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我是貓(譯文名著精選)
- (日)夏目漱石
- 2854字
- 2018-05-02 16:43:48
提到教師,近來我家主人似乎也領悟到他在水彩畫上是沒有什么希望的。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記上這樣寫道:
在今天的聚會上第一次遇到某某。據說他曾是個喜歡尋花問柳的人。果然,一見便知他是嫖妓老手。由于他具有這種稟性,自然招引女人的喜歡。所以與其說是某某放蕩成性,倒不如說他是身不由己而放蕩的。這樣說才更為恰當。聽說他的老婆原是個藝妓,真令人羨慕啊。其實,那些說別人放蕩的人,多半自己是缺少放蕩本事的。同時以放蕩家自居的那些人中,也有許多人是不具備放蕩資格的。他們并非身不由己,卻硬是打腫臉充胖子。這些人,就像我畫的水彩畫一樣,用不著擔心,終究是成不了氣候的。盡管如此,他們卻以嫖妓老手自居。如果這個道理成立——只要到酒館喝喝酒,或涉足一下“待合”[13]就可稱為嫖妓老手,那么我也可以算得上水彩畫家了。正像我的水彩畫以不畫為佳一樣,那些不懂嫖妓規矩的鄉下土包子,比起以嫖妓“老手”自居的蠢人來,反高尚得多。
我不大贊成這種“嫖妓老手論”。同時,主人為人師表,不應該說出羨慕別人娶藝妓為妻的這種愚蠢想法來。不過,他對自己的水彩畫的鑒別眼力,倒是極正確的。盡管主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自負心,卻很難根除。間隔兩天,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記上,他寫道:
昨天夜里做了一個夢,我覺得自己學畫水彩畫畫不出名堂來,便把畫的畫扔在一邊,不知誰把它鑲進一個漂亮的鏡框里懸掛在“格窗”[14]上方。裝進鏡框一看,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幅畫一下子漂亮起來了,真高興。我獨自久久欣賞著,覺得這幅畫蠻夠意思的。就在這時,天亮了,我也醒來了,而那幅畫拙劣如舊的現實,也隨著白日映簾,變得一清二楚了。
看來,主人連睡夢里也對水彩畫戀戀不舍。如此說來,水彩畫家理所當然不可能成為這位老夫子自己所說的“老手”啦。
主人夢中自詡水彩畫的第二天,那位多日未露面、臉上架著金絲眼鏡的美學家來拜訪主人了。他剛一落座,就開口問道:“畫得怎樣啦?”主人不動聲色地回答說:“按你的忠告,我正在努力寫生。的確,通過寫生,似乎能充分了解過去不曾注意的形體、色彩的微妙變化等。看來,西洋很早就主張寫生,所以繪畫才有今天這樣的成績。真不愧是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哩。”日記的事,他只字未提,卻對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又欽佩了一番。美學家一邊笑,一邊搔著頭說:“實說吧,老兄,那是我瞎編造的。”“編造?編造什么?”主人受到愚弄還不知道。“你還問呢!就是你一味欽佩的那個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唄。那是我隨意編造的。真沒料到你竟會如此地信以為真。哈哈……”美學家十分得意。我在廊前聽了這番對話,禁不住先琢磨起來:“不知主人在今天的日記上怎樣記下此事。”這位美學家喜歡胡謅一些無影無蹤的事兒來愚弄人,還專門以此為樂。他似乎根本沒考慮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這件事會在主人的情弦上撥弄出什么樣的音響,便又得意洋洋地接著說道:“哪里!我經常開個玩笑,人們就把它當真,玩笑可以挑起很大的滑稽美感,真有意思!不久以前,我告訴一個學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15]曾經勸告基朋,不要用法文撰寫其畢生大作《法國革命史》,結果他改用英文出版了這部作品。