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我是貓(譯文名著精選)
- (日)夏目漱石
- 4293字
- 2018-05-02 16:43:48
新年以來,我多少有了點(diǎn)名氣,作為一只貓兒也有一點(diǎn)揚(yáng)眉吐氣了,真是可喜可賀。
元旦一清早,主人就收到一張彩色明信片。這是他的一位知交畫家寄來的賀年片,是用彩色筆畫的,上方涂著紅色,下方涂著深綠色,正中蹲著一只動物。主人在書齋里,把它橫著看豎著看瞧了一遍,自言自語地說道:“色彩很不錯嘛。”本來已經(jīng)欣賞了一番,本該作罷,可是他仍然橫過來豎過去看個不停。一會兒扭轉(zhuǎn)身子,一會兒像老頭兒讓人家看“三世相”[1]似的把胳膊伸得老長,一會兒又對著窗子,把畫片拿到鼻子尖前看個沒完。我真希望他趕快停下來,否則我坐在他的膝頭上晃來晃去實(shí)在危險。他的動作好不容易緩和下來,這時只聽他小聲地說了句:“這究竟畫的是什么呀?”看來主人很欣賞畫片上的色彩,但卻弄不清畫上的動物是個啥東西,所以費(fèi)盡心思一直在琢磨哩。我心想:“這畫片真是那么讓人看不懂嗎?”我大大方方地半睜著睡眼沉下心去一看,貨真價實(shí),畫的就是我的肖像!雖然這位畫家未必像主人那樣以安德利亞·特爾·薩爾德自居,但的確不愧是位畫家,形體和色彩都畫得很地道。讓誰來看也是只貓兒。而且畫得很出色,只要是個稍具鑒識眼力的人,一眼就會認(rèn)出這不是別處的貓,正是我輩啊。主人連這么一清二楚的事也分辨不出,竟要如此絞盡腦汁,想來人類也真有點(diǎn)可憐。如果可能,我真想告訴他那就是我呀。即使認(rèn)不出是我,至少得讓他知道那是只貓兒。但是人類畢竟是不懂我們貓族語言的動物,他們沒有受過老天的這份恩寵,所以很遺憾只好不去管它了。
這里,須向讀者聲明一句:人類有個壞習(xí)慣,動不動就“貓兒、貓兒”的不離口,若無其事地使用輕蔑的口吻來評價我們,這是極不妥當(dāng)?shù)摹D欠N認(rèn)為從人類的渣滓中產(chǎn)生牛馬,又從牛馬的糞便中制造出貓兒來的想法,對于從來不知道自己無知、一向趾高氣揚(yáng)的教師們來說,也許是常有的事,可是在別人看來,這委實(shí)不成體統(tǒng)。雖說我們是貓兒,也決不會那么三下五除二,隨便就能制造出來。也許從外人的眼中看來,所有的貓都是千態(tài)一體,毫無差別,好像每一只貓兒都沒有本身的特色似的。其實(shí),只要你進(jìn)入貓的社會里看一看,就知道里面也是相當(dāng)復(fù)雜的。人類所說的那句話:“十人十面”,同樣也適用于我們貓兒的社會。從眼神、鼻子的形狀、毛色、步伐等方面來說,都各有不同。從胡須張弛的模樣,耳朵豎立的情況,到尾巴下垂的程度,沒有一只貓兒是相同的。可以說模樣兒的美丑、個人嗜好、懂不懂風(fēng)流等等真是千差萬別,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盡管存在如此明顯的差別,可是據(jù)說由于人的眼睛只能是向上看,只知道仰望天空,所以不要說了解性格,就連識別我們相貌這類事也都無法做到,真是可憐得很。據(jù)說有句老話叫做“同類相求”,的確是這樣,賣瓜的只認(rèn)識賣瓜人,貓兒只認(rèn)識貓兒,貓兒的事只有我們貓兒才了解。不管人類如何進(jìn)步,唯獨(dú)在這一點(diǎn)上,他們是不行的。而且說句老實(shí)話,他們并不像他們自信的那樣偉大,所以就更無法做到。更何況我那缺乏同情心的主人,就連相互了解才是愛的基礎(chǔ)也不懂得,就更無法了解我們了。他這個人活像脾氣乖僻的牡蠣,整天蜷伏在書齋里,從來沒有向外界探過頭。但他卻擺出一副只有自己頗有遠(yuǎn)見卓識的面孔,真是滑稽可笑。其實(shí)并非如此,明明我的肖像擺在他的眼前,可他一點(diǎn)也沒有覺察出來,卻說什么“今年是和俄國開戰(zhàn)的第二年[2],大概畫的是北極熊吧”,竟然說出這等令人費(fèi)解的話而毫不臉紅,足見他并沒有遠(yuǎn)見卓識。
