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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灰色與短缺(3)

1917年,弗拉基米爾·列寧和布爾什維克奪取俄國政權,把馬克思的思想意識捧上了王座。但與馬克思的預言不同,列寧及其革命同僚奪取政權的國家并沒有成熟而發達的資本主義。他們奪取政權的推動力也不是來自深受盤剝的勞動者。相反,列寧點燃并領導反抗行動的地方,是一個工業和資本主義發展很不均衡、農業經濟占主導地位、大眾不愿意抗拒各自經濟領主的國家。列寧的成就在于順應工人和農民的反抗行為,組織了一場政變。列寧很機智地利用了農民對于土地的渴望,但這場布爾什維克革命后來證明,這種利用對廣大農民是一個災難性轉折。馬克思曾經預言,資本主義將會發育“成熟”,但列寧來不及等待。他同時相信,俄國革命將引爆世界范圍內的社會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并未在全世界范圍爆發,但在那場革命之后的歲月里,布爾什維克按照馬克思的構想,搖擺不定且充滿暴力地踐行著自己的思想。它開啟的是一場長達七十四年的實驗,蔑視資本主義制度,壓制人性的本能沖動。那場革命無論多么冷酷而充滿災難,總之對本書描述的人物產生了巨大影響,使他們試圖帶領俄羅斯走上另外的道路。

實驗過程一波三折。內戰的標志是混亂、無序和被稱作戰時共產主義的緊縮經濟政策。1921年,列寧推行新經濟政策,對農業和商貿領域的某些市場機制采取容忍態度,局面才開始變得相對寬松。20年代末,約瑟夫·斯大林給這個短暫的插曲畫上了休止符。斯大林開始在全國范圍內實行大規模指令性經濟政策。他一再設法打壓價格,尤其是谷物和農產品價格,造成了毀滅性后果。自定價格的私營企業主被判為“投機”犯罪。對固執單干的農民,斯大林進行殘暴打壓,并強令其加入集體農莊。1929年,他嘗試發起一場“自上而下的被迫革命”,強制推行農業集體化,由此釀成巨大的人類災難——饑荒、死亡和短缺。

中央計劃是斯大林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布爾什維克曾經設法取消貨幣,以摧毀自由貿易,并控制價格。簡而言之,就是要破除資本主義的基本法則。可現在的他們更進一步,試圖控制全部經濟行為。國家實行中央計劃制度,控制著經濟機器上的每一個杠桿,不允許選擇和競爭,對大量存在的偶發交易和自利交易不留余地。國家采取五年計劃制,意在支配經濟運行過程。1928年,第一個五年計劃獲得批準。開局之年相對較好,于是突然調整了發展目標,要在四年之內完成全部任務。斯大林后來提出,也許三年之內也能完成目標。最初目標是在五年期內開采煤炭3500萬噸,后來調整到7500萬噸,再后來被調整為9500萬噸至1.05億噸。“我們落后先進國家五十到一百年的時間,”斯大林在1931年說,“我們必須在十年之內好好彌補這段差距。我們要么成功,要么垮掉。”[8]

各種分歧受到壓制,中央計劃體制一如既往,同時伴以神話般的超人產量。1935年9月,一位名叫阿列克謝·斯達漢諾夫(Alexei Stakhano)的煤礦工人據說完成了產量的十四倍,被黨組織贊頌為英雄;這一功勛催生了斯達漢諾夫運動,這是嶄新社會正在建成的理想主義象征。

斯大林模式把蘇聯推進到工業時代,以略多于十年的時間實現了其他國家一百年才能取得的成就。蠻荒地區建起了大型工廠;在烏拉爾山以東,馬格尼托哥爾斯克(Magnitogorsk)建起一座巨型鋼鐵企業,最終產量超過了加拿大的全部總和。斯大林不惜花費巨大的人力代價,把一個落后國家轉變成工業大國。數百萬人被送入勞改營,其中不乏技能卓著的經理、工程師、技術員和規劃師。間諜、破壞者、怠工者等字眼隨處可見。工業化的旋風把勞動者由農村吸入城市,導致生活窮困、城市人滿為患。斯大林模式下的中央計劃體制,面向重工業和軍事工業,幫助蘇聯挺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來又在冷戰期間轉而支撐起巨大的軍事機器。經濟體系的其他組成部分,尤其是消費者,實則位居其次。

