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亞歷山大·斯莫倫斯基(4)
- 寡頭:新俄羅斯的財富與權(quán)力
- (美)戴維·霍夫曼
- 5195字
- 2018-05-24 15:31:48
年輕的俄羅斯銀行家們一心想著大賺一筆,同時也在埋葬著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金融操控被視為一派貪婪,從而受到社會主義者的鄙視。蘇聯(lián)社會主義經(jīng)濟體制首推生產(chǎn)和實業(yè),貨幣只是一種手段,它服務(wù)于完成計劃和滿足指標這樣的宏大目標。然而,斯莫倫斯基的所作所為與計劃沒有半點關(guān)系。這本身就是金融,可在包括工廠經(jīng)理、政府官員和克格勃特工的老一代蘇聯(lián)人看來,此舉不僅陌生,而且極其怪異。這些人沒有繼承到新世界的資本主義,因為他們未能踏出關(guān)鍵的第一步。快人一步的斯莫倫斯基帶領(lǐng)著他的伙伴們,在貨幣交易所當著老頑固們的面跳著舞擦身而過。
蘇聯(lián)解體之前的最后兩年間,貨幣貿(mào)易就理論而言依然受到嚴格管制。斯莫倫斯基的貨幣投機行為必須快速而無痕。截至1990年年初,國家銀行只向商業(yè)銀行發(fā)放過兩份有限硬通貨交易業(yè)務(wù)證書,而各大銀行僅將業(yè)務(wù)量的極小部分上報當局。[19]
1990年,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生喬爾·赫爾曼(Joel Hellman)正在對一篇關(guān)于蘇聯(lián)新興銀行家的論文開展研究,他拜訪了斯莫倫斯基。赫爾曼發(fā)現(xiàn),多位銀行家和國家銀行的官員都承認,非法硬通貨交易發(fā)展的繁榮程度,已經(jīng)遠遠不受當局的控制。一度掌握全部貨幣和信貸的國家銀行,正在新的環(huán)境下日漸丟失陣地。赫爾曼說,國家銀行不時發(fā)出威脅,要對不守規(guī)矩的銀行加以處罰——其中斯莫倫斯基領(lǐng)到的罰單為一千四百萬美元——或者凍結(jié)賬戶。但商業(yè)銀行家們顯得滿不在乎。斯莫倫斯基告訴赫爾曼:“我們銀行總是先行后聞。當我們要做一件事情時,官方批文往往在事成之后才送到手里。我們根本不可能先拿批文再做事情。”[20]
赫爾曼回憶,第一次見到斯莫倫斯基時,新裝修的西式銀行辦公樓擺著豪華沙發(fā),這令他大吃一驚。斯莫倫斯基的幾位副總?cè)即┲斈嵛餮b。斯莫倫斯基后來告訴我,那是他的有意安排,不過年輕副總們的西裝永遠不用自掏腰包。前往歐洲時,斯莫倫斯基慣常要買回兩套西裝、兩件襯衫和兩條領(lǐng)帶,并在回到莫斯科后分發(fā)給年輕副總們,以讓他們看上去生意興隆,并有西方風范。
斯莫倫斯基的資本規(guī)模很小,而且業(yè)務(wù)保密。他不會發(fā)表周期性金融報告,就算要發(fā)布,他也不大可能實話實說。斯莫倫斯基的早期財富包括一份“手稿”,他說那是他自己關(guān)于銀行業(yè)的寫作成果,價值兩億盧布。斯莫倫斯基說,他只不過把自己學到的東西寫了出來,而手稿的天價也由他自行確定。“其中記錄了我所創(chuàng)造的制度,”他說,“以及制度如何運行。”
真是快手!這就是及時資本。
斯莫倫斯基還和其他初創(chuàng)銀行一道,廣泛開展相互持股業(yè)務(wù)。他的銀行持有其他銀行的股份,而其他銀行也持有他的銀行的股份,一如斯莫倫斯基對其手稿的處理方式,每個人都極大地推高了市值。那就是一場紙上游戲,是蓬勃發(fā)展的年輕商業(yè)銀行家們,在這個充滿虛構(gòu)和假象的世界里使用的眾多手段之一。
赫爾曼在1990年造訪斯莫倫斯基時,他發(fā)現(xiàn)這位銀行家早在辦公桌上擺好了美國大型互助基金如美林證券和富達基金的宣傳單。[21]斯莫倫斯基正想辦法把資金轉(zhuǎn)往海外。在當時,那可以說是俄羅斯資本外逃風潮初現(xiàn)端倪。一開始進展緩慢,但后來隨著技能日增,俄羅斯新興銀行家逐漸與國際金融體系建立起聯(lián)系,并找到了把資金轉(zhuǎn)往境外地區(qū)的周全之策。此舉的目的,在于規(guī)避將資金保存在混亂和動蕩國家所產(chǎn)生的風險,同時避開稅收,或讓資金遠離合伙人、工人或不法之徒。仍舊算是個局外人的斯莫倫斯基認為,對于國內(nèi)時常暗藏的針對有錢人的威脅而言,此舉是一種合理反應(yīng)。“限制無處不在,到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當我問他把錢轉(zhuǎn)到美林證券的過程是否非常困難時,斯莫倫斯基如此回答,“或者說,實際上沒有任何限制。無政府狀態(tài)嘛。”在其發(fā)表的1992年年度報告中,斯莫倫斯基吹噓說,首都銀行位列俄羅斯二十大銀行榜上,即將獲得全世界銀行間金融電信學會的SWIFT認證,且在海外擁有三十四家代理銀行。
