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成為不可替代的,就必須總是與眾不同。
——Coco Chanel
印染廠事件之后,蘇敏算是受了一次不小的打擊,做事仔細了不少,再也不敢像從前那樣凡事想當然撞大運了。她原以為謹小慎微是平庸之輩的做派,真的做起來,才發現是這么費精神的,而她的工作效率也并不比別人高多少,從前手腳超級快只不過是種假象,大多拜偷懶和運氣好所賜。想通了這些,她不禁有些喪氣,但也終于放低了自己,踏踏實實地賣起力氣來。
恭候大人物駕到的同時,KEE工作室上下一片忙碌,既要把三月上市的春夏系列趕出來,做成一場像模像樣的秀給巴黎來的大佬看,還要完成次年秋冬的設計草圖和工藝表,讓大佬們發表意見,最終確定在時裝周上展示的款式。
蘇敏其實對設計室的工作更有興趣,卻無奈每天都忙于聯系時裝周主辦方、國內外媒體和天南地北的眾多供應商,兩部手機響個不停,郵箱里總有十幾二十封信等待回復。
圣誕節假期之后的那周,大人物終于從巴黎飛來了,一個是高級定制和時尚聯合會的代表——一頭白發、瘦不啦唧的法國老頭,另一個是軒雅集團的代表,名叫凱瑟琳王的華裔女人。
蘇敏跟著方書齊、戴維梁去接機。在那之前,她就和凱瑟琳王打過電話。依其資歷推算,凱瑟琳至少有五十多歲了,真人看起來卻不到四十歲的樣子,高挑纖瘦,五官有幾分像年輕版的倍賞千惠子,穿著一身黑色立領套裝,脖子上掛著珍珠項鏈。因為僑居法國多年,她說一口巴黎口音的法語,能聽得懂英文,卻很少講,寧愿等著蘇敏翻譯。
戴維梁只會說英文,基本插不上話。方書齊說的卻不少,從機場回來的一路上,不管蘇敏向凱瑟琳和法國老頭介紹些什么,他都能接口說上幾句。他說話的聲音本來就輕,帶著一種呢喃卻不含混的調子,聽起來竟然十分地道,不像大多數人說不熟悉的外語時會不經意地提高聲調,又吵又累。
蘇敏不禁對他刮目相看,等到下車的時候偷偷問他:“你不是不會講法語嗎?”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假謙虛:“我就會說這么幾句,能說的都說出來了。”
“這就不錯了,你說你雇我干嗎呢?”蘇敏玩笑。
他便也半真半假地回答:“出去見人,有個女孩子跟著,挺有面子的。”
這流氓答案聽得蘇敏不知如何接口,只好掛上一個尷尬的笑。
當晚,法國老頭和凱瑟琳下榻在外灘一家五星酒店,次日早晨才到KEE工作室去開會。那兩個行政套房也是蘇敏定的,因為價錢實在辣手,她曾提議是不是考慮住工作室附近的一家酒店,也是五星級,但因為品牌和地段,房費便宜不少,往返也方便。但唯獨這一次,方書齊讓她不要考慮錢的事。
戴維梁則笑話她連因果關系也沒搞清楚,對她說:“人家才是出錢的大佬,你這都不懂?”
凱瑟琳在酒店倒時差,KEE工作室里所有人卻都徹夜未眠,指揮工人在一樓的正廳搭起一道白色T臺,確定模特,做最后的試衣……上上下下一片熱火朝天。
蘇敏看著這陣勢,不免有些犯暈,這當口手機又不知死活地響起來,她手忙腳亂地接聽,說話的人是阿爾諾,問她今天還去不去他那里。她匆匆回答:“加班,忙!”說完就把電話掛斷,又想了想,干脆關了機。
正巧被戴維梁看見,抓住她威脅:“千萬不要給我搞砸,否則我只能去跳蘇州河!”這句話他對設計室的人說過,對模特說過,對搭臺的工人也說過,一個晚上不知重復了多少遍,死了多少次了。孫迪也是一副末日余生的樣子,唯獨方書齊看不出緊張,還是跟平時一樣,一邊打電話,一邊挑出這樣那樣的錯來。
忙到深夜,有個叫梅玫的模特總算趕在最后一次彩排之前來了,一進門就滔滔不絕地跟方書齊聊了很久,不知說到什么,伸手就去拉他身上那件T恤的領子,又笑又叫地讓旁邊的人都來看。蘇敏忍不住好奇,也朝那邊瞄了一眼,不過就是他右邊鎖骨下面有個小小的文身,是個奇怪的心形。
