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中庸的智慧
一、誤解
“中庸之道”,使人們喜歡過不顯山、不露水的平靜生活,認為一旦過分張揚,必然引起關注,打破平靜,甚至引來殺身之禍。這種思想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形成了中國人追求與他人一致、不喜歡張揚的獨特心理素質。到了宋代,《中庸》被列為四書之一,被提升到了最核心的儒家經典的地位。然而人類進入現代社會以來,社會節奏和思想觀念發生了驚人的變化,中庸思想的地位和作用也逐漸被東西方人所普遍質疑,竟被作為一種消極的人生觀而不斷遭受批判,從而使《中庸》成為最被今人誤解的一本儒學著作。
尤其是到了“五四”以后,經過現代性洗禮的中國,一些人根深蒂固地認為“中庸”無非是保守性、庸常性之類,應該被批判和拋棄。其后很長時間里,“中庸之道”變成一個貶義詞,被誤解為折中主義、平均主義、不徹底主義、庸碌主義、庸俗主義、妥協主義,甚至投降主義(馮友蘭1940年語),成為被批判、嘲笑的對象。很多人甚至一提“中庸”就特別反感。激烈點的,說它是統治者的愚民幫兇,將其歸結為“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騎墻派”“老好人”“鄉原”等等,甚至有人說是中庸導致了專制;平和點的,也覺得它過于懦弱。種種說法,不能說全錯,但總難免有盲人摸象之失。
誤解之一:中庸是“老好人”。
人們經常用“中庸”來互相勉勵做人之道,言行不要偏激,態度力求溫和,這樣可以促成人際關系的和諧發展。但是,“中庸”也可能變成表面的客套,以致失去一份真誠的心意,或者為了息事寧人,以致不再堅持原則,然后逐漸成為“鄉原”。而鄉原正是孔子所厭惡的,他甚至說:“鄉原,德之賊也!”
須知,中庸不是鄉原,“平常”不是平庸。什么是鄉原?鄉原就是“老好人”,一味地“媚俗”,不能遵從自己內心的想法,而是一味認同最有權力的人或者最為流行的想法。人們攻擊孔子不講原則,主張調和折中,還有人把他當作“和事佬”,這真是天大的誤會。他其實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論語·陽貨第十七》中說:“鄉原,德之賊也!”古今中外,還很少有人這樣深刻地痛斥過“好好先生”。在孔子看來,老好人就好比稻田里的稗草。它長得和稻子很相似,但它不是稻子。稻田里面稗草如果多了,稻子就長不好。
孔子將鄉原稱為“德之賊”,孟子將鄉原稱作“閹然媚于世也者”。兩位圣人為何對鄉原如此痛斥?以德報怨,作為一種處世方式,人們歷來褒貶不一。褒者認為這是高尚品格的體現,應該推廣。貶者認為這是泯滅是非界限的方式,不值得效法。然而,無論褒者抑或貶者,都誤認為“以德報怨”是孔子的主張,這真是天大的誤會。以德報怨其實是老子的主張。《老子·六十三章》里說:“大小多少,報怨以德。”不管別人怎么看,孔子是反對以德報怨的。“一次,有人說:‘以德報怨怎么樣?’孔子回答說:‘如果以德報怨,那么以何報德呢?應該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段話的原話在《論語·憲問第十四》里有記載,可以備查。
誤解之二:中庸是“和稀泥”。
有一次孔子評價弟子顓孫師和卜商,說:“師也過,商也不及。”子貢離開座席問道:“敢問將何以為此中者也?”即怎樣做才能恰到好處呢?孔子回答:“禮乎禮。夫禮所以制中也。”恪守禮即能秉持中庸之道,培育中庸之德,消弭過或不及的偏失。
《論語·為政第二》記載,有一次,孔子對他的學生子路說:“由,誨女(通“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由,就是仲由,也就是子路。知,有兩個讀音,既讀知識的知,也讀智慧的智。大意是:孔子說,仲由啊,教導你的內容都知道了吧?讓我來告訴你,什么叫作知識,什么叫作智慧。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才是有知識,這才是有智慧。這樣的孔子實事求是,怎么會主張“和稀泥”呢?
