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亞歷山大·斯莫倫斯基(3)
- 寡頭:新俄羅斯的財富與權力
- (美)戴維·霍夫曼
- 4484字
- 2018-05-24 15:31:48
數年之后,我向斯莫倫斯基指出,他當年取得成功,靠的是蘇聯這個國家眼看就要倒臺,他一下子打斷我的話頭。“我們當時根本沒考慮國家就要垮臺這一點。”他說。相反他們擔心的是自己的命運。如果戈爾巴喬夫被趕下臺,他們這些人會被關進大牢,還是作為投機分子被槍斃?根本沒有考慮國家倒不倒臺。“我們想的是自己的死期!”
之后的幾個月,斯莫倫斯基的合作社一派繁榮。度假屋很搶手,這再次引起了黨委領導的關注。他們強令斯莫倫斯基給各級領導設立度假屋分配專項候選名單。斯莫倫斯基馬上答應下來,這些人完全可能左右對他的原木供應。“一開始,這些人差不多就是要求我把他們的名字加到名單里。”斯莫倫斯基如此描述他這些新加入的精英顧客,這些人同樣對斯莫倫斯基的新興業務感到好奇不已。沒過多久,黨組織做出決定,開展私營企業試點。
合作社紛紛踏上了薄冰。20世紀20年代初實行的新經濟政策讓經濟寬松現象只持續了短短兩年時間;這一次的新蘇聯合作社現象能持續更長時間嗎?“第一批人的經營范圍受到嚴格限制,”洛沙克回憶說,“左一點,右一點,都有人開槍警告。”然而,深埋于制度之中的某種力量正在釋放,其巨大程度震撼全球,為俄羅斯走上失敗的資本主義道路提供了強大推力。這股力量就是金錢。在經濟短缺時代,人們幾乎無物可買,當稀缺商品被強制分配,需求與供給的力量被束之高閣時,金錢的作用微乎其微。但在一處沙地鋸木廠,斯莫倫斯基這個心懷恨意的年輕人開始了賺錢之路。他賺到的盧布越來越多,多到沒有地方存放。他信不過國有銀行,只好自己存放一摞摞現金。
戈爾巴喬夫執政初期,蘇聯的金融體系仍舊掌握在國家手里。國家銀行處于銀行體系的中心地位,控制著貨幣和信用的流動。斯莫倫斯基積累了大量現金,可他知道,如果把這些錢存入銀行,會遭遇令人不快的盤問。數十萬盧布從何而來?為何沒有多交稅?克格勃一直在國家銀行等著斯莫倫斯基的到來。蘇聯新成立的五家銀行處于第二梯隊,同樣好不到哪里去,但也許是根據黨組織的安排,斯莫倫斯基必須使用其中一家,即工業建設銀行。有人向他授意,某些業務必須交給這家銀行辦理。他回憶說,每當自己需要通過該銀行進行小額支付時,他都得把要對官員們說的話在心里反復念叨幾遍。“我的主管會計幾乎都得住在那兒,”他回憶說,“她是個老太太,去那兒得帶上一大袋巧克力、香腸、香水等。體制就是這樣,你得拜訪好幾個柜臺的人,每走一處,都要放幾個信封。每個人你都得送東西。體制就那樣,否則你別想辦事。”
同時,蘇聯的金融制度十分嚴格,斯莫倫斯基幾乎不可能隨心所欲地用自己的錢,比如沒有得到國家的批文就向供貨商付款。“國有銀行勢力強大,只需一個簽名,就能讓我的勞動果實化為烏有,”斯莫倫斯基回憶說,“我沒法按時支付工資,沒法結算貨款,我得拿到這樣那樣的批文,我得行賄,或者說那不叫行賄,而叫‘送禮’。我被折騰得夠嗆,我覺得這種狀態不可能長久持續下去。”
1988年的一天,斯莫倫斯基決定自己成立一家銀行,最近已有其他合作社跨出過類似的步子。他查閱5月份通過的《合作社法》時找到一條規定,允許合作社開辦銀行。他離開辦公室,填好了表格,按他的回憶,“就是為了不再受制于國有銀行”。斯莫倫斯基再一次置身于變革的前沿。截至當年年底,41家新成立的商業銀行前往國家銀行登記;截至次年年底上升至225家。[14]在未來十年間成為斯莫倫斯基核心業務的首都銀行,登記成立于1989年2月14日,八個月后柏林墻被推倒。