蘇敏“切”了一聲,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她最看不慣方書齊的就是這一點,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跟誰都能打成一片。在盧靜雯身邊,他一副成熟做派,讓人錯覺他比盧阿姨還要年長些。而眼前這個梅玫,年方十九,打扮好了尚且能算清麗可人,私底下卻是煙不離手、瘋瘋癲癲的樣子,他便也隨之露出一副小孩兒相。蘇敏固執地守著自己的想法——真正有料的人都是恃才自傲的,犯不著討好別人,換而言之,方書齊屬于沒什么料的。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出發去酒店,眾星拱月似的把法國老頭和凱瑟琳迎到工作室。
先是次年春夏系列的展示,背景音樂響起來,模特們隨之魚貫而入,整個系列近四十套衣服,十多分鐘就看完了,一切完整統一,又快又輕巧,讓人覺得之前的辛苦好像都是幻覺似的。
梅玫走的是最后一套衣服,畢竟是剛在巴黎和米蘭的時裝周上走了二十幾場秀的新晉名模,艷光四射,氣場不俗,還透著股子水嫩勁兒。
戴維梁坐在蘇敏旁邊,低聲道:“請梅玫來是請對了,她昨天下午還在廈門家里休假,晚上特地飛過來的。”
蘇敏也看得出來梅玫的好處,卻還是搞不懂為什么要這樣興師動眾,原本這種小型展示叫拍商品目錄的姑娘們來走一次就足夠了,根本不必花這么多錢請所謂的名模,還要這樣殷勤地哄著。直到模特謝場之后,梅玫從后臺出來,法國老頭看見她就笑著打招呼,兩人親親抱抱,雖是雞同鴨講,卻還是聊得十分親熱。看著這架勢,原先的疑問不言自明。蘇敏心里泛著那么點兒不屑,暗地里笑自己越來越像管家婆了,老覺得方書齊那幫人花錢實在太大手筆。她對自己說:你就是拿最低工資打工的,管那么多干什么呀?
燈光很快又暗了,投影幕降下來,上面一幅接一幅放著明年秋冬系列的設計草圖,駝色羊毛、裸粉色雪紡、米色蕾絲,再到溫軟的花灰針織,少許黑色、焦糖色皮革,少許白色和栗色的皮草,輪廓硬朗,面料柔美。方書齊上去闡述了主題——發現,宛如清晨睜開雙眼,在晨光中看到的年輕、干凈、不施粉黛的臉,透著少女的清新味道,也隱喻了KEE第一次站在世界面前。
這個系列的草圖是蘇敏眼看著設計室的同仁們一點一點做出來的,其中也有她付出的辛苦——把每套衣服的工藝表譯成法語,再寫上詩句一樣的簡介。她頭一回發現自己居然還有當詩人的天賦,自信寫得很好,只是擔心太文縐縐了,不適合口頭表達。幸虧方書齊沒有過多拘泥于原稿,時而滔滔不絕,時而字斟句酌,以他一貫迷人的臺風,極其自然地把Presentation(演示)做完了,就好像那些話都是他臨場發揮的。蘇敏不禁在心里叫好,自以為打了一場漂亮仗,兩位大人物一定覺得眼前一亮。
Presentation結束,法國老頭說了些冠冕堂皇的好話,凱瑟琳的反應卻很淡,始終不置可否,只是讓方書齊把草圖發給她的助手,說要考慮一下再給意見。蘇敏有些失望,她轉頭看了看,同樣悵然的表情也掛在其他人的臉上。
午飯前,蘇敏跟著方書齊與戴維梁一起把凱瑟琳送回酒店。一路上戴維梁都試著跟兩位大佬套近乎,只可惜法國老頭不怎么會說英語,凱瑟琳似乎也不愿意跟他多聊,卻對蘇敏笑道:“你的法語說得很好。”
蘇敏受寵若驚,趕緊說了聲謝謝。
“在哪里學的?”凱瑟琳問。
“在上海,我從前在一所專授外語的大學讀書。”蘇敏回答。
“真的?”凱瑟琳感嘆,“你的口音很不錯,我以為你是在法國學的呢。現在呢?就做翻譯?”
蘇敏笑著搖頭:“我在D-sign上海分校念設計和制版專業,KEE這里只是兼職。”
凱瑟琳露出驚訝的表情,指指蘇敏腳邊放著的黑色畫夾包,問:“這是你的?”
蘇敏點點頭,下午還有課,把他們送到酒店之后,她就直接去學校了,所以上課要用的東西全都隨身帶著。
“我能看看嗎?”凱瑟琳問。
“當然。”蘇敏心里有些小興奮,連忙打開包,把里面的設計圖拿出來給她看。
凱瑟琳接過去,一頁頁地翻著,看得頗為仔細。法國老頭也湊過來看,對蘇敏露出一個贊許的笑臉。
“你去過巴黎嗎?”凱瑟琳邊看邊問。
“大學里做交換學生去過一次,待的時間不長,就兩個多月。”
“喜歡那兒嗎?”
“當然,”蘇敏眼睛亮起來,“那是一個獲取靈感的城市,每個轉角、每條小巷都有驚喜。”
“以后還會有機會去的。”凱瑟琳把設計圖還給她,意味深長地對她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