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尤里·盧日科夫(1)
- 寡頭:新俄羅斯的財富與權力
- (美)戴維·霍夫曼
- 4876字
- 2018-05-24 15:31:48
如果蘇聯后期有一個噩夢之地在集中上演“發達社會主義”這一荒唐鬧劇的話,那就是遍布莫斯科的一間間臭氣熏天、老鼠橫行的蔬菜倉庫。二十三個巨型倉庫猶如一座座紀念碑,訴說著布爾什維克對蘇聯農民極端錯誤的懷疑(和壓制)。從列寧與農民的對抗,到斯大林強制推行的集體化,蘇聯歷史的相當一段時期充滿著農村哺育城市的斗爭。盡管群體性暴力隨斯大林去世而終止,但中央計劃這一龐大機器照常運轉,農民的收成連年充公,并運往城市加以儲存用于分配。只因為國家對農民極度不信任,大量的蔬菜和水果——通常是一年的供應量——便要從農場運往莫斯科的各大倉庫。
截至改革時期(perestroika)之初,即20世紀80年代中期,這些“蔬菜基地”已經發展成龐大的組織機構。各種蔬菜都得運到這里,然后加以分類、堆放、包裝并保管,有時一放就是數月。二十三個倉庫可容納一百五十萬噸水果和蔬菜,或者說足可供應一座一千萬人的城市,短缺經濟的癥狀和中央計劃導致的潛在畸形令其苦不堪言。“極度骯臟、惡臭、發霉、老鼠、蒼蠅、蟑螂——在這些倉庫里,沒有哪樣東西不令人惡心。”經驗老到的企業經理尤里·盧日科夫如此回憶自己對這些倉庫的首次參觀過程。
盧日科夫指出,就連剛建好的倉庫也被工人們毀壞得“如此亂七八糟,你只能用‘瘋狂’二字來解釋。員工們一門心思要毀掉所有東西,恰似遭遇敵人而撤退的軍隊。反正什么東西都不能留給敵人”。
腐朽鏈條一直擴展到農場。因為心思全無,供養莫斯科的十二萬個種植者對要被運走的蔬菜和水果的質量早已漠不關心。他們懶洋洋地把蔬菜運到集合點,再由一輛輛大卡車運走,裝箱單上只寫著“莫斯科”幾個字。貨物運抵城市時,大多已經開始腐爛。土豆里混合著甲殼蟲。“倉庫成了地牢,放進去的東西不是得到保存,而是遭到毀壞,”盧日科夫回憶說。已經開始腐爛的蔬菜隨后被調撥到各大國營商店,顧客們只能對著發黑的胡蘿卜、變質的綠色蔬菜和發霉的土豆一頓咒罵。店員們遞出腐爛的蔬菜時,勸人克制的話早已背得滾瓜爛熟:“要是不喜歡,你可以不吃嘛。”
每個人都知道,蔬菜基地是集體勞動的勝利果實。人們在此勞動,理應“為了大家好”,但現實情況是,誰也沒做到。蔬菜基地的運行活像新兵訓練營:每天,多達兩萬莫斯科市民被抽調到這里,對腐爛變質的農產品重新進行分類、打包和碼放。這是一項強制任務,頂著惡臭、踩著老鼠也得干。被強制拉入這一體系的數十萬人員,基本上見著什么偷什么。
“整個系統極度腐敗,體無完膚,勞心勞力對其展開調查完全是無稽之談。”盧日科夫說。這是因為警察同樣參與其中。金融監管員將損失一筆勾銷,黨的干部視亂局為良機。大家會照著最好的東西拿。
偷竊行為司空見慣,連罪名都難以確定。“我們這就說到了社會主義的核心之處,”盧日科夫指出,“在一定程度上,每個人都參與其中,而在社會主義體制下,這就意味著跟誰都不沾邊。這一點很關鍵,它是‘發達社會主義’最具破壞性的后果。大家都覺得,自己不是第一個干壞事的人,因此把偷來的東西大包小包拿回家,也就不是什么錯事。”[1]
1985年12月,戈爾巴喬夫給莫斯科任命了新的當家人,他就是地形崎嶇的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州(Sverdlovsk)的黨委書記鮑里斯·葉利欽。葉利欽很快以非傳統方式如風暴一般掃過莫斯科。他與普通人一道排隊、坐電車、突擊視察工廠和商店,不斷刺激腐朽發臭的社會主義制度。首都日漸緊缺的食品供應,尤其讓葉利欽感到擔憂。聽說某家屠宰店有牛肉出售——這樣的情形相當罕見——他立刻前往排隊購買。他堅持要買一公斤牛肉,卻被告知肉已售罄。葉利欽強行闖進柜臺,透過一扇小窗,瞥見了里間的情形:店員正向特殊客戶出售大塊大塊的牛肉。[2]
供給制使黨的精英分子能夠進入普通百姓無法進入的特殊商店購買優質商品,葉利欽對此予以公開批評,這便觸動了平民的神經。他成了莫斯科市民真心喜歡的人物,但平民之言并不能修復莫斯科滿目瘡痍的食品分配制度。官員們一次次被要求對蔬菜基地加以整頓,但都以失敗收場。1987年夏季,隨著莫斯科食品供應形勢的惡化,蔬菜和水果基地陷入了搖搖欲墜的境地。