中庸是做人走正道,做事留空間,它是講原則的,不是折中主義,不是不講原則,不分是非,不是做老好人,搗糨糊,和稀泥。從本質上說,孔子的中庸是指人的德行符合禮的規范。中庸之道必然反對專制,反對獨裁,反對強迫。世人誤讀中庸一詞很久了。
誤解之三:中庸是“騎墻”。
孔子曾經說過:“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錢穆把這段話翻譯為:“我不得中道之士和他在一起,那只有狂狷了。狂者能進取,狷者能有所不為。”在這里,狂、狷不是中庸的反面。狂者側重于進取,狷者側重于不為壞事,如果兩者合二為一,既狂且狷,那就與中庸的“不偏不倚、無過不及”有異曲同工之效了。
《論語·為政第二》記載,孔子曾經說:“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大意是說:君子團結,小人勾結。由此可知,中庸不是無原則的“騎墻”。中庸主張“不偏不倚、無過不及”,這不能等同于四平八穩、滴水不漏。須知,中庸不拒絕狂狷。儒家最初所說的中庸,可以與狂狷之徒為伍,但無法與鄉原并肩。
二、中庸的含義
“中庸”一詞最早見于《論語·雍也第六》,“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論語》中提到“中庸”一詞卻僅見于一處,因而學者們一般認為,“中庸之為德”并不代表孔子思想體系中的核心命題,孔子思想體系中的核心命題應該是“仁”,“仁”與“中庸”的關系在《論語》中并不明晰。至戰國,孔子的仁學體系分化出荀子學派和思孟學派,孔學之“中庸”思想由思孟學派的重要著作《中庸》體系化并發揚光大,“中庸”方成為一個獨立的哲學范疇。
《中庸》原是《禮記》中的一篇,傳為戰國時子思所作,宋代把它與《大學》《論語》《孟子》并列為“四書”。朱子在《中庸章句序》中說:“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不讀《中庸》,不知儒學之精微。朱子曰:“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于書,以授孟子。”又曰:“歷選前圣之書,所以提挈綱維,開示蘊奧,未有若是之明且盡者也。”
子思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喜怒哀樂沒有發生的時候叫作中,發生出來合乎節度叫作和,中是天下的大根本,和是天下通行的達道。人們達到中和,天地就會各在其位,萬物就會成長發育。這就是說人在喜怒哀樂未發時,心情處于一種自然的平衡狀態,這就是中,它包含著人的本性,發生之后合乎人們認同的常規常理,沒有過,也沒有不及,這就是和。
《中庸》一書的基本思想就是講中和,反對“過”和“不及”。所謂過就是超過,不及就是沒有達到,過與不及的標準就是中,中是不偏不倚,庸是平常,不可改易。所以中庸就是平常而不可改易的中正、和諧的道理。
什么是“中”?
《論語·雍也第六》記載,孔子曾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質,就是本質,本來面目。文,就是文飾。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一個人應該質樸,同時又應該有修養。如果過于質樸,或者質樸過了頭,就會粗鄙、粗俗、粗魯。這就叫“質勝文則野”。相反,如果太講究修飾,就叫“文勝質則史”。孔子認為,這兩種,都不對。正確的,是“文質彬彬”。怎樣才好?不偏不倚,恰如其分,最好。這就叫作“中”。
朱子曰:“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孔子所說的“中”,大致是“恰到好處”的意思,既不是“過”,又非“不及”。“中”是一個哲學概念,是一種“道”,而且是一種“正道”,按現在的理解,就是一種真理,是規律,是事物存在的依據。
對“中”的解釋大多認為是:不偏不倚、中度合節。“中”字在先秦古籍中有三層意義:一指中間或兩者之間;二指適宜、合適、合乎標準;三指人心、內心的和諧境界。有人認為不偏不倚很容易,似乎“中庸”就是折中而已——有上下而必有中,有左右而必有中,有前后而必有中。這實際上將“中”簡單化了。
為什么要講“中”呢?因為“中”就是事物的平衡。如果失去了平衡,就會產生偏差。平衡就是適度,就是恰好,既不過,也沒有不及。事物的平衡不是靜態的、固定不變的,而是變動的、相對而言的。近代思想家章太炎講,西方哲學關注的是物質世界,物質世界相對來講是靜止的,因此可以對它進行細致的精確的靜態的分析;中國哲學關注人,人世間的事情是變動不居、瞬息萬變的,不可能用靜止的方法,而只能用動態的方法整體把握。