“大家抱著錢來,我們卻不知道如何保護這些錢,”斯莫倫斯基說,“我們在俄羅斯為這些錢四處尋找投資手段,但根本找不到。”他們只好把錢轉(zhuǎn)到國外去。
在所有新興商業(yè)銀行中,斯莫倫斯基的銀行最為封閉和隱秘,他本人不斷引起多疑的克格勃和后來被改組為俄羅斯中央銀行的國家銀行注意。當局不僅對這位年輕的銀行家充滿懷疑,而且一直對首都銀行內(nèi)部發(fā)生的一切充滿好奇,但固執(zhí)的斯莫倫斯基既不告訴他們實情,也不讓他們對自己的銀行進行檢查。多年來,安全部門試圖證明,有犯罪分子隱匿于斯莫倫斯基的客戶中,但斯莫倫斯基從未遭到過逮捕。誠然,斯莫倫斯基的銀行是90年代初各種非正當收入的天堂。該銀行在1996年發(fā)放的幾筆重要貸款顯示,貸款對象半數(shù)為貿(mào)易公司或石油天然氣公司,均為冒險性行業(yè),其生存依賴于速度、隱秘和對國界與當局的極度藐視。[22]其同行一致認為,斯莫倫斯基的首都銀行在創(chuàng)辦之初,就與臭名昭著的幫派和黑錢有過往來。1998年,一位頗有名聲的銀行家告訴我:“善于改變是他的主要特點。斯莫倫斯基不再是十年前的斯莫倫斯基。他現(xiàn)在經(jīng)營的銀行干凈而開放。十年前肯定不是這樣。他肯定干過壞事——我們都干過。但我敢說,現(xiàn)在沒有哪個壞蛋有膽量敢接近斯莫倫斯基,跟他說說話都不行。”[23]
斯莫倫斯基為一樁案子耗費過數(shù)年時間。1992年是蘇聯(lián)解體后的第一年,銀行系統(tǒng)很不完善,十分粗放。中央銀行連續(xù)收到從俄聯(lián)邦南部達吉斯坦(Dagestan)和車臣傳真過來的數(shù)份電匯單,即“通告”(avisos)。通告要求中央銀行立即向莫斯科的幾個商業(yè)銀行賬戶匯入數(shù)百萬美元。當時的中央銀行仍在使用漏洞百出的電傳打字機,于是大筆大筆的錢嘩嘩流出,其中有約三千萬美元被匯入首都銀行。中央銀行后來查明這些通告系偽造。中央銀行一直在設(shè)法追回款項,比如沒收斯莫倫斯基的銀行存在中央銀行的儲蓄準備金。也發(fā)起過針對斯莫倫斯基的犯罪調(diào)查。整個事件有諸多疑問無法解釋,首先是中央銀行何以僅憑一紙傳真就匯出這么多錢。
斯莫倫斯基告訴我,他覺得這個案子是新興資本家和老頑固之間的一次交鋒,盡管這更像是一次例行的反腐敗反盜竊之爭。斯莫倫斯基堅持認為,針對他的犯罪調(diào)查屬于誤會,因而在1999年以不提出起訴而結(jié)案。“費了我不少精力。”他回憶說。然而,案件結(jié)束之后,一份時常從安全部門獲取消息來源的俄羅斯報紙《絕密報》(Sovershenno Sekretno)發(fā)表文章,詳述案件細節(jié),并斷言斯莫倫斯基和另一個人通過偽造憑證獲利三千二百萬美元,且將其中二千五百萬美元藏匿于由斯莫倫斯基妻子擁有的一家奧地利公司。該報后來稱,斯莫倫斯基的銀行承認“誤”借了四百萬美元,并予以歸還。[24]
斯莫倫斯基的職業(yè)生涯充滿了與國家的艱難爭斗。國家銀行行長維克托·格拉先科(Viktor Gerashchenko)是他的克星。斯莫倫斯基責怪格拉先科用“1928年版的指示”“摧毀商業(yè)銀行”,如“限定貨幣發(fā)行”。斯莫倫斯基怒斥說,國家銀行的另一位官員發(fā)過指令:“我授權(quán)許可發(fā)放工資。”斯莫倫斯基反問說:“我的客戶難道沒有權(quán)利處置他們自己的金錢嗎?”貝克告訴我:“政府對斯莫倫斯基及其銀行的討厭程度遠超對其他人和其他銀行的討厭程度。他不曾向克格勃低頭,不曾向官員們低頭,也不曾向民兵組織低頭。格拉先科不喜歡這位獨立而任性的銀行家。”
在蘇聯(lián)后期和新俄羅斯的頭幾年間,斯莫倫斯基擁有非同尋常的自主權(quán)。他跟政府對著干,趕走來自央行的審計員,拒絕回答有關(guān)其銀行的任何問題,但終究毫發(fā)無傷。他得以逃脫處罰的原因何在?答案尚不明朗。正如我們將在后文所見,功成名就的商界大佬往往擁有神秘而高水平的安保措施,細節(jié)永不為人所知。斯莫倫斯基就算擁有類似安保措施,他仍然感到很不踏實。斯莫倫斯基的軍中舊友克拉斯尼揚斯基后來就職于首都銀行,他回憶說自己和斯莫倫斯基在車上曾經(jīng)進行過相當坦誠的交流。斯莫倫斯基眼看就要成為新俄羅斯的銀行家領(lǐng)頭人。但那天在車上,他和克拉斯尼揚斯基談到了這件事。“愛德克,”他用的是充滿感情色彩的昵稱,“我們不應(yīng)該受這些東西的誘惑。任何時候,哪怕是在充滿自由的俄羅斯,他們照樣能像掐臭蟲那樣掐死你。”
斯莫倫斯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1992年,他的銀行盈利24億盧布,收入是61億盧布。對一個趁著黑夜印刷《圣經(jīng)》起家的精瘦年輕人,對一個受命開辦首批合作社的建筑老板,對一個修造度假屋以填補短缺經(jīng)濟缺口的人來說,這個結(jié)局不算差。
注釋:
[1]歌詞作者為亞歷山大·加里奇(Alexander Galich)。