葉利欽找到了盧日科夫。這位身材矮胖、頭型瘦長的企業經理一直在市政府擔任高級管理職務。盧日科夫是莫斯科市執行委員會即“市執委”(ispolkom)的兩名副主席之一,也是日復一日處理城市行政事務的負責人之一。經由他這位市政府官員的手,發放了第一批合作社注冊證書。
原來負責蔬菜基地的官員最近剛剛陷入精神崩潰。葉利欽召見了盧日科夫。接受過機械工程師專門訓練的盧日科夫并不愿意接手令人大傷腦筋的蔬菜基地。他后來回憶說,這些蔬菜基地注定“沒有勝算”。但在見到葉利欽之后,他心軟了。“他的樣子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盧日科夫如此評價葉利欽,“他神色疲憊、心情低落。”葉利欽告訴盧日科夫,他要接手的工作很不簡單,隨后補了一句:“算我求你。”
盧日科夫明白,這份差事很可能是自己職業生涯的終點。但他給了葉利欽肯定的答復,并踏上了征程——一段非凡而激烈、即將擺脫蘇聯社會主義的征程。
19歲時的盧日科夫,是莫斯科的一名工程學學生。他被分配到一個臨時組建的學生勞動隊,前往西伯利亞支援收割莊稼。當時是1955年10月。白天的天氣比較暖和,大家趁機收割和曬干稻草。但夜晚變得出奇寒冷,氣溫常常降至零度以下。學生們被困在那里,沒法找到返回學校的交通工具。一連幾個晚上,他們抖抖索索地睡在稻草堆里,好幾個學生病倒了。
隨后,從莫斯科來了一位政治局委員。他此行是要視察莊稼收割情況,隨口講了一席敷衍的話,對滿腹牢騷的學生視而不見。學生們要求回家,還說沒飯沒藥沒水喝。
突然,盧日科夫從學生隊伍中沖出來,直奔政治局委員而去。別人來不及阻攔,好勝而年輕的盧日科夫已經沖著那個領導的肩膀捶了一拳。“如果沒人阻攔,你的職務可能會越爬越高,但你一定會受到阻攔!”盧日科夫粗聲粗氣地說完,然后就跑了。
“盧日科夫只是捶了那個人的肩膀,”他的舊友、勞動隊隊長亞歷山大·弗拉季斯拉夫列夫(Alexander Vladislavlev)回憶說,“可他高聲叫嚷著,仿佛被捅了一刀。”
尷尬而生氣的政治局委員要求大家告訴他,誰是勞動隊的負責人。弗拉季斯拉夫列夫往前走了一步。那個領導示意弗拉季斯拉夫列夫上車,載著他在荒涼的蘇聯平原一口氣開了20分鐘。車外大雨傾盆,冰雹肆虐,黑云壓頂。弗拉季斯拉夫列夫不知道自己將會遇上什么事情。突然,政治局委員讓弗拉季斯拉夫列夫下車,頂著冰雹、光著膀子走回去,并“結果那個家伙”。
弗拉季斯拉夫列夫沒問,應該如何“結果”自己的朋友盧日科夫。他只能艱難地穿過空曠的田野,回到營地。據他后來回憶,為了不讓自己凍死過去,他喝了整整一瓶伏特加。很快,政治局委員打來電話,“問我把那個家伙怎么了。我回答說:‘已經結果了!’”實際上,他什么也沒干。[3]
那天敢于挑戰的盧日科夫,后來成了新俄羅斯的領導人。盧日科夫的童年時代在貧困中度過。他出生于1936年9月21日,在三個兒子中排行第二。他的父親是木匠,母親是鍋爐房工人。他們一家人住在莫斯科帕韋列茨基(Paveletsky)火車站旁一間木質棚屋的底樓。三個兒子、父母親和祖母同住在一個四處漏風的房間,沒有供暖,也沒有自來水。三個兒子共用的一件棉衣,是他們的父親從戰場上帶回來的物品。在二戰期間及以后的日子里,盧日科夫的記憶里滿是無盡的饑餓。“我沒法描述,”他回憶說,“我們多想……不是吃,而是大口吞咽,管他什么東西都行。我們周圍的孩子一個個因為餓肚子而浮腫死去。”有一段時間,絕望的孩子們甚至把在鐵軌邊上挖到的“白土”蘸鹽吃掉,大病了一場。