王岳川先生認為,“中”既是內在的辯證規定,又是外在的超越性。“中”的表征為一個恰切的“度”,是在面對復雜對象時精確把握事情的“分寸”。“中”強調的度既不能過(過分),又不能不及(達不到)。這一合適的“度”非同小可,不可小看。同時,“中”還意味著合乎一定的標準或法則,意味著與人的生命和諧感具有某種同行同構的心理內在性。
《論語·先進第十一》記載,“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大意是:子貢問:“子張和子夏,哪一個的品性好一些?”孔子說:“子張有些偏激過分,子夏有些狂狷不足。”子貢說:“那么說子張要好一些了?”孔子說:“偏激過分和狂狷不足同樣不好。”這里記載孔子和子貢討論“過猶不及”。
子貢言辭犀利,伶牙俐齒,有知人之智,也有知人之欲,好琢磨人。他的同門師兄弟子張,才高藝廣,性格偏激,好勝不隨和,“堂堂乎張也,難與并為仁矣”。子夏,為人厚道,篤信謹重,但過于迂訥,其器局略顯狹隘。孔子一向主張中正平和,推行中庸之道。有一天,子貢問孔子“師與商也孰賢”,意思是子張和子夏哪一個更賢明一些。孔子回答:“子張偏激了一些,子夏顯得不夠。”子貢對孔子的話未聽明白,總是想在他們二人之間較出勝負,他認為子張更強一些,孔子則說“過猶不及”,意即超過了和達不到差不多,“過”與“不及”不相上下,無優劣可辨,“有時過勝不及,有時不及亦勝過”,當“依時而中”。“過猶不及”四個字是對中庸之道極為具體的闡釋。
《論語·憲問第十四》記載,“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子貢為人聰明穎悟,心直口快,敢于臧否是非,品評人物。孔子說“賜也賢乎哉”,一句反問,表明了他的中正態度。圣人用心良苦,一邊怕打擊他,一邊又恐其“不得中行”而過之,故說“夫我則不暇”,誡其“擇中而行”“允執厥中”。
上古帝王有十六字心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人心太過就會產生危害,會過度壓制道心,使人的自然本能行為過度微小而幾乎難以察覺。只有把人心、道心看成是一個整體的兩面,才能允許人按照本能去做事,只是要與人心保持平衡,不要太過度就行。
什么是“庸”?
朱子曰:“庸,平常也。”“庸”是“普通而平常”的意思,也包含不變、重要的意思。“中庸”的“庸”指“中”的道理很平常,卻是千古不變的大道理。而“庸”在《中庸》中被解釋為“不易”,“易”有改變的意思,“不易”,就是不改變,不改變就是一種堅持和守望。“庸”即“明”“常”。“常”即常行不變,即規律與法則,即傳統。
對“庸”字的理解,人們見仁見智。“庸”一般解釋為平常、日常。三國何晏將“庸”解釋為“常行之常”,北宋程頤解釋為“不易”,南宋朱熹則解釋為“平常”,“庸,固是定理,若以為定理,則卻不見那平常底意思”。馮友蘭先生認為:“‘庸’是社會中現存的常規。既是常規,就是定理。”徐復觀認為:“庸”是指平常的行為,指隨時隨地,為每一個人所應實踐、所能實現的行為。王岳川認為,對“庸”的理解應該回到古代語境。漢代許慎認為:“庸者,用也。”用,就是踐,是把握紛繁復雜的事情的度,并將這個度運用到生活與實踐中。《爾雅·釋詁上》說:“庸,常也。”具體指常行常道。
什么是“中庸”?
所謂“中庸”,后來北宋的程頤加以解釋說:“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這是說,不走極端和穩定不變,是一切事物正當不移的道理。《廣雅·釋詁》《廣韻·三鐘》并云:“庸,和也。”中庸即中和,道中庸即致中和。
什么是中庸之道?即陰陽平衡之道,但切莫把平庸當中庸。王中江先生認為,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有類似于“中庸”的概念,也譯為“中道”。儒家的“中庸”不能機械地從“中間”去理解,它的精義是適度地、恰到好處地去處事待物。與此對立的則是過分和不及,兩者都是極端和片面的。孔子認為可以結交“狂者”和“狷者”,“狂者”勇于進取,“狷者”潔身自好,但不同于“狂”“狷”的“中行”才是最好的行為方式。又如,“文”和“質”的關系,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只有“文質彬彬”才恰到好處。朱熹解釋“中道”說:“有所謂‘中之道’者,乃即事即物自有個恰好底道理,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答張敬夫》)”總之,中庸之道是最為中正、最為平易的道路。中庸可不是折中主義,更不是在“兩端”搖擺不定,甚至輪流著走兩條互相“敵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