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尤里·盧日科夫(2)
- 寡頭:新俄羅斯的財富與權力
- (美)戴維·霍夫曼
- 4883字
- 2018-05-24 15:31:48
正如前文所述,黨的舊有捍衛者心存疑慮,他們將合作社運動背景下誕生的企業家視為逐利者、投機者和社會主義的顛覆者。當盧日科夫設立專門委員會,為莫斯科的合作社發放許可證時,整個試點過程堪稱搖搖欲墜。“這是一項使命,非常危險的使命。”盧日科夫對我說。沒有人知道,這一切能否擺脫舊制度的鐵鉗,因為它在數十年間已經對個人的創造力形成了太大的禁錮。
合作社運動催生了一個看似不可能的贏家。這個名叫亞歷山大·帕寧的政府官僚說話老套,拿腔拿調,原在列寧格勒擔任管理專家,后來成為盧日科夫的得力干將,負責處理合作社事務。帕寧是眾多專家之一,本應致力于完善社會主義管理手段,卻成天抱著茶杯無所事事。帕寧一直在偷偷閱讀西方管理學書籍,因此認為解放個人的想象力和聰明才智應當成為當務之急。他鼓足勇氣,給蘇共中央委員會寫了一封信。他的想法與共產黨堅持了數十年之久的信條形成碰撞。他應通知來到位于舊廣場的中央委員會駐地,向一群黨委領導進行匯報。帕寧告訴我,他對主觀能動性這一概念進行的包裝很有必要。他堅持認為,承認主觀能動性與社會主義信條并不沖突。幾位領導告訴帕寧,他們幫不了什么忙,但同時要求他把自己的想法提交給共青團,因為后者在此類事情上擁有更多自由思考的余地。帕寧對領導們的反應摸不著頭腦,繼續做著說服工作。他提出就主觀能動性開展較為折中的試點,即允許人們開辦合作社,但應限于烤面包店這樣的小型私營企業。當局終于同意讓他一試,帕寧于是成了盧日科夫的莫斯科委員會中負責合作社的執行主任,對第一批資本主義煎餅的烘烤過程實行監管。[9]
在位于莫斯科市中心的莫蘇委辦公樓六樓一間舞廳大小的房間里,盧日科夫和帕寧拉開了架勢。幾張折疊桌椅擺在一邊。普通員工白天上班,穿著襯衫的盧日科夫往往在晚間七點后來到辦公室,與新創業的企業家們舉行會議,直到午夜方才結束。擁入大廳的新興企業家們,帶著各種設想、手續、疑問和具體問題,遠不止在國有體制下如何弄到物資供應以及給新辦企業尋找辦公室和停車庫這么簡單。“胡子拉碴、頭發亂蓬、神情迷茫,”回憶起這一批新興企業家給自己留下的印象時,盧日科夫如此說道,“但一個個精力充沛、不等不靠、興致勃勃。有人提出用垃圾制造產品,也有人在國有經濟未曾涉足的領域看見了消費者需求。足智多謀、富于創造、開拓進取——這在我們的辦公室比比皆是。”
盧日科夫有個年輕而嚴肅的助手葉連娜·巴圖林娜,元配妻子在1988年死于癌癥后,他和她結婚成家。巴圖林娜回憶,來到他們辦公室的那些人,與在莫蘇委辦公樓工作的官員們顯得格格不入,后者發現他們的大廳里滿是衣衫不整的創業者,全都感到驚奇不已。“我們老是搬辦公室,”她告訴我,“因為其他辦公室有人抱怨,那些胡子拉碴、衣衫破爛的人擠在走廊里,實在有損辦公樓的形象!”[10]
一直在觀察這出好戲如何展開的《莫斯科新聞報》記者維克托·洛沙克回憶說,盧日科夫必須保護這些開路先鋒般的合作社創業者,使其不被政府官僚鏟而除之。有一群脾氣暴躁的大個子女性官僚負責維護公共健康和公共安全。這群官僚不知道,在她們眼前誕生的是一種新的經濟形式。她們要維護的,是舊體制下的行政命令。“合作社運動每邁出一小步,都會遭到她們的反對。”洛沙克告訴我。
“我當時正等著委員會召開第一次會議。我還記得申辦私營企業的第一位女士,她的本職工作是戲劇專家,有兩個還是三個孩子。她想從事的業務,是在節假日給別人做蛋糕。
“盧日科夫說:‘很好!’其他幾個人也說了‘可以’。反方開始尋找拒絕她的理由。‘你的公寓房有多大?’她們問道。結果她的公寓房面積夠大。‘你有醫學證明嗎?’有。‘你能一如既往地照料孩子嗎?’結果她母親住在同一街區,完全可以幫忙。
“接著,這個負責流行病衛生服務的潑婦問道:‘你住的公寓房有中級工業通風系統嗎?’這位女士甚至不明白她問的究竟是什么。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兒,我也不知道。這個負責流行病衛生服務的女人就找了個什么第八條第三款,說生產蛋糕用于出售時必須具有工業通風系統。
“盧日科夫接過話頭:‘滾——你懂個球!我是負責人,這位女士可以開業!’”表決結果,盧日科夫獲勝,下一位,想開一家自行車修理店。[11]
頭幾個星期,有一天晚上一位黨委領導找上門來,堅持要盧日科夫把“所有人從這里趕出去”。盧日科夫說,事情的關鍵在于釋放公眾的不滿情緒。“洪流正在滾滾而來,”盧日科夫對那位黨委領導說,“我們如果不設法應對,必然會被洪流淹沒。”同時,盧日科夫私下擔心,合作社運動會不會以失敗收場,合作社創業者會不會遭到鏟除,自己會不會受到責怪。“未來的合作社創業者急于開業,但對前景充滿擔憂,希望從我身上得到某種支持。我盡自己所能給他們打氣,但我的內心充滿了焦慮和擔心。”[12]
瓦列里·賽金(Valery Saikin)是市執委主席,也是盧日科夫的上司。他告訴盧日科夫,那些新興的私企老板是危險分子,他擔心他們會跑來跟黨委領導公開對著干。“客觀地說,他們是國有經濟的對立面。也是社會主義的對立面,”他對盧日科夫說,“我警告你,他們要是跑來莫蘇委,出面見他們的那個人就是你!”
