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亞歷山大·斯莫倫斯基(1)
- 寡頭:新俄羅斯的財富與權力
- (美)戴維·霍夫曼
- 4766字
- 2018-05-24 15:31:48
20世紀80年代初,持續的經濟短缺強烈影響著俄羅斯,好書成了無價寶,當局劃定的禁書更是寶中之寶。盡管有的書籍因具有顛覆性而遭禁,但在這個官方承認無神論的國家,《圣經》仍舊蹤影未絕。私人書架上隨處可見,有的購自灰色市場,有的來自外國游客,或倒手傳閱,或另換他物。一如供給不足狀態下的所有物品,稀缺的《圣經》價值陡增。黑市上的《圣經》每本五十盧布,幾乎相當于半個月薪水。
當局不遺余力地取締和打壓印刷品的復制行為,尤其是那些所含內容對國家意識形態構成威脅的材料。就連復印如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所著的《大師與瑪格麗特》(Master and Margarita)之類違禁手稿的行為,都可能讓克格勃來找麻煩。當時有一首流行歌謠把一種東德產的打字機稱作“埃麗卡”(Erika),講述了這種打字機打印地下出版物的過程。“埃麗卡能打印四份,”歌謠唱道,“僅此而已,但已足夠。”[1]
任何單位和機構均要經過特批,方能使用復印機,因此復印機大多配有鎖和鑰匙。亞歷山大·斯莫倫斯基既沒有鎖和鑰匙,也沒有特別許可證,但他擁有在社會主義術語中稱作“生產手段”的東西:印刷廠、油墨和紙張。他供職于一家國營印刷店,每天干完正事,便利用印刷店的機器設備印刷《圣經》。他是個具有反叛性的年輕人,栗色疏發,金色髭須,深深顯露出某種來自蘇聯社會的絕對底層的市儈精明。就斯莫倫斯基而言,蘇聯社會主義的終結始于《圣經》印刷活動。
亞歷山大·斯莫倫斯基沒受過高等教育,在停滯歲月很少能有成功的希望。他是個被社會遺忘的角色。外祖父是猶太人,參加過奧地利同盟,后加入共產黨,二戰前從納粹統治區逃到蘇聯。母親在莫斯科長大,但就因為他們的奧地利背景,戰爭給一家人帶來的是災難和不幸。戰爭一開始,他的父親巴維爾·斯莫倫斯基便被派往太平洋艦隊,母親則帶著年幼的女兒被安置到位于西伯利亞的一個國家農莊。他們于戰后返回莫斯科,生下第二個女兒,接著在1954年7月6日生下亞歷山大。還在他小的時候,父母就離了婚。
斯莫倫斯基回憶說,自己的青年時光是只有“水和面包”的痛苦歲月。二戰后的艱辛并不稀奇,但斯莫倫斯基品嘗到的艱辛還要加倍,因為他的母親作為出生于奧地利的猶太人,被禁止從事多項工作,并不允許進入任何單位。她無法工作,家庭又很窮。他說,父親在自己的生活中沒有發揮過一點作用,自己對他也沒有任何記憶。斯莫倫斯基學習過八年時間的印地語,為的是過上好日子,但“我發現沒有人需要我學的這個玩意兒”。他和兩個姐姐都跟著母親在莫斯科長大成人。轉折點發生在十六歲時。他首次申請國內護照,這對所有公民而言都是一種基本的公民身份文件。拿著國籍表的斯莫倫斯基心懷怨憤。他要么加入母親的出生地即奧地利國籍,要么跟父親一樣獲得蘇聯國籍。斯莫倫斯基填了“奧地利”,但這一選擇只是徒增悲傷。作為猶太人,斯莫倫斯基的職業之路已經非常有限;因為加上了“奧地利”字眼,他更會被國家羞辱般視作外來者,同時被社會體制堵上幾乎所有的上升通道。“那之后,我嘗遍百般滋味,”斯莫倫斯基苦笑著對我說,“國家就愛開這種玩笑。”[2]
那絕非玩笑。斯莫倫斯基應召入伍時,他的檔案上標著一長串禁止服役的軍事區域,其中就有人人羨慕的城市如莫斯科和列寧格勒。斯莫倫斯基被分到了遙遠的第比利斯,那是格魯吉亞的首府,氣候宜人,東方氣息濃厚,在性格和氣質上與莫斯科大不相同。愛德華·克拉斯尼揚斯基(Eduard Krasnyansky)二十六歲,是一位正在超期服役的新聞記者,斯莫倫斯基在此引起了他的關注。據克拉斯尼揚斯基回憶,他第一次遇見斯莫倫斯基時,這個年輕人的雙眼時而興高采烈,時而烈如激光。斯莫倫斯基對社會體制心懷不滿。在日子艱難的蘇聯軍營,他無法容忍所遭受的蔑視和侮辱,因而顯得很不合群。“一只獨來獨往的貓,”克拉斯尼揚斯基以吉卜林的詩句做比,“任何一點不公平都會激怒他,而這樣的偏見在軍營里俯拾即是。他從不會讓自己受到他人輕視。他不會讓身邊的人受到輕視。部隊老兵可以為所欲為。總有人欺凌新來者和膽小鬼。亞歷山大·帕夫洛維奇對此絕不容忍。”老兵慣常用大家熟悉的“你”(Ty)稱呼新兵,仿佛那是一群小孩。但斯莫倫斯基容不得這種小小的蔑視,堅決要求別人用更正式的“您”(Ny)稱呼自己。[3]
