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爾戈行動(3)
- 雅爾塔:改變世界格局的八天
- (美)沙希利·浦洛基
- 4809字
- 2018-05-08 16:34:05
羅斯福在1月23日清晨登上“昆西號”時,拖了四年多的這場大戰,其終點已經清楚在望。但是,來自歐洲戰場的消息并不全是正面的。盟軍自1944年6月6日開始反攻,登上歐洲大陸,在夏天似乎一路勢如破竹,節節勝利,可是到了秋天,沖刺力道似乎已經疲軟。美、法部隊于8月25日光復巴黎,英軍于9月2日進入布魯塞爾和安特衛普。鹿特丹則是盟軍戰略家的下一個目標,歐洲盟軍最高統帥艾森豪威爾呼吁荷蘭人要保住鹿特丹及其工業設施不受德國人摧毀。而人們預期盟軍很快即可攻克鹿特丹,用它的港口當盟軍迫切需要的補給據點。可是,戰爭結束前,鹿特丹都一直在德軍手中。
盟軍的計劃因德軍在安特衛普北側頑抗不止而再度受挫。盟軍如果能夠控制連接安特衛普與大海的斯海爾德河(Scheldt River),安特衛普就可以成為盟軍又一個補給中心。不料,攻克安特衛普竟成為艱巨又冗長的戰事。接下來的“市場花園行動”(Operation Market Garden)又使英國、波蘭空降部隊損兵折將。身為西歐英軍總司令,蒙哥馬利(Bernard Montgomery)元帥承受了極大的壓力,要讓部隊加速穿越荷蘭,攻入德國。他提出代號為“市場花園”的大膽計劃,這是整個大戰中最大規模的空降作戰。原定目標是以空降攻擊,深入德軍防線后方,奪占艾恩德霍芬(Eindhoven)、奈梅亨(Nijmegen)和阿納姆(Arnhem)的橋梁,但因規劃不當,他們結結實實吃了一次敗仗。
冬天又帶來新的問題。1944年12月16日,德國三個軍團奉希特勒之令在比利時阿登(Ardennes)發動反攻,撲向安特衛普,想在盟軍防線上制造一個“突出部”。當時天氣不佳,盟軍空軍無法出動,而艾森豪威爾及其手下將領隔了幾天才發覺,他們面對的是德軍的重大戰略攻擊,不是地區性的反攻。他們下令投下援軍,以拯救被德國裝甲師包圍的美軍第101空降師。到了12月22日,天氣好轉,德軍裝甲車的燃料逐漸耗盡,盟軍終于能夠利用空中優勢,給敵軍迎頭痛擊了。但戰事仍打到了新的一年。直到1945年1月盟軍才好不容易取得上風。這一役美軍陣亡官兵高達1.9萬人,何時可以達成向德國境內推進的目標成了問題。[15]
在西方盟國試圖在德軍突襲反攻之后恢復元氣,并于阿登奪回戰略主動之際,紅軍展開了冬季大攻勢。蘇聯部隊在1941年、1942年連番慘敗之后,終于在1943年打了兩場關系重大的勝仗。他們2月間在斯大林格勒摧毀了德國第六軍團,又于7月在庫爾斯克之役(Battle of Kursk)中粉碎了好幾個德國裝甲師。到1944年秋天,紅軍已經收復了蘇聯全部失地,并開始進軍東歐。紅軍打進第三帝國領土,突破了德軍在東普魯士的防線。兩年前似乎即將亡國的蘇聯,而今成為歐洲最銳不可當的軍事大國。
1945年1月12日,斯大林命令紅軍沿超過700公里長的前線發動攻擊。這場攻勢在許多發起點大出德軍的意料,因此成果可觀。到了1月17日,德軍已被迫棄守華沙,在布達佩斯也退守多瑙河。1月18日,德軍放棄克拉科夫(Kraków),次日紅軍攻占波蘭西部的羅茲(?ód?)。1月23日,“昆西號”駛往歐洲時,蘇聯坦克開進東普魯士埃爾賓(Elbing)。羅斯福生日當天,紅軍先鋒部隊已跨越奧德河(Oder River)。接下來幾天里,他們在距德國首都70公里處建立橋頭堡。前往柏林之路已經洞開。美國軍事專家預測,德軍將從北邊向推進中的蘇軍側翼反攻,但沒人曉得德軍是否能夠穩定住他們的防御。[16]
蘇軍的攻勢讓盟軍如釋重負,華盛頓和倫敦都表示歡迎。然而,1月初華盛頓開始傳出謠言,指斯大林、希特勒可能單獨議和。情勢看來,斯大林或許已經可以依其條件不理會盟國,就結束歐洲戰事。羅斯福一定要加快腳步,否則就來不及為東歐及中歐的解決方案談判了。對于波蘭的邊界尚無定論。至于占領德國及可能進行的分割,還有法國在歐洲的角色,以及未來世界和平組織的會員及運作等重要問題,也都還沒有定案。[17]