“樂于遵命,”盧日科夫回答道,“我會戴上我最喜歡的帽子,到陽臺上跟他們揮手,就像列寧為參加內戰的部隊送行那樣。”賽金并沒有被他逗笑。
事后回憶起瘋狂工作的那幾個月,盧日科夫說自己在那些日日夜夜里干的工作,不只是官僚事務,還借機領略了市場經濟:人們急于為自己而非為國家做事情。“與這些全新的人打交道,讓我形成了全新的世界觀,”他說,“我開始明白了以往只能瞎琢磨的很多事情……”
但很多事情并非一開始就涇渭分明。朝著市場經濟邁出的第一小步充滿了迷茫、試探和疑惑。新興商人們是在受賄還是行賄?他們獲取的是暴利嗎?盧日科夫聽到了風言風語。迷茫顯得有一定的道理。帕寧注意到,合作社烤的煎餅每張售價七八戈比,而國營商店的售價是五戈比。就普通人而言,這看上去確有牟利之嫌。獲利情況時好時壞。合作社背負著前所未有的來自社會的巨大疑惑,朝著市場經濟開始了艱難的征程。
第一批合作社與原有的國營機構大不相同。合作社實實在在地關注到了自己的顧客。“蘇聯時期的柜臺像一道防線,另一邊站的是敵人,”洛沙克回憶說,“突然之間,大家不再是敵人。這些人,也就是‘合作社經營者’,開始對自己的客戶產生興趣,希望他們能夠買點什么東西。第一家合作社餐館開業時,它跟所有餐館,也就是國營餐館都存在巨大差異。”
《華盛頓郵報》記者戴維·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描述了克魯鮑特金大街上第一家合作社餐館出現時的不尋常景象。他說,菜單上有湯、烤乳豬、沙拉和咖啡。“管理人員如此關注優質服務,竟在開業不久,就以‘服務不周到’為名,開除了一名服務員。覺得這家餐館令人耳目一新的,不僅有那些能夠推門而入并用支票付賬的富裕蘇聯人和外國人,也包括從媒體上有所知曉的普通百姓。暴利傳言滿天飛,也有人說這是‘投機行為’。《真理報》聲稱,新的體制是在允許一部分人‘賺取與勞動預期并不相稱的巨額利潤’。”[13]
面對此景,盧日科夫成了這場新試驗的監護人,在合作社逐漸站穩腳跟的過程中為他們提供保護、養分和監督。頭四個月里,莫斯科的合作社數量從四家飆升至一千多家。盧日科夫對前一百家的業務狀況舉行過一次展示,旨在擴散理念。葉利欽親臨展會,給他打氣加油。有一幅盧日科夫的照片,他正在一家樂器制作合作社的展位前贊許不止。巴圖林娜回憶說:“合作社對盧日科夫崇拜有加,因為就當時的政府官員而言,沒有人敢于對他們公開表示支持和保護。”不過,日后以遍游城市建筑工地著稱的盧日科夫,很少親自視察合作社。帕寧說,盧日科夫依舊小心翼翼,并自視為新興商人的“帶頭人”。據他回憶,官僚和普通百姓對正在解禁的東西都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跟往常一樣,一開始只是試驗,”帕寧對我說,“你知道,如果我們不對他們實行監控,他們就有可能投毒害人,或者使用廢舊原料。他們要是這么做了,我們的麻煩可就不少了。那會是合作社運動的死期。”
隨著合作社運動蓬勃開展,盧日科夫和帕寧私下也開始產生疑慮了。這些雄心勃勃的新興商人正在迅速突破當初的烤煎餅概念,擴展到蘇聯的各大工業領域。他們試驗起了金融業。《合作社法》為私營銀行打開了大門,一幫精明的年輕人已經琢磨出門道,把政府原本發放給廠礦的補貼裝進了自己的腰包。他們烘烤的顯然不是煎餅,而是鈔票。盧日科夫擔心的是,這些人并沒有生產任何對社會有益的產品。“合作社運動的規模擴大至無法控制后,就誰也無法阻止了,”帕寧告訴我,“所有障礙都已經拆除。他們什么都可以做,大家失控一般加入到運動中來。”