盧日科夫最鮮活的記憶始終圍繞著院子(dvor),那里是他童年生活的中心。這個院子與外界隔絕,是一個“自我管理的小型社區,不同于外面的城市和國家”。在樓房圍成的這個空間里,他們設定了規則、倫理和道義。“有的院子屬于知識分子,但也有院子屬于好動者,甚至順手牽羊者,”他回憶說,“我們那個院子屬于混混兒,也就是說,里邊的氛圍有些特殊和危險——既要打架,也要露臉,還要展示勇氣。”盧日科夫說,自己的母親忙于上班,先是干兩份工作,后來增加到三份。所以,她給了幾個兒子“絕對的自由,以偷偷滿足參與冒險游戲的情感需要”。盧日科夫被放任于這個“院子危險而魯莽的氛圍”之中。他們時常能在附近鐵道上停著的車廂里找到來自前線的炮彈,然后加以拆卸。他們往往取出火藥,在泥地上鋪出一條導火線,然后像小型煙花那樣爆掉。一次,盧日科夫想到一個主意:何不引爆整顆炮彈?他點燃引線就跑了。身后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震得窗戶噼啪作響。警察趕到了,但院子有院子的規則。誰都沒有出賣他。“在當局面前,整個院子靜得像墓地。”盧日科夫回憶說。
后來,盧日科夫入讀古布金(Gubkin)油氣學院,這是服務于蘇聯快速工業化進程的重要人才培養基地。在古布金油氣學院空間寬敞的學術廳和實驗室里,學生們學習的課程有機械工程學、油氣地質學、采礦與提煉等。任教者有一百位教授,其中兩位學者聲譽卓著。盡管不乏馬列主義這樣的培訓課程,但整個課程設計著重偏向機械類培訓。總體而言,這所學校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培養各類專業人才——五年的學習過程中,每個學生都要接受專門訓練,以在畢業后能滿足工業領域既定崗位的需要。[4]
盧日科夫畢業于1958年。他希望進入石油單位,卻被分到塑料廠。他大聲表達過不滿,但沒有結果。不過,盧日科夫的工作干得不錯。20世紀60年代,對塑料和石化產品的需求日漸增長,他一步步地往上爬著。1974年,他調任化學工業部下屬一間設計局擔任局長,再后來又擔任化工自動化設計局局長。該局負責為化工企業生產專用設備,擁有兩萬多名工人。它是化學工業部規模最大的企業,涵蓋科學研究和工廠生產兩大板塊。正是在這個崗位上,盧日科夫作為一名頂級蘇聯企業經理,試探性地邁出了背離社會主義的第一步。這是一次痛苦的背離,深深地銘刻在盧日科夫的記憶里。
1980年是勃列日涅夫任期的最后階段,盧日科夫提出一個看似離經叛道的設想,將他所管轄企業的科學研究部門分離出來,實行基本財政自給。“財政自給”是人們當初試圖對中央計劃經濟體制進行改革時的口頭禪,它往往與工廠經理日漸增加的自主性相提并論。大體上說,就是允許工廠自留收益。盧日科夫提議,化工自動化設計局的研究成果可以當作商品進行出售;他們開發出某種科學程序后,可以自找銷路,并留存利潤。盧日科夫的提議被呈送至化工部的最高決策機構,即管理委員會。一群高級經理圍著一張馬蹄形的桌子而坐,觀看者是150位級別較低的普通工人。盧日科夫站上講臺,對自己的計劃做了大致介紹。一位黨委代表立即對他的想法展開猛烈抨擊,說盧日科夫是想違背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的原則。黨委代表打開一本馬克思文選朗聲讀道:“科學是人類的思維成果,其價值無法用金錢衡量!”盧日科夫是在跟馬克思對著干!
他的提議到此為止。領導盧日科夫的部長無意跟黨委對著干。原本是要擺脫社會主義的一小步,結果成了燙手的政治山芋。盧日科夫的想法被束之高閣。但世人已經知曉,他是個愿意試驗的人。[5]
改革之初,盧日科夫50歲,但他身上一點也沒有政治領導人的征象。同樣年紀的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都已經身居高位。[6]盧日科夫于1968年入黨,但讓他專注的是蘇聯的工業,而非意識形態。不過,讓企業高級經理參與城市管理事務也很正常。1975年,盧日科夫被選入地方政會,兩年后升入橡皮圖章機構莫斯科市政會,即“莫蘇委”(Mossovet)[7]。莫蘇委的規模并不確定,當時約有一千名委員。全市所有事務均由黨委進行領導,莫蘇委是一個龐大而缺乏影響力的立法機構,看似權威,實則無事可定。盧日科夫兼職擔任了市消費者服務委員會主任。這是一次重要抉擇,因為正是在這個崗位上,戈爾巴喬夫推行的改革才能植入變革的種子。[8]
1986年,盧日科夫辭去企業職務,全職加入城市管理體系。葉利欽已從斯維爾德洛夫斯克調入,親口向盧日科夫傳達了這一信息;他已經當選市執委副主席,職責包括對正在露頭的合作社進行監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