羅斯福在戰時一貫的談判策略是,在戰爭結束前不就重大的領土問題達成協議。羅斯福和威爾遜一樣,在戰爭進行中偏愛只談原則和通例,因為密室協商充滿過去腐敗政治的味道,讓人想起備受抨擊的均勢和勢力范圍的概念。此外,為什么要在蘇聯都還未取得控制之前,就承認它有權利取得新領土呢?羅斯福特別努力避免正式協議,也不讓公眾知道有非正式協議存在。現在,蘇聯大軍已直叩柏林大門,協議已刻不容緩。若不盡快達成協議,恐怕就不會有任何協議了。
在羅斯福的倡議下,即將召開的會議將討論軍事問題。歐洲的東、西兩翼前線已經向中央逼近,羅斯福要軍方協調兩邊的行動。羅斯福腦子里的另一個重大題目是蘇聯加入對日作戰。到了1945年1月,美國陸、海軍在英國協助下,在戰勝日本帝國方面的進展已大幅超前。珍珠港的震撼和恥辱早已成為過去。海軍上將切斯特·尼米茲(Chester Nimitz)于1942年6月締造的中途島海戰大捷,已扭轉太平洋戰場的局勢。1944年10月,道格拉斯·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的部隊開始解放菲律賓。而此刻,美軍飛機正對日本展開大規模空襲。
萊希在雅爾塔會議前夕就太平洋戰事有如下評論:“我確信,我們的對日戰爭已進展到敵人落敗指日可待的地步。”這是戰爭終結的開端,但是前面還有在日本本土及日軍所占領中國的戰事,哪怕根據最保守的估計,美軍恐怕都要再折損數十萬條性命。原子彈還只是理論上有可能的事物。像萊希這類認為美國不需原子彈或蘇聯助陣即可擊敗日本的人,畢竟遠遠少于主張盡快在最少犧牲美國人性命的情況之下結束戰爭的軍事將領。根據這一方案,蘇聯將對付在中國的日本關東軍,美國則集中兵力攻打日本本土。[18]
萊希認為,羅斯福在雅爾塔的一個主要目標是與蘇聯取得合作,打造他和丘吉爾于1941年宣示要成立的世界和平組織。威爾遜總統在1918年12月由美國啟程前往歐洲時,相信自己有能力促成由國際組織確立的公義和平,今后再也不會有戰爭。巴黎和會催生了國際聯盟,但威爾遜的夢想從未實現,而且讓支持美國的人很難堪的是,美國一直沒有加入國際聯盟。羅斯福前往雅爾塔之前,腦海里一定浮現出威爾遜的遺愿。在啟程前最后一次的內閣會議上,羅斯福還提到這位前賢。他決心實現威爾遜的夢想。
羅斯福接受堅定的威爾遜主義者所推動的聯合國概念,其實比較勉強。赫爾長期擔任他的國務卿,主導美國外交政策超過10年,直到1944年11月才因健康原因離職,他就是堅定的威爾遜主義者。羅斯福最初設想以美、英、中、蘇四大國作為世界警察維持和平,這一概念納入聯合國的構想之后,羅斯福就無條件地接受了設立聯合國的構想。但是他必須先完成兩件事:說服斯大林加入,說服美國民眾和國會議員支持。蘇聯已在1944年秋天承諾加入聯合國,但是這個組織總部的所在地、安全理事會(實際上是控制此組織的大國專屬俱樂部)的投票程序等問題,還有待解決。羅斯福必須在戰爭終止前,也就是斯大林還有合作之心、美國民眾依然關注世界事務之時,趕快就這些議題取得堅定的承諾。[19]
要達成他的目標,羅斯福就必須先說服自己在美國國務院及駐莫斯科美國大使館的專家們。羅斯福在1932年時曾不顧美國國務院高級官員的意愿,獨斷決定承認蘇聯。他們對于這樣一個拒絕償付俄國第一次世界大戰債務、宣揚國際共產主義、在其國境之外支持顛覆和革命活動的共產主義政權,實在不愿正式承認。在即將卸任的胡佛(Herbert Hoover)總統共和黨政府中任國務卿的史汀生(Henry L.Stimson)就曾說:“蘇聯并未根據國際社會的基本原則行事。”(史汀生后來經羅斯福延攬,出任戰爭部長。)
羅斯福通過私人代表,繞過美國國務院官員與莫斯科建立外交關系。承認蘇聯使美國外交政策與英國、歐陸大國保持同一步調,因為后者在20世紀20年代即已承認蘇聯政府。羅斯福的這個決定,得到了許多飽受經濟大蕭條之苦的美國人的支持。有些人盼望能增進貿易,有些人則相信蘇聯的言辭,以為蘇聯的計劃經濟是解決美國經濟、社會問題的樣板。這些期待都落空了。在美國承認蘇聯之后的幾年,雙邊貿易其實不升反降,而蘇聯在國際事務上也是個難對付的伙伴。