新聞記者洛沙克回憶說,盧日科夫表面上仍然是舊體制的一分子。他經常披一件帶黑皮領的黑大衣,戴一頂黑呢帽,這正是黨的理論研究者蘇斯洛夫(Suslov)一直喜愛的裝束。他出行乘坐的是黑色伏爾加公用轎車。但從內心來說,盧日科夫有所察覺,大地開始震顫,盡管他不完全知道原因何在。洛沙克從他和盧日科夫一次推心置腹的徹夜長談中,感覺到了對方的思想變化。“我們下班后碰在一起。夜已經很深,我坐在他的車里。我們繞著莫斯科,邊開車邊交談。我們的談話很務實,既涉及合作社,也涉及合作社的諸多參與者,還涉及莫斯科。我們逐漸明白了生活中的一些新生事物。”
洛沙克接著說:“如果有人問,誰是蘇聯合作社的創始人,一般只有一種答案。那就是戈爾巴喬夫。但盧日科夫是資本主義的實際創始人之一。”
不過,洛沙克補充說,盧日科夫在當時不可能說出那樣的話。盧日科夫不敢想象,俄羅斯也會出現資本主義、市場、私有財產之類的東西。在洛沙克看來,他是個“大老板”,是那個制度本身的產物。“但與此同時,他是個真實的人,這一點讓他與眾不同。他的眼光很尖銳。我想,在那個時代,他就已經明白,人們的興趣一定要找到釋放的出路。”
1987年夏,盧日科夫接過了蔬菜倉庫管理這一公認的自殺性任務。他覺得這是命中所定。“它要垮,誰也拯救不了。”他回憶說。在莫斯科,人們對食品短缺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一天晚上,頗受大眾喜愛的單口滑稽演員根納季·哈扎諾夫(Gennady Khazanov)在一場狂歡音樂會上聲稱,莫斯科“滿城盡見常綠番茄”。這里戲引的是一則過期標語,說蘇聯是一片覆蓋著常綠森林的土地。當他拿番茄取樂時,觀眾席中的盧日科夫覺得,這位表演者正在看著自己,引得觀眾哄堂大笑。
在盧日科夫看來,那一刻令他十分蒙羞,表演一結束,他立馬去了番茄倉庫。“我感到很吃驚,”他回憶道,“我在‘常綠番茄堆’里走了一圈,有的被壓得粉碎,有的已經開始腐爛。我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之后的數月間,盧日科夫像對待合作社一樣,在社會主義鬧劇的包圍下,開始了用市場解決問題的探索。
每天,數千人領命放下正常工作,到蔬菜基地參加勞動。這些工人來自學校、醫院、實驗室和研究院,他們身負使命,前往一個個蔬菜囚籠報到。工作令人不堪忍受,但他們沒有選擇。“參加勞動的圖書管理員、工程師和醫生又臟又凍、受盡白眼,還要受到倉庫員工的監視。這些人像貴族一樣,戴著貂皮帽,穿著羊皮襖,對大家的出力情況進行評分,并報送所在地區的黨委。”盧日科夫回憶說。
在與過去徹底脫鉤的過程中,盧日科夫決定不再每天強制普通莫斯科市民前往蔬菜基地參加勞動。他承諾減少浪費,以實現資金節省,并用節省下來的資金提高普通員工的薪金,或者雇用臨時工。盧日科夫回憶,一位黨委領導曾經在一次大型集會上冷冰冰地宣布,莫斯科不再指派大家前往蔬菜基地參加勞動。那是黨所取得的無聊“成就”之一。緊接著,人群中響起了歡呼聲,迸發出類似場合從未有過的高漲熱情。那位領導尷尬得目瞪口呆。他事后打電話給盧日科夫,問這是不是在拿他開心。
“一切都是真的。”盧日科夫匯報道。莫斯科再也沒有了接受派工的倉庫。
盧日科夫做了分析,倉庫的偷竊行為發生在三類人身上。大體上說,員工偷竊占三分之一,運貨到店的卡車司機偷竊占三分之一,店內失竊占三分之一。盧日科夫想了個辦法。如果蔬菜的腐爛減少,他們不就可以多掙錢,并提高大家的所得了嗎?說不定就可以減少偷竊?這是資本主義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