誰知那個學生記憶力特別強,在一次日本文學會的講演會上,他就一本正經地把我的話重復了一遍,真是滑稽得很。而當時聽講的有一百人左右,竟然也個個在那里洗耳恭聽哩!還有一件有趣的事兒:前些天在一次有文學家參加的聚會上,有人提出哈里森[16]的歷史小說《塞奧伐諾》的時候,我當即評論說:‘那是歷史小說中的白眉,尤其刻畫女主人公之死的那一段,寫得真是陰森可怕,鬼氣襲人。’我這么一說,坐在對面的一位萬事通先生馬上接著說:‘不錯,不錯,那段情節的描寫真是妙極啦。’我由此知道那家伙也和我一樣,并沒有讀過這部小說。”患神經性胃病的主人聽后,睜大了眼睛問道:“你這樣胡說八道,如果對方讀過那部書,豈不糟糕啦?”主人的話使人感到仿佛騙人是沒關系的,只是露了馬腳下不了臺。這時美學家卻無動于衷地說道:“不要緊,遇到那種情況,只要說同另一本書弄混了就行啦。”說罷,“咯、咯”的笑起來。別看這位美學家戴著金絲邊眼鏡,他的品行倒真有點像車夫家那只老黑。主人吸著“日出牌”香煙,吐著煙圈,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我可沒那種膽量。”美學家的眼神也似乎在說:“正因為你缺乏膽量,所以你畫的畫也成不了氣候。”美學家接著又說:“不過話說回來,玩笑歸玩笑,繪畫這種東西的確難得很。據說萊奧納爾德·達·芬奇[17]曾命他的弟子畫教堂墻壁上的水漬。可不是嘛,上茅廁時只要仔細觀察那滲水的墻面,上面就是一幅非常美妙的天然渾成的圖案。你留心去試試,肯定會畫出一幅有趣的畫來。”“你又在騙人吧?”“哪里?這回可是真的。多么精辟的話啊!只有達·芬奇才會這么說的。”主人說:“不錯,是真夠精辟的。”主人認輸了一半,不過,他好像直到今天還沒有到茅廁寫生過呢。
車夫家的老黑,后來變成了瘸子。他那光滑的皮毛也逐漸退色、脫落。我曾經贊許過那雙比琥珀還要漂亮的眼睛,現在滿是眼脂,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后來意氣消沉、身體衰弱。我和它在茶園最后一次會面那天我問他:“你怎么啦?”它說:“俺再也不敢領教黃鼠狼的臊屁和魚鋪老板的扁擔啦。”
點綴在赤松林間的兩三層紅葉,猶如逝去的夢一般凋落了;茅廁前面的洗手缽附近,交互散落著花瓣的紅白山茶花,現在也零落罄盡。那朝南的三“間”[18]半長的前廊上,冬天的日光已很快傾斜。不刮凜冽北風的日子幾乎已很少。這一時期,我覺得午睡時間似乎縮短了。
主人每天到學校去,一回來就躲在書齋里。客人來了,他總是說:“干夠教師啦,干夠教師啦。”水彩畫也輕易不畫了。他認為胃散治不了病,也不再喝了。而小孩子倒是令人敬佩,每天都去幼兒園,從不間斷。放學后,唱唱歌,拍拍球,還時常揪住我的尾巴,把我倒提起來。
我不吃美味佳肴,所以也沒發胖。至少身體還健康,沒有成為瘸腿,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活下去。老鼠我是決不捕捉的。我仍然討厭廚娘阿三,仍然沒有人給我起名字。要說欲望,那是無窮無盡的。我已下決心一輩子呆在這個教師家里,作個無名的貓兒,了結此生吧。
注釋:
[1]指寄食人家,邊照料家務邊上學的書童。
[2]這里指一只小母貓。
[3]一種廉價的小魚。
[4]藥名。
[5]用來取暖的一種爐子。
[6]指鄰居家的一只母貓。
[7]日本的一種短詩,以十七字為一首。
[8]日本的一種古典樂劇,中世紀由外來舞樂和日本傳統舞樂融合而成。演員戴能樂面具隨著伴奏表演。
[9]平忠盛(1096—1153),日本武將。
[10]一種英國特產的水彩畫紙。
[11]1坪約合3.3平方米。
[12]日本房廊的地板下。
[13]招妓游樂的地方。
[14]日本房屋構造,間壁與頂棚之間的地方。
[15]狄更斯所著小說中用熱鬧而復雜的故事情節描述了身無分文的尼古拉斯于父親去世后的經歷。
[16]這里可能是指英國作家哈里森(1831—1923)。
[17]達·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的畫家、雕塑家、建筑家和工程師。
[18]日本長度計算單位,一“間”為六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