截至20世紀70年代勃列日涅夫時期,蘇聯已經發展為超級大國,但它再也無法實現斯大林曾經完成過的經濟大躍進。對更為復雜的經濟形式的要求,讓自上而下的計劃體制舉步維艱。尼基塔·赫魯曉夫和阿列克謝·柯西金(Alexei Kosygin)分別于50年代末期和60年代中期試圖加以改革,但都歸于失敗。國家嚴格控制著物資、價格和貿易,給經濟體制注入新鮮空氣的努力無一奏效。70年代至80年代初期,石油價格飆升,蘇聯儲量巨大,收入豐厚,經濟衰退得以延緩。但此時的西方世界已經在高新技術領域再度掀起新的工業革命。蘇聯進入了社會主義實驗的暗淡時期。

我們再來看看計劃委員會的數學家奈舒爾,看看中央計劃的核心機構。80年代初期,他憑著在計委內部的有利地位做出深刻結論:體制已經生病。他知道,理論上,黨設定總目標并做出指示,其后通過國家計委、各級政府、部委和工廠層層下達。但他看見的事實遠非如此。一天,奈舒爾的上級領導去了一趟克里姆林宮。回到計委后,他講述了自己親眼所見的詫異一幕。總理告訴冶金部長,蘇聯必須生產一種新型的鋼材薄片。這道命令來自上頭,來自黨組織,在黨的五年計劃指導方針上寫得明明白白。冶金部長毫不猶豫地回答道:“不行。”不過他接著說,“除非你給我們提供新建工廠和企業所需要的資源,否則我們就不干!”奈舒爾的上級不解地搖了搖頭,因為他覺得這位部長肯定會被丟出去。解職。槍斃。但都沒有。屁事沒有。制度的運行情況由此可見一斑,而這個制度顯然已經生了病。

在人們熟知的行政指導經濟的模式下,在投入目標與產出目標、目標與指標、平衡與控制之間,存在著一個復雜拉鋸和在各級政府間上下倒騰的過程。到70年代,制訂計劃的通道,也就是那一摞復雜的報表,變得如夢魘一般繁瑣。光計委一個部門制訂的產品供給和分配計劃就多達七十卷,厚達一萬二千頁,涵蓋三萬多種產品。計委的數學家們對著模型反復斟酌,可奈舒爾很快就發現,上級在拿到他的計算成果后,做出的舉動令人大感意外:根據結果修改答案,所需所愿朝令夕改。

奈舒爾恍然大悟。這樣的體制早已不是自上而下的控制。并沒有什么獨裁!相反,官僚計劃體制已經徹底淪為了無法琢磨、沒完沒了、不講規矩的菜市場。核心位置不再有強力控制,討價還價開始出現。自下而上,工廠廠長給部門提出要求,部門再給中央計劃單位提出要求;隨后再掉頭下發一大堆與之前的要求嚴重不符的決定和指示。若某項決定要甲廠調撥物品至乙廠,吃虧方則堅決不干,轉而為其所想加以游說,這樣的游說行為往往不會向上進行,而是從其他工廠身上另想他法。這一系列交易行為的主角往往與中央計劃部門毫不沾邊,而是工廠經理自己。隨著體制弱化,他們逐漸取得了更多權力。不只是工廠,每一個人都牽扯進這張事關需求、許可、悄悄囤積、倒手和短缺的密織大網,而計劃體制不說控制,連跟上步伐的可能性都很渺茫。

奈舒爾老愛講某個偏遠地區的黨委領導的笑話。莫斯科的同志們都認為這個人正忙于建設社會主義。但這位黨委領導告訴奈舒爾:“我上半天的工作,是用我這個地區的雞肉到另一個地區換雞蛋。”此類副業行為意味著,國家計委的控制力正在變得越來越小。20世紀20年代,成立中央計劃部門的目的是抓住經濟權力中的全部杠桿,以使其猛然發力;現在只見杠桿來回擺動,卻看不到任何結果。奈舒爾老愛說,方向盤在轉動,結果卻一切照舊。

奈舒爾做出的結論石破天驚,讓這個體制染毒生病的正是馬克思和列寧一度著力埋而葬之的一大宏論,即資本主義。中央計劃委員會代表著基本的商品交易,而不是實現馬克思曾期待的烏托邦式勞動者樂園的大教堂。實現上述交易的通貨多種多樣,包括國家體制的方方面面,如官方“審批”或許可。蘇聯體制下,一切有價值的事物都可以進行交易:地位、權力、法律以及違法權。奈舒爾發現,就連國家對經濟的控制權,都依照灰色經濟的原則加以運行,或者說,裙帶之風在政府圈子也大行其道。在奈舒爾看來,不管承認與否,它更像一個菜市場。奈舒爾得出結論,蘇聯社會主義正在緩慢而痛苦地失去活力,因為斯大林時代的獨裁專斷,革命和戰爭早已消失于體制之外。[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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