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孔子的擔當(8)
- 我在北大聽哲學
- 于仲達
- 4427字
- 2018-05-14 10:41:54
所謂“中庸之道”,一定是常人之道。什么叫“常人之道”?就是普通人也能做到的,不是什么神秘的東西,不唱高調。李澤厚先生說:“中庸者,實用理性也。乃不可改易的民族精神,它著重在平常的生活實踐中建立起人間正道和不朽理則”,“執兩用中,用中為常道,中和可常行,這三層互相關聯的意思,就是儒家典籍賦予‘中庸’的全部含義”。“中庸之道”一定是適中之道。因為中庸不僅是“庸(不唱高調)”,更是“中(不走極端)”。張辛認為:“‘中’是適合,‘庸’是按照適宜的方式做事。而按照適宜的方式做事就可以長久,就是‘善’。”他說“中庸精神”就是適度把握,按照適中方式做事,并力求保持在一個合情合理的范圍之內。其實,通俗一點講,所謂中庸,就是一種中正、溫和、妥協的處世態度,懂得包容各種沖突,愿意化解各種矛盾,具有平衡各方意見和利益的智慧,遇事不走極端,善于與所有不同的權利主體共享權利。
此外,“中庸之道”還一定是可行之道。孔子講中庸,講“以直報怨”,就因為它們既平常,又適中,可操作。他提出的社會改革方案,無論怎樣具有理想主義的色彩,都不唱高調,不走極端,切實可行,具有“可操作性”。王岳川認為,中庸本質上不是一般的平庸、平常,因為“中庸”是由“禮”轉化而來的,是禮的理論化和哲學化。這種禮不是制度規章、繁文縟節,而是從人的心理結構中透出的思想觀念和價值體系對人的基本要求。這意味著,中庸不是平庸和放縱,不是日常的放松和失度,而是用更高的合于“禮”的要求來約束自己,使人不要去追求過多的外在物質附加物,不要對人生做太多的貪婪的“加法”,不要往自己身上疊加過多的名譽、地位、財富,否則就會沉重、痛苦、煩惱、焦慮。真實的人生應該把握合適的“度”,在做生命的“減法”中得其本真之“度”——做事不偏不倚,不去做“怪力亂神”之事,依循正常的生活規律去做。“中庸”啟示人們戒貪、戒躁、戒欲、戒滿。戒除之后,人才是“真人”,才會成為守節、持中、恒常有度的君子。
三、中庸是什么
在北京大學教授楊立華看來,《中庸》是中國哲學史上最偉大的哲學文本之一。這樣一種偉大的哲學是生存論意義上的哲學,或者說是存在論意義上的哲學。它探討的是我們怎么存在,生活的本質是什么,人是如何生活的,如何生活才能叫作人。它的重要性是在一個虛無的、沒有確定性的生活之上,為我們建立起了一種確定的可能性,建立起了主體性,也就建立起了所謂的必然性。孔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要想成為一個有確定性的、終生不改移的人,是能做到的。
那么,中庸究竟是什么呢?
第一,中庸是道德境界。
中庸,就是“中正平和”,它關乎道德。中,就是不偏不倚;正,就是不左不右;平,就是不高不低;和,就是不異不同。中、正、平、和,在儒家那里,被認為只有修養很高的人才能做到。所以孔子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意思是說,中庸這種德行是最高的了,可人們缺乏這種德行已經很久了。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孔子說:“中庸之道不能實行的原因,我知道了:聰明的人自以為是,認識過了頭;愚蠢的人智力不及,不能理解它。中庸之道不能弘揚的原因,我知道了:賢能的人做得太過分;不賢的人根本做不到。就像人們每天都要吃喝,但卻很少有人能夠真正品嘗出滋味。”
第二,中庸是思想方法。
中庸的思想方法,就是不認死理,不走極端。《論語·子罕第九》記載,“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就是憑空猜測;必,就是絕對肯定,不知變通;固,就是冥頑不化;我,就是主觀武斷。意、必、固、我這些都是“認死理”,中庸之道相反,不主張“認死理”。但是,中庸的“活”,絕不是鄉原的“活”。鄉原的“活”,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是耍滑頭,是不誠實,是見風使舵,吹牛拍馬。中庸的“活”相反,是“見鬼說人話,見人說鬼話”,反著來。目的,是要“以他平他”,是要“濟其不及,以泄其過”。終極目的,還是“正道”。
龐樸認為:“中庸不僅是儒家學派的倫理學說,更是他們對待整個世界的一種看法,是他們處理事務的基本原則或方法論。”“公正地而不是徇私地聽取對立兩邊的申訴,便能得‘中’。那么,這樣的‘中’,已經不屬于道德范疇,而屬于認識領域了。這就是說,‘中’不僅是善,而且也是真。”
孔子認為,維持和鞏固他所謂的“道”的最好辦法是采用中庸的方法,由此主張要“叩其兩端”,把握事物之中間狀態,反對固執一端,而失之于偏,反對過與不及,要真正做到“允執其中”。他的中庸觀包含有一般方法論的意義。比如他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他在處理事務時,要求不要偏袒于某一種傾向,或與某一人完全同一。他認為應該調和不同的傾向,在各種不同的人之間進行適當的調和。不然,就不能成為德行高尚的君子,而會淪為偏激的小人。
在孔子看來,任何一個獨立的德目,都有其內在的缺陷,因而有其不足之處,需要以對立面來補足。中庸之德的要求,是在道德行為之中,使對立的品格相輔相成,才能處處得乎中庸之道。如孔子論人格修養時講道:“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這是說人的“質樸”與“文飾”同樣重要,但我們要是只關注其中任何一方面,不是表現為粗野,就是表現出虛浮。應以質之野和文之史相濟,做到二者恰到好處地結合,才是君子的風度。甚至像“仁”這樣的美德,也要靠幾種品德的適當結合才能達到。如“剛、毅、木、訥,近仁。”孔子本人就做到了“溫而厲,威而不猛”和“溫、良、恭、儉、讓”。
