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我是貓(譯文名著精選)
- (日)夏目漱石
- 3665字
- 2018-05-02 16:43:48
同寒月君一同出去的主人,也不知他們上哪兒散步去了。直到當天晚上很晚才回來,第二天出來吃早飯已是九點多鐘了。我照例在飯桶上看著主人,他一聲不響地在吃煮年糕,吃了一碗又一碗。盡管年糕片不很大,但他畢竟吃了六七塊啊。最后把一塊剩在碗里,放下了筷子說道:“咳,不吃啦。”如果是別人隨便把吃的剩在碗里,他是決不答應的,但是,擺出一家之長的架子而自鳴得意的他,看著浸在濃湯里焦爛的年糕殘骸,卻絲毫不以為然。主人妻子從壁櫥里拿出胃散,放在桌子上。于是主人說道:“這個藥不管用,我不吃!”“怎么你……人家說這對淀粉食物很管用呢,還是吃了好啊!”她一個勁兒勸他吃。主人又犯了他那執拗的毛病,說道:“什么對淀粉管用不管用的,不吃!”妻子嘟囔說:“你這個人真是沒常性!”“不是我沒常性,是因為藥不管用?!薄澳闱靶┤兆硬皇钦f真管用,真管用,每天都在吃嗎?”主人使用對句似的口吻說道:“彼時管用,此時不管用啦?!薄跋衲隳菢映砸魂囃R魂嚕褪嵌喙苡玫乃幰脖kU不會管用的。胃病不同于別的病,不耐心吃藥,是不會好的呀。”她說著回頭看了看端著方盆等候在那里的阿三。阿三立刻無條件地站在女主人一邊,說道:“老爺,太太說的是實話,您要不繼續吃幾頓看,怎么能知道它是好藥還是壞藥呢。”“不管它好壞,我說不吃就是不吃。女人家懂得什么,少多嘴!”主人的妻子說道:“反正我們是女人?!闭f著把胃散推向主人,想強制他喝下去。主人卻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走進了書齋。主人的妻子和阿三面面相覷,嘻嘻地笑了起來。這種時候,如果我緊跟在主人后邊,坐到他的膝上,就會大吃苦頭,所以我從院子繞過去,爬到書齋前的廊子里,從紙窗的間隙往里偷偷一瞧,主人正攤開愛比克泰德[5]寫的書在讀著哩。如果他能像平時那樣讀懂這本書,當然很了不起??蓻]過五六分鐘,他就把書本狠狠地扔在書桌上。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手。留心看下去,這次他拿出日記本寫下了如下的記事:
與寒月去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一帶散步。在池之端的“待合”前,藝妓們穿著底襟繡著彩花的春裝,在玩拍羽毛毽[6],衣著很美,而面孔丑陋,頗似我家的貓也。
大可不必為說明其面孔丑陋,特地把我當作例子呀。即便是我,只要到“喜多美容店”去刮刮臉,不見得會比人差多少。糟糕的是,人總是這樣自高自大。主人的日記接著寫下去:
拐過“寶丹”藥鋪房角,又走來一個藝妓。這個藝妓身材苗條,柳肩,長得很俊俏,身上穿著淺紫色衣服,很合體,看起來很雅致。她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說道:“小源哥,昨兒晚上嘛……實在是我太忙啦。”不過她那聲音嘶啞得和烏鴉叫一樣,使她那風流俊俏的姿態大為減色。我懶得回頭去看所謂小源哥究竟是何許人,便甩著雙手徑直來到“御成路”。寒月不知為什么,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
再也沒有比人的心理更難以理解的了。我家主人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感到惱火呢,還是流于輕浮?或者是向古代哲人的遺著中尋求一抹安慰呢?我一點也弄不清楚。他在冷嘲社會呢,還是想混跡人間?是對無聊事大發脾氣呢,還是超然于物外?我簡直無法摸透。我們貓兒在這方面是非常單純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發怒的時候就盡情發怒,哭的時候就哭他個昏天黑地。而且,我們貓兒絕對不記日記這樣毫無用處的東西。因為沒有記的必要嘛。也許像主人那樣表里不一的人,才有必要記日記,把不能向社會公開的真實自我在暗室中發泄一番。至于我們貓族,我認為行住坐臥,拉屎撒尿,就是我們的真實日記,沒有必要費那么多手腳把自己的真實面貌一一保存下來,如果有記日記的閑工夫,干脆在廊子里睡上一覺,不是更美嗎?主人繼續寫下去:
在神田的一家飯館里吃晚飯。喝了兩三杯許久沒有喝過的“正宗”[7],結果今天早上胃口情況特好。看來,對于有胃病的人,每天晚上喝點酒是最管用的。胃散我是絕對不吃了,誰說也不行。反正不管用就是不管用。
主人在日記中拼命攻擊胃散。好像在和自己吵架。今天早上的火氣,在日記里似乎還余怒未息。說不定人類記日記的本質就在于此哩。
前幾天某某說:“如果不吃早飯胃病就會好?!蔽以囍3粤藘扇煸顼?,結果只是腹中咕咕作響,毫無效果。某某勸我不再吃咸菜,據他說,一切胃病的病根都出自咸菜。只要不再吃咸菜,就可斬斷胃病的老根,必然康復。從那時起,我有一個星期未沾過咸菜邊,可也沒見什么功效,因而最近又吃開了。問了一下某某,據他說:“唯一的療法是按摩腹部。但普通的按摩法不靈,必須使用‘皆川派’的古法治療,一般胃病只要搞上一兩次,就可以根治。安井息軒[8]也曾極為喜歡這種按摩術。就連坂本龍馬[9]那樣的豪杰,也時常接受這種治療?!苯浰@么一說,我立即去上根岸[10],讓他們給我按摩了一次。但是他們說不按摩骨節不會痊愈,又說不把內臟的位置翻轉顛倒過來,便很難根治等。那種按摩簡直殘酷極了。治療后渾身癱軟,就像得了昏睡病一樣。領教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去了。A君說千萬不可吃固體食物,于是我一整天只喝牛奶,這時腸里發出隆隆的響聲,簡直像鬧了水災似的,弄得我整夜無法入睡。B先生說:“用橫膈膜呼吸,使內臟得到鍛煉,胃的功能自然會健全起來,你不妨試試?!边@個辦法我也稍微試了試,不知為什么總覺得腹部不太舒服。有時我突然想起來,便專心致志地做,可過不了五六分鐘就忘掉了。如果努力去記它,心中便總想著橫膈膜,既讀不成書,也無法寫文章。美學家迷亭看到這個狀況,調侃我說:“你一個男子漢,又不是要臨產,做什么橫膈膜運動,還是算了吧?!庇谑沁@些天我便停了下來。C先生說:“你多吃些蕎麥面條可能會好些。”我就不斷地輪換著吃打鹵面和湯面,結果弄得我不斷腹瀉,卻絲毫不見功效。這一年來,為了治胃病,想盡了辦法,可一切均歸徒勞。只是昨晚與寒月呷了三盅“正宗”,倒頗為管用。今后每晚一定要喝上兩三盅!
