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1章 亞歷山大·斯莫倫斯基(2)

然而,斯莫倫斯基發現,變化過程極度緩慢。蘇聯是全世界最能喝酒的國家之一。伏特加浸潤著生活,酒精支配著人民,對人們的健康和壽命造成嚴重影響。經濟體制向人民提供了大量酒精,在為國家掙錢的同時,引發了更多疾病。經濟短缺時期,伏特加往往濫如汪洋。戈爾巴喬夫燒的第一把火,就是抵制過量飲酒。斯莫倫斯基說,他接到當地黨組織的命令,要掌控好建筑隊的抵制飲酒運動,也許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個能夠成事的精明人。但斯莫倫斯基很快發現,這場抵制運動不會有結果。每個星期,黨組織都要求斯莫倫斯基提交報告,有多少人因為喝酒受到了他的處罰。有多少?嗨,據他后來回憶,他們一開始可以拿掉他建筑隊的百余個建筑工人。全部拿掉——這些人從事戶外工作,斯莫倫斯基知道,他們一大早就開始喝酒,一直喝到傍晚下班。不費吹灰之力,他就能“處罰”替他干活的每一個人。斯莫倫斯基知道大家酗酒的原因,也知道自己的工人是在借酒澆愁。他們甚至喝廉價的花露水。抵制飲酒運動前景不妙,他覺得那不過是社會制度的又一滑稽表象,純屬無休無止的宣傳運動,不會有人信以為真。說起來都滑稽:國有電視臺播放的婚宴場面上,人們端著笑臉,喝著果汁。他知道,在現實生活中,每個人照常喝著伏特加。盡管他對戈爾巴喬夫上臺充滿喜悅,但抵制飲酒運動讓斯莫倫斯基心生疑惑:人們的生活會有改變嗎?

在經濟領域,戈爾巴喬夫的頭兩年不見任何起色。這位年輕而精力充沛的總書記似乎正在探索一條道路,按他的說法,這條道路的走向,是在不擺脫共產主義固有控制的同時,對社會主義制度實行“激進改革”。戈爾巴喬夫自己后來承認,他浪費了不少時間。[8]

1986年夏季出現了一次離奇的后退,即對“非薪收入”展開批斗。這一想法看似為了懲治腐敗,但政治局未能就“非薪收入”做出界定。實際上,灰色經濟與之相伴而生,一張巨大的裙帶關系網絡令全國經濟欣欣向榮。將自家轎車用作出租車,你獲取的是“非薪收入”嗎?出售自家院落栽種的黃瓜和番茄呢?這場運動來勢兇猛,但進展失控。在伏爾加格勒地區,個體番茄溫室在警察和民兵的授意下遭到毀壞。警察上路盤查,將繳獲的番茄加以銷毀。《文學報》發表過一篇長篇報道,標題就叫《犯罪的番茄》。[9]

隨后,戈爾巴喬夫采取了兩條意義重大且影響深遠的措施,開始放緩社會主義實驗步伐。為緩解經濟短缺問題,也為對失控的“非薪收入”運動做出回應,1986年通過一項法律,允許蘇聯公民從事“個體勞動”。這個法子允許大家成為自主創業者,以填補漏洞百出、受累于赤字的經濟鴻溝。包含手工藝和服務業在內的大量私營行為很快成為可能。教師可以在課后輔導學生。很多教師已經在這樣做,但新通過的法律使這種行為由半遮半掩變得合理合法,大家不必再有任何擔心。再者,該項法律并未對價格進行任何規定,換言之,個人可以想收多少就收多少。這項法律開始游離于國家控制之外。不過,仍有諸多嚴格限制。新興創業者只能雇用家人,經營范圍僅限于國家部門做得不好的方面,主要是短缺商品。萬事開頭難,有些行業依然受到禁止,如印刷業和印刷媒體。

戈爾巴喬夫接下來的措施更富深意。在1986年的一次講話中,他提到了始于20年代新經濟時期、類似準私人企業的合作社一事。與“合作社”對應的英文詞匯(cooperative)具有社會主義色彩,但實際上戈爾巴喬夫此時舊事重提,合作社成為蘇聯的第一批私營企業。這標志著與存在了數十年之久的反資本主義思潮做出革命性決裂。戈爾巴喬夫一開始的用詞極為謹慎,但其沖擊力非同一般。國家在1987年開始小心翼翼地允許相關領域出現新興自主企業,如廢品回收、面包烘焙、鞋子修理、洗衣服務和消費用品。盡管規模有限,但合作社運動引起了公眾的注意。在停滯而僵化的社會主義汪洋中存在私營企業,這確實是一道風景。引人注目的顯著事例,是某合作社在莫斯科市中心設立的收費廁所。這些廁所干凈整潔,播放著音樂,還提供粉色廁紙和全新潔具。這樣的設施人們大多沒有見過,家里當然也不具備。其他企業很快步其后塵,如吸引年輕人的舞廳和餐館。當《合作社法》于1988年正式通過時,很多合作社都正著手改為私營企業。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