孔子還告誡弟子,凡善德都含有趨向惡行之可能,不使善德轉化為惡行,就要做到:“君子惠而不費(浪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一個人執守善德,又時常要以惡行與之對照,警示自己處事要恰得其中,不偏執一端。要做到不偏激,防止善德向惡行轉化,就要“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即不憑空揣測,不不知變通,不拘泥固執,不主觀武斷。行中庸之道,才能有中庸之德。這兩者是一事之兩面,不可分割。孔子說:“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直率)不好學,其蔽也絞(尖刻);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如不修以學問思辨,不解中庸之道,就會有愚、蕩、賊、絞、亂、狂的流弊。一個人有中庸之美德,又能行中庸之道,就不會有流弊了。
第三,中庸是處世哲學。
何謂中庸之道?“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去其兩端,取其中而用之”“無過無不及”。粗淺地說,中庸之道就是處世之道,治世之良方。說話做事都要講分寸,要把握一個度。處理任何紛爭要不偏不倚,調和折中,要一碗水端平。要避免走極端,不要極左也不要極右。
孔子身處亂世,很會處世。孔子說:“寧武子這人,了不得啊!國家政治清明,他就又聰明又能干。這叫‘邦有道,則知’。國家政治黑暗,他就傻乎乎的。這叫‘邦無道,則愚’。”孔子接著又說:“他的那個聰明能干,我們是學得到的(其知可及也)。他的傻乎乎,我們就學不來了(其愚不可及也)。”為什么?因為寧武子的傻,是裝傻,當然“愚不可及”。在這里,孔子是說:當一個國家政治清明的時候,我就為這個政府服務。如果這個國家政治黑暗,國君是個暴君,我就不為他服務。但是我也不反抗,反抗是要掉腦袋的。怎么辦?寧武子的辦法是裝糊涂,孔夫子的辦法是一走了之,換個地方待。既不做烈士,也不做奸臣,這就是中庸。
行中庸之道,要有“時中”“權變”的觀念,孟子思想在這一點上與孔子相同。孔子雖懷匡世濟民之志,但其態度又頗為中庸,并非是處處“知其不可而為之”。孔子曾說:“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孔子以兼善天下為主,但又是知其不可行,亦不勉強行事,即能兼善天下則兼善,不能兼善則獨善其身,“守死善道”的原則是不能改變的。“中”是常道(經),是永恒不變的。但要應事與時的變化,就要有權變的觀念。孔子能根據一時一地不同的情狀,決定自己的行動。孟子雖然主張“執中有權”,根據客觀事物的變化而變通,但并非是無原則地變通。孟子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執中有權”,但“居仁由義”的原則永遠也不能違背。也就是說沒有原則性,隨意投機取巧地行事是違背原則的。由此可知,儒家的中庸、折中調和,與茍且偷生、圓滑處世的態度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那種“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的人物,是儒家所反對的。“中立不倚”“擇善固執”才是儒家所標舉的道德節操。經過思孟學派對“中庸”的發揮和宣揚,儒家的“中庸之道”對后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第四,中庸是超越的自由。
《中庸》一書,前半部分講“中”,是談絜矩之道,是現實的自由,而后半部分講“誠”,是談人格的完善向上,是更高級的超越的自由。不是如何使儒學適應西方自由主義思想,而是中庸本身就有高于自由的,更具普世意義的價值。
楊立華先生認為,儒家所講的“誠”是一以貫之的精神,是一種最基本的自我的道德原則和確定性。以這個道德原則和確定性貫穿生命始終的人,就叫“誠者”。只有具備了確定性,才能始終如一,或者說一個有原則的人才可能是一個“誠者”。只有“誠”,才可能“盡人之性”“盡物之性”。所以他認為“中庸”的思想里,固然強調恰當性,強調“中”,但它更主要的是強調“庸”這個字。而“誠”這個觀念,更重要的意思是確定不移性。
“誠”就是性情的成長與完成。《中庸》里面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實際上就是講天的道是無所不包的,所以人要學習天,就要讓自己變成一個品格完成的人,其實這個意思是非常顯豁的。《中庸》里面又講,“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大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這個“誠”也是完成的意思,唯有品格、人格、性情完成得最徹底的人,他才能夠充分地、自由地發展自己。
北京大學博士徐晉如認為,在《中庸》當中,一切出現“誠”字的地方,其實都是講的完成。人如果沒有性情上的自我完善,自我發展,一切行動依照自己的天性指導,哪里有什么自由?中庸之道除了告訴你,你應該守一些規矩,守一些絜矩之道,通過忠恕之道來獲得消極自由之外,中庸之道更有一個自由主義所無法企及的地方,就是它提出來你要追求人格的完善,這是你的義務,是你的責任。你只有在完成了你的人格完成的義務和責任之后,你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你才能夠獲得一種向上的、超越的自由,而不是向下的、墮落的、平面化的自由。所以這個是兩千多年前傳下來的自由的心法,也是相較于西方自由主義的一種領先與超越。所以徐晉如認為,中庸它是自由,同時它更是對西方自由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