是三升,標簽印得丑陋,貼得胡亂。因為蓋子的緣故,果汁往往帶有鐵銹味。要用硬質開瓶器才能撬開蓋子,可瓶頸通常會在撬開時砰然破裂。果汁一般用紗布濾著喝,為的就是擋開玻璃。
一天,伊琳娜的嫂嫂打來電話大聲嚷道:“伊拉,快穿好衣服!索科爾(Sokol)地鐵站附近有人出手兒童皮襖!趕快!”她用了“出手”一詞,意思是“拋售”。伊琳娜的嫂嫂排在第875號,她幫伊琳娜拿到了876號。一連數(shù)天,她們每天都要往那里跑一趟,長隊逐漸縮短。每天,在隊列里站上三四個小時,沒有時間理會別的事情。這耗光了她們的精力。等輪到她們,伊琳娜一口氣買下好幾件小皮襖,把兩件縫成一件穿在自己身上。
20世紀70年代牛仔褲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伊琳娜還記得同齡人表現(xiàn)得多么著迷。衣著很重要,因為盡管家里窮,那是唯一能讓大家顯得不一樣的東西。人們寧可少吃幾頓,也要穿得光鮮靚麗。他們知道,搬新房遙遙無期,不過總是買得起一兩件讓自己鶴立雞群的東西。伊琳娜當教師的月薪是110盧布,但她花100盧布給自己買了一雙冬靴。這還不夠——她沒有冬襖。等冬靴穿壞了,她才買到冬襖。等她買到褐色襯衫,卻沒有罩衫相配;等她攢夠錢買到罩衫時,襯衣已經穿舊了。不管出席什么場合,大家腳上都是同一雙鞋子。
在蘇聯(lián),消費者發(fā)展出了品位。有關西方的所見所聞影響極大,人們渴望買到各種各樣的物品。但蘇聯(lián)沒法及時生產出能夠滿足人們需求的商品,而牛仔褲正是他們都缺乏的標志性物件。一開始,蘇聯(lián)的經濟計劃部門并沒有下達生產牛仔褲的批文,后來才生產了廉價的仿制品。不過,真正的牛仔褲也能買到,要么通過游客,要么通過黃牛黨,或是在蘇聯(lián)精英們使用專供硬通券的特殊商店。伊琳娜和她的朋友們所屬的年輕一代,看戲上班都穿著牛仔褲,到哪里都穿,一穿就是數(shù)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