[2]作者于1997年10月10日和1999年8月30日采訪亞歷山大·斯莫倫斯基。
[3]作者于1999年9月2日和2000年3月17日采訪愛德華·克拉斯尼揚斯基。
[4]這樣的薪水在當時非常微薄。蘇聯(lián)盧布不能兌換成其他貨幣。盧布與美元的比價很難確定,因為消費品極度短缺,所以有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門道弄到商品。在蘇聯(lián)后期,盧布與美元的黑市兌換價約為5比1,至1990年,比價升至20到30比1。蘇聯(lián)垮臺后,盧布可與美元進行兌換。Anders ?slund, Gorbachev's Struggle for Economic Reform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1), p.184.
[5]作者于2000年2月27日和5月27日采訪亞歷克斯·戈德法布。
[6]“基于運行數(shù)據(jù)的首都儲蓄銀行報告”(Report, based on operational data, in regards to Stolichny Savings Bank),日期不明,俄文。1997年,我從斯莫倫斯基的銀行競爭對手所屬的組織獲得這份針對他的十二頁執(zhí)法卷宗。該卷宗多處涉及斯莫倫斯基的個人信息,其中就有1981年遭到逮捕的記錄。我從其他途徑也經(jīng)由斯莫倫斯基本人對此進行了證實。不過,有部分內(nèi)容未經(jīng)證實,似乎是警察的推測,我對此忽略不引。斯莫倫斯基聲稱,他曾向建筑隊報道,但并未服滿刑期。
[7]Timothy J. Colton, Moscow: Governing the Socialist Metropoli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Belknap Press, 1995), p.494.
[8]Mikhail Gorbachev, Memoirs (New York: Doubleday, 1995).戈爾巴喬夫回憶說:“我們覺得自己能夠挽救一切,能夠用老辦法將自己從這個漏洞中拉出來,再做重大改革。這也許是浪費時間的錯誤之舉,但那就是我們當時的想法。” (p.218)
[9]?slund, Gorbachev's Struggle, p.161.
[10]?slund, Gorbachev's Struggle, pp.167-181; Dimenico Mario Nuti, "The New Soviet Cooperatives: Advances and Limitations"(European University Institute, Florence, Italy, July 1988).
[11]作者于1999年3月18日采訪維克托·洛沙克。
[12]作者于1999年8月23日采訪葉連娜·巴圖林娜。
[13]作者于1999年3月11日采訪亞歷山大·帕寧。
[14]Joel S. Hellman, "Breaking the Bank: Bureaucrats and the Creation of Markets in a Transitional Economy"(Ph. D. diss., Columbia University, 1993).
[15]作者于1997年10月3日采訪亞歷山大·貝克。
[16]Hellman, "Breaking the Bank," p.150.
[17]Ron Chernow, The Death of the Banker (New York: Vintage, 1997). Chernow's major work on Morgan is The House of Morgan: An American Banking Dynasty and the Rise of Modern Finance (New York: Touchstone, 1990).
[18]Hellman, "Breaking the Bank," p.166.
[19]Hellman, "Breaking the Bank," p.162.
[20]Hellman, "Breaking the Bank," p.163.
[21]作者于1998年6月4日采訪喬爾·赫爾曼。
[22]"Offering Circular," SBS-Agro, $250 million notes, July 18, 1987.
[23]作者于1998年10月3日采訪匿名人士。
[24]Sergei Pluzhnikov, Sergei Sokolov, "Operation SBS," Sovershenno Sekretno 6(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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