我趴在主人的膝頭上正閉目冥想這些事兒,女仆送來了第二張賀年片。我一看,賀年片上印刷著四五只外國貓兒,排成一行,有的拿著鋼筆,有的翻書本,正在學(xué)習(xí),其中有一只貓離開座位,在桌角邊正跳著西洋的“貓蹦蹦舞”。畫片的上端用日本墨汁濃濃地寫著:“我是貓兒”,右側(cè)還寫了一首俳句:“讀書呀,跳舞呀,貓兒的新春元日好熱鬧!”這是主人的舊門生寄來的,無論誰一眼就會看懂畫中的意思,可我這位生性迂闊的主人,卻似乎弄不明白,莫名其妙似地歪起頭來,自言自語地說道:“怪呀,今年莫非是貓年?”顯然,他連我已經(jīng)名揚(yáng)遐邇都沒理會到哩。就在這時,女仆又送來了第三張賀年片。這張上邊沒有畫,只是寫著“恭賀新年”,旁邊還有一行字:“肅此亦請代向貴府那只貓兒問安。”不管主人如何迂執(zhí),寫得這樣明明白白,他總算是省悟過來,鼻子哼了一聲,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和過去不同,似乎帶有幾分敬意哩。過去一直不為世人所承認(rèn)的主人,突然大有面子,這完全是托我的福,所以他對我略加青睞是完全應(yīng)該的。
恰好在這時,格子門上的小鈴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懥恕4蟾庞质强腿藖碓L。既是來客,應(yīng)由女仆到門口去接待,除了魚鋪一個叫梅公的伙計送魚來之外,我是決不迎出去的,所以我照舊不動聲色地坐在主人的膝上。這時,主人臉上顯出不安的表情向正門那邊瞧,好像有高利貸者登門索債似的。主人似乎討厭接待來賀新年的客人,也討厭陪著他們喝酒。一個人褊狹到這種地步,也真夠可以的了。既然那么討厭賀客,早一點(diǎn)躲出門去不就解決了嗎?可是他又沒有這個勇氣,這就更暴露出他那藏在硬殼里的“牡蠣”般的根性。很快,女仆回來報告說:“寒月先生來了。”寒月這個人,也是主人的舊門生,如今從大學(xué)畢業(yè),聽說混得比主人似乎還有出息。這個人不知是什么緣故,經(jīng)常到主人家來玩。來了之后,總喜歡說些女人喜歡他這類半真半假的話,或者講些社會上的趣聞瑣事,要不就胡諂一些聳人聽聞、風(fēng)流濃艷的事兒,說夠了才回去。為什么他特地找主人這種行將變成枯木死灰般的人來講這類話呢,實(shí)在令人費(fèi)解。而“牡蠣”般的主人,聽了他的話以后,還不時地說上幾句去湊趣,這就更滑稽啦。
“很久沒有來看望您啦。我從去年年底一直忙得不可開交,總想來看您,可總沒機(jī)會到這一帶來。”新來的客人擺弄著他那禮裝大褂上的絲絳,說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主人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你都去哪一帶啦?”邊說邊扯了扯他那用黑棉布縫制的禮裝大褂的袖口,主人的這件棉布禮裝大褂,身長很短,下擺處向左右各露出里邊半寸長的粗綢袍子。“嘿、嘿、嘿,那方向可有點(diǎn)不同。”寒月笑道。我一看,這位先生今天掉了一顆門牙。于是主人轉(zhuǎn)換話題問道:“喂!你牙齒怎么啦?”“嗯,我在一個地方吃香菇來著。”“你說吃了什么?”“唔,吃了點(diǎn)香菇,我用門牙一咬香菇的蓋兒,‘嘣’的一下門牙折斷了。”主人說:“咬一下香菇,就崩斷了牙?簡直成了老頭啦。這也許上得了俳句,不過搞戀愛可就不成啦。”主人說著,用手心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腦袋。“呵,這就是那只貓呀?長得滿肥的!和車夫家的大黑貓比一比,也不見得遜色,蠻不錯嘛。”寒月君大大夸獎了我一番。“最近又長大了許多,”主人說著,得意地敲著我的腦袋。我受到夸獎,當(dāng)然很高興,可是腦袋被敲得挺痛。寒月君又把話題扯回來說道:“前天夜里又搞了一個合奏會。”主人問道:“在哪兒?”“地址您還是別打聽為好。三把小提琴,加上鋼琴伴奏,蠻有意思。只要有三把小提琴,就是拉得蹩腳些,也能聽得過去啊。拉琴的,兩個是女的,我夾雜在中間,連我自己也覺得拉得蠻帶勁兒哩。”主人羨慕似地問道:“噢,那兩個女的是什么人呀?”別看主人平時臉上裝出一副枯木寒巖的樣子,其實(shí),他可不是個對女性能忘情的人。