斯大林在1939年8月與希特勒突然交好[20],在當時震驚了西方國家,那年蘇聯在不久之后又侵略了芬蘭,因此羅斯福認為和蘇聯打交道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互惠往來——唯有蘇聯和美國合作時,美國才友善響應。蘇聯政府限制駐莫斯科美國大使館的長途電話時,羅斯福建議還以顏色,也對駐華盛頓蘇聯大使館設限。但是,納粹在1941年6月入侵蘇聯,突然使得蘇聯成為棘手卻有價值的盟友。羅斯福決定協助蘇聯逃過崩潰的下場,在和德軍長期抗戰中得勝。他在國會推動立法,使莫斯科能夠符合美國《租借法案》物資援助的規定。他也大力支持在西歐開辟第二戰場。
可是,羅斯福發現自己和駐莫斯科大使及美國國務院的蘇聯事務專家似乎經常處于不宣而戰的狀態,因而有心鏟除這些反對他總體上對蘇聯友善政策的勢力。他不時調動外交人員,繞過政府機關,但是每次換上的新人最后又沿用前人做法,因他們反感蘇聯和西方打交道時的那種秘密文化、疑忌和口是心非。
1943年秋天,鑒于蘇聯已在斯大林格勒和庫爾斯克戰役得勝,羅斯福決定改變他“不質疑”的援蘇政策,改用討價還價策略,他認為既然美蘇關系現在已經是伙伴性質,采取這樣的策略才會是更合適的做法。他也更動在華盛頓和莫斯科的人事,派好朋友埃夫里爾·哈里曼(Averell Harriman)為駐莫斯科大使。哈里曼家族靠修鐵路致富,他一開始似乎與蘇聯相處甚歡。可是到了1944年秋天,連哈里曼也開始主張對蘇聯要有更強硬的政策。令哈里曼大為震駭的是,華沙起義時,斯大林拒絕援助波蘭義軍,讓紅軍停在華沙市郊,坐視德軍鎮壓波蘭反抗人士。哈里曼及其莫斯科使館的僚屬看到蘇聯對待才從納粹鐵蹄下解放的東歐國家的方式,大為震驚,因而對蘇聯的立場愈來愈強硬。
大體上,羅斯福盡量努力不被他認為是次要議題的蘇聯行為分心。羅斯福的親信顧問霍普金斯在1944年秋天表示,斯大林不肯協助華沙義軍這件事,不應阻礙有關戰后和平組織的談判。他這個說法反映了總統的觀點。蘇聯在國際和平組織上面的合作,攸關羅斯福對未來世界秩序的看法。他愿意在世界事務上平等對待蘇聯,承認蘇聯的安全顧慮,即接受蘇聯在歐戰初起時和德國締約所取得的領土,并協助它進行戰后重建,以此換取蘇聯的合作。羅斯福樂觀地認為,戰后對蘇聯的貸款會確保美蘇關系穩定。他的看法得到戰略情報局(中央情報局的前身)研究分析組專家的支持。這個部門和外交系統不同,不必和蘇聯官員天天打交道,因此比較能從大局著眼。[21]
羅斯福依賴他和斯大林的私人交情,認為可以借此繞過美國官僚和所謂蘇聯領導人周圍的強硬派——這些人經常被責怪為給美蘇關系制造問題的人物。羅斯福是美國政治文化的產物,相信個人交情(包括國家元首之間的私交)的力量。他把自己和斯大林的交情看作他對蘇政策的核心。埃莉諾評論她丈夫對雅爾塔會議的期望時寫道:“富蘭克林抱持很高的希望,盼望在這次會議中,他可以借由增強自己和斯大林元帥之間的私交,來取得實質進展。”而羅斯福也在第四次就職演說中表示:“我們學到一個簡單的道理,誠如愛默生所說:‘得到一個朋友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成為他的朋友。’”羅斯福有意向斯大林示好,希望能贏得斯大林的友誼。[22]
羅斯福在“昆西號”上輕松地看完電影才就寢。他和隨行人員觀賞的第一部影片是1944年公映的《青春歡樂在我心》(Our Hearts Were Young and Gay)。這部電影根據兩年前出版的一本暢銷書改編,不能說完全不適合這個場合。故事說的是兩個愛玩又天真的女大學生于20世紀20年代前往歐洲旅行,在船上邂逅兩名男子,然后在倫敦和巴黎發生了一些麻煩又有趣的故事。在“昆西號”上,似乎沒有人把電影劇情和他們自己的歐洲之行拿來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