《合作社法》埋著一個隱藏的時間炸彈,即將炸碎共產主義者的夢想。該部法律有一項內容,允許以合作社形式組建金融或信用企業;換言之,就是銀行。正是利用正在解體的社會主義制度上這一道小小的裂口,斯莫倫斯基能夠大發橫財。

面對諸多未定因素,合作社先后涌現。完全沒有基本規則。此前,蘇聯的計劃委員會為全部經濟活動制訂規劃。對企業的要求,是完成來自上級的各種指標。但合作社允許自主決策并自留盈利。《合作社法》最引人關注之處,是對個人自由做出的全新定義。該法律規定,只要沒有明文禁止,任何活動都將可以進行,這是對數十年來國家強力插手的徹底顛覆。[10]

通常而言,合作社只是把正在從事的灰色經濟活動公之于眾。擔任《莫斯科新聞報》(Moscow News)經濟編輯的維克托·洛沙克(Viktor Loshak)說話輕言細語,是一位善于深思的新聞工作者。這份報紙成了“革新”思想的擁躉,他也投入全力,著手記錄新興合作社的成長過程。在地下作坊紛紛公開身份的亞美尼亞高加索地區,他采寫了一系列有影響的文章。他參觀過一家生產手絹的合作社。

“令大家最開心的,是他們可以郵發自己的產品,”他回憶道,“我一開始并不明白。但我后來意識到,在灰色經濟時代,最大的難處是產品從生產到銷售的渠道,因為那是一種犯罪行為。這個渠道上的任何環節都可能被警察逮住。有了合法性,他們就可以公開郵發自己的產品。很多人開心地向別人講述,自己一生都偷偷地干了些什么事情。”[11]

最初的想法是,合作社具有全新的自由度,可以生產手絹類稀有商品,或提供修車類急需服務。但小作坊里手藝人熙來攘往的奇景,很快就被更大的野心取代。有的合作社廣開門路,或從國家或從黑市,搞來價格便宜或享有補貼的設備,再快速倒手獲取差價。再后來,他們率先從事計算機類稀有商品進口業務,同時出口自然資源,以獲取巨額利潤。合作社的要價遠高于舊有的國營商店,從而引發部分人的不滿情緒,他們早已習慣這個理所當然地給大家免費提供一切所需的家長制國家,并將私營企業統統視為無良的“投機行為”。

當時駐莫斯科的瑞典外交官安德斯·阿斯倫德(Anders ?slund)認為:“一些膽大的企業家進入市場,確實業績不俗,因為經濟短缺現象非常嚴重,競爭和稅收都微乎其微,規則大多尚不明朗,沒有人知道這場盛宴將持續多久。”事實證明,這一場盛宴剛剛開始。

1987年,斯莫倫斯基被叫到市黨委(gorkom),一位監管其建筑單位的官員向他下達了一項命令:“火速組建一家合作社!”曾經具有叛逆色彩的斯莫倫斯基時年三十三歲,他這樣問道:“為什么要我干?要干你自己干!”但市黨委威脅說,假如不服從指示,他們將解除他的職務。這是黨的一項活動,命令同樣來自上級:斯莫倫斯基必須服從!

問題在于,斯莫倫斯基對于什么是合作社沒有一點頭緒。“我是政府工作人員,”他回憶說,“我們都是政府工作人員,各種各樣的計劃、指示和要求,我都見到過,而這次有點像把我扔到了月球上。”克拉斯尼揚斯基后來回憶,斯莫倫斯基之所以被選中,完全是因為他的精明市儈一早引起了黨組織負責人的注意。“很明顯,黨的領導不是白癡。誰能干誰不能干,他們看得一清二楚。他們就算找我一百次,我恐怕也永遠成不了大事。所以,他們才找到了斯莫倫斯基。他們就是看中他有一腔熱情,他知道怎么組織人手,并敢于冒險。”

莫斯科市中心有一間簡陋的辦公室,為新辦企業發放許可證,斯莫倫斯基來到這里,為他的合作社辦理登記手續。他在這里遇到的人名叫葉連娜·巴圖林娜(Yelena Baturina),剛大學畢業,專管面包店、修鞋店、理發店之類“公共服務”企業。巴圖林娜是一位官員的助手,這位身材矮小、性格倔強的官員名叫尤里·盧日科夫,負責辦理合作社事務,原是一家老牌化工廠的經理,后來擔任莫斯科市政會副主席。在那個混亂年代,各色精明之輩為了開辦自己的企業,來到走廊擠作一堆,爭相填寫著不同的表格。[12]

斯莫倫斯基拿著資料排在隊伍中,但他感到很不自在,盧日科夫讓他有點害怕。讓他頭痛的是給新成立的合作社起名字。在蘇聯時代,國有建筑企業通常都有編號,如“SU-6”。斯莫倫斯基在申請表上草草寫了個名稱:莫斯科。他走進辦公室遞交了材料,簡陋而空無一物的辦公桌后面坐著身穿襯衫的盧日科夫。

巴圖林娜皺著眉頭。“‘莫斯科’這個名稱已經有人用過了,把材料拿走吧!”一本正經的她語氣嚴肅。一時間,斯莫倫斯基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會不會跟抵制飲酒運動一樣。他思忖著:“哦,不會的,別又來了!”他頓了頓問道,可不可以取名為莫斯科2號。

“不行!”她回答道,“莫斯科2號已經被注冊了。”

斯莫倫斯基以求情的口吻問道:“莫斯科3號可以嗎?”