一如當初置身于合作社領域,斯莫倫斯基再一次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開始探索起成為銀行家的路子。“一連數月,我都坐在大辦公桌后,與一幫朋友說笑。在辦公桌的這一邊,我是合作社莫斯科3號的負責人,在辦公桌的另一邊,我又是一家銀行的行長。”
1989年,具有先進思想的《莫斯科新聞報》有史以來第一次與鮮為人知且深受懷疑的新生商業銀行家們舉行圓桌討論會。參與者的領頭人是弗拉基米爾·維諾格拉多夫(Vladimir Vinogradov),言談流利、穿戴得體,是首批商業銀行家之一。當時有傳言說,維諾格拉多夫賺錢太多太快,只好把賺來的錢都放進電冰箱。與經驗老到的維諾格拉多夫不同,斯莫倫斯基還是個粗枝大葉的建筑老板,看上去也并不是特別有錢。他的舉止有些呆板。他提出的要求是,當局應當任由銀行家自行發展。在他的身上,很難看到現代銀行家的影子。
時任《莫斯科新聞報》記者的亞歷山大·貝克(Alexander Bekker)還記得,斯莫倫斯基告訴他,首都銀行是獲得正式登記的第64家商業銀行。“我現在替64這個數字干活,總有一天,它會替我干活兒,”斯莫倫斯基夸下海口,“我的信用記錄和口碑會與日俱增。”[15]
“我并不認為他當時已經具備非常清晰的戰略思路,”貝克回憶說,“甚至很難說清楚商業銀行應該是什么樣子。”斯莫倫斯基從軍時的朋友克拉斯尼揚斯基說,關鍵問題是與政府撇開關系。“當務之急是讓自己的錢享有自由,這樣他就無須解釋,便能把錢匯到需用之處,”克拉斯尼揚斯基說,“沒過多久,客戶開始找上門來。他逐漸明白,開銀行比經營合作社鋸原木更能賺錢。”
在蘇聯社會主義末期,銀行業茁壯成長,養料恰好來自國家的廉價信貸。許多新開辦銀行直接得益于政府部長、大型企業和特殊利益。汽車生產部創辦有汽車銀行、石油化工部經營著石化銀行、國家航空公司開辦有航空銀行。開辦上述銀行以及其他諸多銀行的目的,是為了服務于各自背后的產業,因而隨時能夠獲得供應補貼。大型企業、地方政府和各級黨組織是銀行新興產業爆發式增長的主要推動力,其政治影響和政治本錢令新生的獨立合作社相形見絀。
前些年的主要資產就只有一臺大卡車的斯莫倫斯基,現在仍然是個局外人。他的銀行沒有部長做后臺。與那些具有實權出資人的銀行相比,合作社開辦的銀行尚顯渺小。1990年,在蘇聯二十大商業銀行的名單中,斯莫倫斯基的銀行榜上無名。[16]斯莫倫斯基始終固守一條準則,那就是不想跟政府有任何瓜葛,他只想擁有自由行事的權利。他堅持不雇用從國有銀行退出的員工。他要尋找那些對國家計委和國家銀行沒有任何先入印象的年輕人為自己工作。
斯莫倫斯基的業務開始提升到一個新的水平。他不想再鋸原木。他注銷了自己的合作社莫斯科3號。一個銀行家誕生了。
美國內戰結束后的若干年間,大量英國資本涌入美國,主要向鐵路公司提供貸款。催生工業革命并給亞當·斯密賦予智慧和靈感的英國,早已成為世界金融中心,有的是等著落地生根的剩余資本。在頭號商業銀行家J.P.摩根的傳記作者羅恩·切爾諾夫(Ron Chernow)看來,英國投資者被無序發展的美國鐵路產業攪得心神不寧,對經營鐵路公司的詐騙犯和吹牛大王心存畏懼。摩根成了橫跨大西洋的中間人,一頭是倫敦的金融資源,另一頭是需要這些資源的美國人。倫敦投資者對鐵路業一竅不通,往往只能依靠摩根提供的信息。而在美國,鐵路業的發展一派混亂,往往只能通過摩根才能實現招商引資。作為知名新聞記者,摩根的巨大能耐不在于其所擁有的數百萬美元,而在于其所能支配的數十億美元。他是美國歷史上有名的中間商之一。有關美國商業大亨的傳聞,往往集中在鐵路能人和鋼鐵托拉斯主導者這樣的角色上。但核心要素其實是美國人對于資本的極度渴望,而資本首先來自英國,因為工業革命在那里成功催生出了商業果實。[17]