依我看,晚酌他也不會堅持下去。主人的心和我們貓兒的眼睛一樣,總是不斷地變來變去。他這個人不管搞什么都沒有常性。而且,他在日記里明明對他的胃病表示極度擔心,表面上卻硬充好漢,實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學者來訪,從另一種觀點發表議論說:“所有的疾病都不外是祖輩的罪孽和自身罪孽造成的?!笨磥恚倪@位朋友對此很有研究,所議道理分明,有條有理,很有見地??蓱z我的主人缺少足以反駁這種說法的學識和頭腦。但由于他正為胃病而苦惱著,為保存面子,千方百計地進行了辯解。他說道:“你的說法新穎倒是很新穎,不過你要知道卡萊爾[11]也是患胃病的呀。”這是牛唇不對馬嘴的回答,那意思就好像是說:“既然卡萊爾都是胃病患者,那么自己患胃病也是光榮的?!庇谑桥笥逊瘩g說:“即便卡萊爾患胃病,可患胃病的人卻不一定能成為卡萊爾嘛?!币痪湓捳f得主人啞口無言。別看主人那么愛虛榮,但實際上仍然希望胃病能痊愈,所以在日記里說出“今后每晚一定要喝上兩三盅”的話,真是有點可笑。看來,今天早晨他之所以敢吃那么多的年糕,說不定就是昨晚和寒月君痛飲了“正宗”的緣故哩。說到這里,連我也饞起年糕來啦。
我雖然是只貓兒,可一般的東西都吃。我既不像車夫家老黑那樣,具有遠征到胡同口魚鋪子去的力量,自然也不具備新路里教二弦琴女師傅家三毛姑娘那樣喜歡奢侈,因此很少挑揀食物。我既吃孩子們吃掉下來的面包渣,也吃掉落下來的點心餡。至于咸菜嘛,雖不大可口,為了取得經驗,也曾經吃過兩小片咸蘿卜。怪得很,不吃則已,一吃起來,差不多所有東西都能吃。這個不吃,那個不吃,這是一種來自奢侈的任性,終究不是像我這樣住在教師家里的貓所能說得出口的。據主人講,法國有個叫做巴爾扎克的小說家,是個十分考究的人。不過,他不是在飲食上考究,他是個小說家,因此在文章上極盡考究之能事。巴爾扎克有一天想給自己小說中的人物取個名字,他想了各式各樣的姓名,結果都不滿意。正在這時,一個朋友來玩,兩人一起出去散步。當然他的朋友并不知道內情,只是陪他去散步而已,但巴爾扎克卻想利用這個機會發現一個他反復求索而不可得的名字。所以他到了街上,別的什么也不顧,一路上只顧看那些店鋪的招牌。不過,還是沒有找到滿意的名字。他帶著朋友一個勁地走,他的朋友則糊里糊涂地一路緊跟。就這樣,他們從早到晚轉遍了整個巴黎。在回來的路上,巴爾扎克偶然看到了一家裁縫店的招牌,上面寫著“馬卡斯”。巴爾扎克高興得拍著手說:“有啦!有啦!只能用它!馬卡斯,多么好的名字呀。在馬卡斯的前面再加上個‘Z’的大寫字母,這就成了再恰當不過的名字。不錯,非用‘Z’不可,‘Z. Marcus’真是妙極啦。自己編造個名字,即使覺得名字取得很好,也不免有矯揉造作之嫌,沒有多大意思。這一下子可找到滿意的名字啦?!彼呀o朋友帶來的疲勞困惑忘得一干二凈,自己一味地高興。為給小說中的人物取個名字,非得花上一整天轉遍全巴黎,在我看來,這未免太麻煩了??季康饺绱说夭剑斎灰膊粔?,不過像我這等以牡蠣般的人為主人的人,是不想去那樣考究的。我主張不管什么只要能吃就好,這恐怕是境遇使然吧。所以我現在想吃年糕,決不是出于講究吃,我只是想不管是什么,能吃到口就趕快吃。于是我就想起主人吃剩下的那塊年糕可能還放在廚房里。我轉到廚房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