克拉斯尼揚斯基對格魯吉亞熟門熟路,這里畢竟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他把斯莫倫斯基收到了自己的羽翼之下。他們完全不是同一路人,斯莫倫斯基精瘦而易怒,穿什么褲子都顯寬松,克拉斯尼揚斯基則博學得多,堪稱一位世故老友。每當需要用錢時,他們總能計上心來。因供職于軍報,他們有的是油墨、紙張和印刷場所。他們一開始印的是價格低廉的商業名片,以此學會了如何排版。一百張名片售價三個盧布,遠低于十個盧布的市價。名片多銷給克拉斯尼揚斯基住在第比利斯的朋友和家庭熟人。“我們印得更廉、更好、更快!”多年以后,克拉斯尼揚斯基大笑著回憶道。他們是軍中生意人,也是從事副業的精明人。“排印工作全由我們完成,”克拉斯尼揚斯基對我說,“當兵也得過日子。”
在部隊服役的最后一段時間,斯莫倫斯基開始變得反叛。服役結束后,其他士兵都被打發回了家,但斯莫倫斯基沒有拿到退役證,這是一位上級軍官因為斯莫倫斯基給他惹事而表現出的怠慢。一天,克拉斯尼揚斯基和斯莫倫斯基前去拜訪該軍官。他們從軍官的抽屜里抽出退役證,跑出辦公室,翻過圍墻一溜煙跑了。他們來到機場,斯莫倫斯基卻沒有機票。克拉斯尼揚斯基在機場有熟人,幫朋友弄到一張票飛回了莫斯科。
服役兩年后再度回到莫斯科,斯莫倫斯基的前景依然沒有改觀。他唯一會做的事情就是排版。克拉斯尼揚斯基試圖把他弄進印刷學院,但斯莫倫斯基要照顧兩個姐姐和母親,所以他沒有前往求學,而是到一家印刷廠開始上班。“我是人民的敵人,”斯莫倫斯基回憶道,“或者說,我是人民的敵人的兒子。我找不到體面的工作。”
雖然苦楚越發加深,但事實證明,灰色經濟下的斯莫倫斯基是一個真正有才干的人。退役后的三年間,他都在那家印刷廠干活兒,之后到蘇聯工業部下屬的一家出版社當起了店員。他的月薪是110盧布。[4]他還在一家面包店兼職。從理論上說,兼職行為是遭到禁止的,但斯莫倫斯基認識一個輔助工,弄了份假的許可證明。斯莫倫斯基每月額外收入60盧布,給那位輔助工10個盧布作為證明的手續費。
斯莫倫斯基的第一條牛仔褲一穿就是一年。一如許多同齡人,他也會在廚房這樣的私密場所一連數小時嘮叨自己的悲慘境遇。“制度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大半生都得為一日三餐操心,”他說道,“其余時間則拿來買褲子遮腚子。”
為了生存,斯莫倫斯基開始充分利用自己在印刷廠的夜晚時間,置制度于不顧,開始印刷《圣經》。那是他的反擊方式。斯莫倫斯基說,他還以“免費”印刷《圣經》的方式幫助教會。他堅信,蘇聯東正教是一個“能夠協助破壞現存事物即當時社會制度的組織”。然而,各級教會均忠于政府,所以并不清楚斯莫倫斯基何以認為這是反擊之舉。
利益這個解釋貌似更加合理。斯莫倫斯基發現了制度的漏洞,即人們對《圣經》有需求,而他有法子來印刷。生物學家亞歷克斯·戈德法布(Alex Goldfarb)當時是外國記者與異己分子之間的主要聯系人,他創建了自己的渠道,利用外交官和新聞記者走私圖書。“《圣經》本身不只是稀罕之物,還是一種重要的通貨,”他對我說,“是對人們的一種支持。偷運入境后,你把它分給有人蹲監獄的家庭,這就是在支持他們。”戈德法布認為,斯莫倫斯基也許沒費吹灰之力就認識到,反擊制度和非法獲利是同一回事。“商業行為是一種政治異見之舉,”他說道,“當時的價值觀很不一樣。用印刷企業的油墨偷印《圣經》的人就是英雄,是好人。向克格勃告密的人是壞蛋。”[5]