讓我們看看亞歷山大·斯莫倫斯基在1988年所面臨的局面吧。國營商店香腸短缺,制度腐朽,現實慘淡。異地銀行家都不想過來投資。斯莫倫斯基看慣了遍體鱗傷的蘇聯工業這頭落后而病態的龐然大物,他還知道,數百年的獨裁統治讓俄羅斯人元氣大傷,人們缺乏主動,昏昏欲睡,蘇醒過程十分艱難。
1990年,戈爾巴喬夫非常嚴肅地考慮過一項計劃,用五百天時間把整個國家改造成市場經濟,但后來被擱置。他的經濟政策時進時退,沒有任何結果。從國外大舉引進私人資本的機會一直不成熟。當五百天計劃的起草者之一格里戈里·亞夫林斯基(Grigory Yavlinsky)前往美國尋求援助時,喬治·布什總統對他不理不睬。西方國家還沒有做好往蘇聯冒險投錢的準備。政府本身是最大的資本來源,實際上也是唯一的財富來源。政府的網絡鋪天蓋地,包含油田、礦山、工廠和輸油管。政府還通過國家計委控制著貨幣供應和信用貸款,以及全部對外貿易。若要賺錢,可直接利用政府的財產和補貼,也可間接利用政府對價格和貿易的控制。
在蘇聯末期,通過上述方式,有才干的年輕人和人脈廣泛的官員創辦的貿易公司很快賺得盆滿缽滿。他們在國內以低廉的價格購買原油,通過賄賂運出國境,以國際定價換取硬通貨,在海外大量購買個人電腦,通過賄賂將電腦運回國內,并以高昂的價格出售,再以此購買更多原油。政府長期維持低油價,使電腦成為稀缺產品,并大勢收取賄賂,為一幫頭腦靈光的人創造了上述條件。
對從心底里信不過政府的斯莫倫斯基而言,尋找投資的早期過程充滿了艱難和危險。他無望成為英美傳統意義上的借方和貸方中間人。蘇聯和之后的俄羅斯,都與催生過早期美國商業大亨的各種情形相去甚遠。斯莫倫斯基沒能成為摩根或卡內基,但他抓住了眼前的一切,那就是時下受著束縛、狂野而扭曲的俄羅斯原型資本主義。
一直與斯莫倫斯基保持著聯系的貝克告訴我:“蘇聯的銀行只有兩種方式能夠得到種子資本。一種是抱著‘我不關心自己的銀行里存著什么錢。我沒有責任檢查存款人護照’的態度,向可疑賬戶提供服務。另一種是與當局和政府官員密切合作,從而獲得預算存款和盈利合同。”但據他回憶,斯莫倫斯基“在政治上沒有任何后臺”。
在蘇聯解體的前一年,各大商業銀行超過一半的存款來自國家。另一半來自合作社、各類組織和新辦企業。[18]斯莫倫斯基正是以此方式經營著自己的銀行。他與那些可與之共舞的人一同舞蹈,首都銀行與持有不義之財的人開展合作,其中就有開辦首批合作社的創業者和精明人。他們所從事的行當,幾乎清一色高風險、快成交,能夠大獲不義之財。套利方法人所共知,就是利用當時國內國外都存在的巨大價差,即一邊是國營經濟體制下的高補貼和固定價,另一邊是市場條件下的自由價和高定價。利用高通脹率進行貨幣投機也是一項賺錢的業務。在蘇聯解體后的1991年至1994年,盧布對美元的價格下跌了95%。斯莫倫斯基和其他銀行家通過豪賭盧布和美元的每日匯率波動,獲取了巨額利潤。
在斯莫倫斯基達到權力頂峰的1997年,我向他問及早年經歷,他承認其銀行資金與貨幣投機不無關系。不同于傳統的西方銀行家,他幾乎從不發放貸款。他記得給一位瓜農提供過貸款,這個人在烏茲別克斯坦種植西瓜,然后運到俄羅斯出售。他讓這位瓜農貸了一百萬盧布。種族沖突毀了這位瓜農在烏茲別克斯坦的土地。全地區被關閉,他無法將西瓜運進市場。當局還向該地區派出了軍隊。“這位伙計坐在他的西瓜堆上,我的心都要碎了!”斯莫倫斯基回憶說。貸款最終得以償還,但斯莫倫斯基說,他覺得貸款業務風險太高。
“就正常情況而言,在如此高通脹的條件下,我們不可能放貸,”他說,“因此,我們的操作更具投機性,這是實情。否則你就活不下去。根本找不到真正的工業生產。那么,你把貸款放給誰?他們隨時都可能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