“可以,”巴圖林娜緩了緩語氣說道,“就叫莫斯科3號吧。”她在斯莫倫斯基寫下的“莫斯科”后邊,又寫了個“3”。

斯莫倫斯基后來回憶道,就在那一天,“共產主義在我心中畫上了句號”。

莫斯科3號作為一家私營企業,坐落在莫斯科33個行政區中的佩爾沃邁斯基區,與斯莫倫斯基曾經就職的維建基金同在一區。但作為私營企業主,他完全沒想好,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什么。他有3000盧布的積蓄,但不清楚應不應該動用自己的存款。他也不清楚,該到什么地方購買材料,以及修建什么東西。命令斯莫倫斯基成立合作社的是黨組織,但真正的經營過程全靠他自己的主動性。其他人沒有一點線索。

據《莫斯科新聞報》記者洛沙克回憶,第一批合作社從事的業務是收集廢舊材料用于二次銷售。這些合作社曾試著用廢舊木料生產簡陋的廚房用具,或把廢舊輪胎制成花盆。洛沙克說,他記得斯莫倫斯基一開始也是收集廢舊材料。“他雇了一幫學生,讓他們到那些即將被推倒的房屋里拆卸物品,比如從磚墻上卸下門框子。然后,他們把收集來的物品賣給那些要到鄉下修建度假屋的人。”

不久,斯莫倫斯基決定成立修車廠,并到農村地區修建別墅和度假屋。為躲開擁擠喧鬧的城市生活,莫斯科市民紛紛前往鄉下地區,因此這類東西的需求量一直很大。這一次,斯莫倫斯基又發現并填補了缺口。城市居民要住上二十八平方米的簡單公寓房,光這樣的需求就讓國營建筑公司應接不暇,他們根本不會修建鄉村度假屋。

斯莫倫斯基所面臨的迫切問題,與他當初作為建筑老板為國家工作時所面臨的問題并無二致。在長期的短缺經濟環境下,很難搞到原材料。沒有批發商賣給他板材和鐵釘。從理論上說,國家控制著所有原材料,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競相購買必需品,是蘇聯社會主義這個龐大而無序的市場的另一面。第一批私營企業主必須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找關系、竊取、行賄、討價還價——才能弄到所需的物資。

監管合作社業務的市委員會(city commission)書記亞歷山大·帕寧(Alexander Panin)回憶,各大合作社一開始便發瘋一般撈取最基本的物資。“他們需要辦公場所,”他說,“他們需要原材料打底,這相當于布料。或者說,假定他們想生產家具,就需要購買木料之類,也就是板材。但問題是,國營調撥體系擺在那里。你既不能購買桌子,也買不到木料或者板材,因為每一樣東西都要進行劃撥。”盧日科夫領導的市委員會要求國營企業向合作社出售磚塊水泥,以盡可能給新成立的合作社助一臂之力。[13]

情況沒有這么簡單。據斯莫倫斯基回憶,莫斯科的一眾官僚幫助不大。“在那個年代,莫斯科根本買不到板材和鐵釘。買不到。拿錢買不到,拿什么都買不到。”在經濟短缺的時代,光用錢很難買到東西。但斯莫倫斯基懂得,在社會主義這個大市場里,應該怎樣進行求情、講價、耍手腕。沒多久,他就在露天亭子里鋸起了板材,開始在鄉下承建一些小項目,比如簡陋的一居室或二居室度假屋、棚屋和車庫。

里根總統參加莫斯科峰會之前,斯莫倫斯基作為新時代合作社的典范被選中,要在某一天向一批美國新聞記者進行展示。攝制人員聚集在露天亭子邊上觀看著,斯莫倫斯基的員工徒手將原木拖進鋸口,再將鋸好的板材搬走。記者們問斯莫倫斯基,為什么勞動手段如此原始。他們不了解,剛才看到的那一幕,標志著斯莫倫斯基的勝利——這樣的場景能夠出現,他已經感到十分自豪。

主站蜘蛛池模板: 关岭| 延川县| 南乐县| 聊城市| 临泽县| 哈尔滨市| 油尖旺区| 津南区| 海口市| 城步| 新民市| 瑞昌市| 巴东县| 申扎县| 乌兰浩特市| 德钦县| 会宁县| 乡城县| 岑巩县| 红安县| 新乡县| 湖南省| 南阳市| 尉氏县| 惠安县| 稷山县| 武清区| 广宁县| 广南县| 井研县| 孟津县| 深水埗区| 洮南市| 根河市| 图木舒克市| 德格县| 衡水市| 纳雍县| 萍乡市| 南投县| 淮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