他曾經(jīng)讀過一本西洋小說,小說中有一個人物,對所有的女人幾乎都一見鐘情。小說諷刺地寫道:“算起來,從街上走過的女人,將近十分之七他都產(chǎn)生過愛慕之情。”主人對這一點(diǎn)大加贊賞,說什么:“這是真理。”如此凡心極重的人,為什么卻過著牡蠣一般的生活,這就不是我這個貓所能了解的啦。有人說這是因?yàn)樗龠^,又有人說這是因?yàn)樗加形覆。€有人說是因?yàn)樗葻o錢又膽怯的緣故。不管是哪種揣測,橫豎他不是與明治歷史有關(guān)的大人物,所以都無關(guān)緊要。不過,他帶著羨慕的口吻打聽寒月君所接觸的女性,這畢竟是事實(shí)。寒月君蠻有興趣地用筷子夾起一片下酒的“魚糕”,用門牙咬下半塊來。我真擔(dān)心他又要崩斷牙齒了,不過這回卻沒事兒。然后他淡淡地回答道:“您用不著操心,兩個女的都是名門閨秀,您不認(rèn)識。”“哦——”主人把“哦”的調(diào)門拉得很長,把下邊“原來是這樣”省去,同時在思考著什么。寒月君大概認(rèn)為到了該收場的時候了,便提議說:“今天天氣可真好啊,您要有空閑,我陪您去散散步吧。旅順打了下來,街上可熱鬧啦。”主人的那副表情,仿佛在說:“攻下旅順對我無關(guān)緊要,要緊的是了解一下那兩個女性的身份。”他沉思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說道:“那就走吧!”說著站起身來,穿的還是那件棉布禮裝外褂和已穿了二十年的“結(jié)城綢”棉袍。這棉袍聽說是他哥哥死時留下給他做紀(jì)念的。雖說結(jié)城綢特別結(jié)實(shí),可這樣長期穿用,如何受得了,許多地方已磨得很薄,透過陽光可以看得見衣里補(bǔ)綴的針腳。主人穿衣服無所謂臘月與正月,也不分什么平時裝與出門裝。一說出門,擺起雙手,輕松自在地抬腿就走。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因?yàn)闆]有另外的衣服可換呢,還是有衣服懶得換,但至少我覺得不是由于失戀造成的。
兩人出門以后,我不客氣地把寒月君咬剩下的半片“魚糕”給報銷了。這些日子,我已不是普普通通的貓了。我覺得自己已完全獲得了像桃山如燕[3]所描述的那種貓兒的資格,或者說像格雷[4]家偷過金魚的那只貓兒的資格啦。車夫家的老黑已根本不在我的眼里了。即便報銷了一片“魚糕”,人們也不會說三道四。而且這種利用別人看不見的當(dāng)兒偷吃零食的習(xí)慣,也決不限于我們貓族。就拿我家女仆阿三說吧,她趁主人妻子不在的時候,經(jīng)常不打招呼就吃點(diǎn)心之類的東西,而且吃完了也不打招呼。這種事也不只限于阿三,就連一向被主人妻子吹噓為有極好家教的孩子們,也有類似行為。這是四五天前的事了:兩個孩子清早醒來,在主人夫婦還未起床之前,便面對面地坐在飯桌上。她們每天總是要吃一點(diǎn)主人吃的那種蘸白糖的面包。碰巧那天糖罐正好放在桌上,并且連糖匙也在。因?yàn)闆]有人像平常那樣給她們分白糖,那個大點(diǎn)的孩子很快從糖罐里用糖匙舀了一匙糖,倒在自己的碟子里。于是那個小的,也學(xué)著姐姐的樣子,用同樣的辦法把糖舀在自己的碟子里。兩個人睜圓眼睛對視了一會兒,那個大的,又拿起糖匙舀了一匙加在自己的碟子里。那個小的也立刻拿過糖匙,把自己的碟子弄成和姐姐的一樣多。姐姐又舀了一匙,妹妹也不落后,又加上了一匙。這樣你一匙我一匙舀下去,終于兩人碟子里的糖都堆成了小山,而罐子里連一匙糖也不剩了。這時,主人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寢室走了出來,把孩子們費(fèi)了好大力氣舀出來的糖又照舊裝回罐子里。我看到這種光景,心想:“人類從利己主義引申出來的所謂公平觀念,也許優(yōu)于我們貓族,不過他們的智慧似乎比我們貓兒差遠(yuǎn)了。在糖沒有堆成小山之前,趕快把它送入嘴里豈不更好嗎?”可惜我說的話她們聽不懂,所以很遺憾,我只好坐在盛飯的桶上默不作聲地欣賞著這幕活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