斯莫倫斯基被人告發,于1981年遭克格勃逮捕。時值停滯歲月高潮期,斯莫倫斯基只有二十七歲。他被指控“盜竊國家財產”,即盜用印刷廠的七公斤油墨,用于個體商業活動,屬于禁止行為。但克格勃將斯莫倫斯基的案子當作輕案處理。他回憶說,克格勃想證明他偷了紙張,但未能如愿。“因為找不到反蘇聯的小冊子,他們于是說:‘好吧,算是我們可憐你。’”案件被移送到當地警察局。莫斯科下轄的索科爾尼車斯基(Sokolnichesky)法院判處斯莫倫斯基前往莫斯科郊外的加里寧(Kalinin)鎮監獄建筑隊服役兩年。根據法院判決,三年之內,他不得在自己承擔“實質性責任”的機構內擔任任何職務。換句話說,反資本主義者不希望斯莫倫斯基跟錢打交道。他竟敢從事“個體商業活動”,而此舉在1981年仍被視為犯罪。[6]
被捕入獄加深了斯莫倫斯基的反叛本能。“政府覺得,那樣的程序能夠教會我明辨是非,”后來他向我回憶起那一切時,眼神依舊十分熾烈,“是它制定出條條框框,讓我到哪里都找不到工作,我沒辦法以誠實的方式掙錢,我也進不了體面的單位。那實際上等于把我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我沒法出國。我只想出國旅游,他們卻說:‘不行,你不能去。’”斯莫倫斯基說,他甚至被禁止進入同屬社會主義陣營的其他國家。“于是我問他們:‘我有麻風病嗎?’他們卻回答我:‘你屬于危險分子。’”
斯莫倫斯基發現,走得通的路子不多,但短缺的經濟救了他一把。蘇聯的中央計劃體制永遠沒法滿足莫斯科的建設需求,需要做的事情多多益善。“建筑領域隨時有錢賺。”克拉斯尼揚斯基回憶說。在維建基金(Remstroitrest)這家國有公寓建筑和維修企業,斯莫倫斯基當上了部門主任。他分到一輛載貨卡車,還有一套二十八平方米的兩居室標準公寓。
當時的莫斯科人口擁擠,社會體系沒法向這些人提供足夠的房屋。人們排隊分新房,一等就是十年甚至更長。國有建筑公司滿足不了人們的需求。一如其他所有物品,生活空間嚴重短缺。盡管國家制定了人均九平方米的最低住房面積標準,但九百五十萬人口中,還有近一半人甚至達不到這一標準。[7]唯一穩妥的對策是森林密布的鄉下,也就是位于莫斯科大都市外圍,在散布于林間的鄉村搭建簡陋的度假屋,供廣大莫斯科市民躲避酷暑夏夜,斯莫倫斯基在這件事情上第一次嘗到了甜頭。
當時的建設項目一是質量差,二是需要數年才能完工。城市周邊林立著一幢幢碩大而難看的預制板建筑。沒有私人建筑公司。尤其在那些被視為香餑餑的軍事工業區以外的廠子里,廠房的建設同樣拖拉疲沓。在蘇聯的最后數年間,隨著工廠經理的自主權越來越大,很多人開始謀求規劃自己的建筑項目。要在一定時限內建成某個項目的唯一辦法,是雇用工作進展更快的小型黑市建筑隊。
斯莫倫斯基在建筑領域學到的關鍵竅門,是如何弄到稀缺的建筑原材料。如果需要釘子、沙子,或者水泥板,他不可能直接購買,花多少錢也買不來。類似材料要么搞到、買到或者偷到——來源一般是其他工程或工地。斯莫倫斯基是弄這些東西的好手。
跟同時代人一樣,斯莫倫斯基對裹足不前的蘇聯領導人深感厭惡。當一個法國搖滾樂團前來莫斯科舉辦音樂會時,他的心情十分激動。當樂隊那錚光閃亮的新式設備卸下卡車搬上舞臺時,斯莫倫斯基驚嘆不已。但總書記契爾年科隨后在批示黨報的一篇文章時說,音樂會上不應該出現顛覆性的搖滾樂團,應該集中展示蘇聯的三角琴、手風琴和各種歌舞,而且“蘇聯今后不會容忍西方文化”。斯莫倫斯基搖頭嘆息:“哦,上帝,算了吧!”他心想,“又是老生常談,無聊透頂。”
他的擔心純屬多余。契爾年科任期短暫,戈爾巴喬夫接替任職。斯莫倫斯基這個不入流的建筑老板和叛逆能人讀書不多,但精于算計。當社會制度發生變化時,他立馬就能有所察覺。他很快就在戈爾巴喬夫身上看到了不同之處。戈爾巴喬夫任職滿月視察列寧格勒時發表的即席講話,是蘇聯領導人聞所未聞的。與戈爾巴喬夫一同亮相的夫人同樣標新立異。他說話很隨意。斯莫倫斯基浮想聯翩;他回憶說,自己確實覺得戈爾巴喬夫是蘇聯第一位魅力十足的領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