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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孔布雷之夜(3)

我們對斯萬在上流社會的顯赫生活一無所知,其部分原因顯然是他的性格內(nèi)向,守口如瓶,同時也因為當(dāng)時的資產(chǎn)者對社會有一種印度教式的觀念,認為社會由封閉的種姓階層組成,每個成員自呱呱墜地,就被定位在其父母所在的階層,除非偶然因為例外的發(fā)跡或意外的高攀婚姻,根本無法使你躋身于高一等級的階層。老斯萬先生是證券經(jīng)紀人,“兒子斯萬”一輩子屬于財富因收入而異的階層,正如處在納稅者的某個等級。知道他父親跟什么人交往,就知道他跟什么人交往,就知道他“能夠”跟什么人交往。即使他跟別的階層的人交往,也被認為年輕人交游廣闊,他家的老世交,比如我的外父母,都會寬厚地睜一眼閉一眼,尤其他成為孤兒后,還念念不忘舊情,堅持來看望我們;但十有八九他這些我們不認識的新交,倘若我們在一起時碰見了,他是不敢打招呼的。如果有人硬要給他標上個他本人的社會地位系數(shù),那么,和其他與他父母地位相當(dāng)?shù)慕?jīng)紀人子弟相比,他的這個系數(shù)大概是偏低的,因為他非常隨便,而且對古董和油畫始終“著迷”得不得了,他現(xiàn)在住一幢老式花園住宅,屋里堆滿了他的收藏品,我外祖母很想飽一下眼福,但因為地處奧爾良河濱道,我姨婆認為住這種街區(qū)丟人現(xiàn)眼。“您是不是內(nèi)行?我這么問您是為您好哇,因為您搞到的很可能是商人倒手的蹩腳貨。”我姨婆對他說;她壓根就以為斯萬是個外行,甚至在智力上也是平庸之輩,既然他在交談時一味回避嚴肅的話題,而在錙銖枝節(jié)上談吐精確得令人乏味,不僅他給我們講菜譜時是如此,而且在我外祖母的兩位姐妹談?wù)撍囆g(shù)時也是如此。即使她們逼他談?wù)剛€人的見解,講講一幅畫的妙處,他也閉口不談,弄得別人差不多要生氣了,相反,他提供一幅畫的具體情況時則是滔滔不絕,諸如畫收藏在哪家博物館,作于哪年哪月等等。通常,他每次講一則新鮮的故事來逗我們開心,總是他新近發(fā)生的事,總是與我們認識的人有關(guān),諸如孔布雷的藥劑師,我們的廚娘,我們的車夫等等。誠然,這些故事使我姨婆開懷大笑,但她弄不清究竟是斯萬先生在故事中始終扮演可笑的角色還是他把故事講得很幽默,她嘆道:“您算得上是位真正的人物,斯萬先生!”由于她是我家唯一有點兒俗氣的人,在談起斯萬時,她自告奮勇向不知內(nèi)情的人指出,如果斯萬愿意,他本可以住奧斯曼林蔭大道或歌劇院大街的,他是老斯萬先生的兒子嘛,大概有四五百萬法郎的遺產(chǎn),可他生就一副怪脾氣。姨婆還認為,有怪脾氣的人必定會使別人開心的;在巴黎時,每當(dāng)斯萬先生元旦來訪,給她帶來一包冰糖栗子,倘若有客人在場,她少不了要對他說:“喂,斯萬先生,您還住在酒庫附近嗎?是不是為了每次去里昂不至于乘火車誤點呢?”她一邊用眼角從夾鼻眼鏡的上方掃視在座的其他客人。

然而,如果有人向我姨婆敘述下列情況,她會覺得好像在聽天方夜譚:斯萬先生作為斯萬家的公子,完全“有資格”受到所有“上流資產(chǎn)階級的名媛淑女”的接待,受到巴黎最有名望的公證人或訴訟代理人的擔(dān)保(這種特權(quán)他卻似乎故意讓女人掌管),他卻偷偷地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在巴黎時,他對我們說要回家睡覺了,但一旦離開我們家,剛到街角,就朝相反方向折回,去光顧任何別的經(jīng)紀人或合股人從不涉足的沙龍;這些事情我姨婆聽起來有如一位較有學(xué)問的女士想到她個人非常熟悉的阿里斯泰俄斯[5]剛與她聊完就直奔忒提斯[6]統(tǒng)轄的一個王國,鉆進凡人眼睛看不見的帝國,而且據(jù)說維吉爾[7]確實向我們表明,他在那里受到熱情的接待,或者,在姨婆聽起來像一幅她念念不忘的畫,更能使她浮想聯(lián)翩,因為在孔布雷,我們的點心盤子上就有這樣的畫:阿里巴巴與我們同桌同餐,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獨自一個時,便鉆進叫人眼花繚亂的山洞,意想不到會有那么多珍寶。

有一天在巴黎,他在晚飯后來看我們,對自己穿著夜禮服表示歉意;在他走后,弗朗索瓦絲說車夫告訴她斯萬“在一位公主家”吃的晚飯,我姨婆聳聳肩膀,眼睛不離手上在織的毛衣,泰然自若地譏諷道:“是的,在一位半上流社會[8]的公主家!”

所以說,姨婆對他十分粗暴。由于她認為他應(yīng)該對我們的邀請受寵若驚,因此,每逢夏天他來看我們總手提一籃自家花園產(chǎn)的桃子或覆盆子,或每次從意大利回來總要給我們帶些美術(shù)杰作的照片,這一切,我姨婆覺得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

每逢大擺筵席的時候,一旦需要多層沙司或菠蘿色拉的配方,我家的人就毫不拘束地打發(fā)斯萬去尋找,卻不請他赴宴,認為他不夠德高望重,不宜讓他跟首次光臨的貴賓共進晚餐。如果談話涉及法蘭西王室的王子王孫們,我姨婆便對斯萬說:“像您我這樣的人永遠高攀不上他們,咱們略而不談吧,是吧。”她哪里曉得,斯萬衣兜里也許正揣著從特威克漢姆[9]的來信哩;每逢我外祖母的妹妹演奏歌曲的晚上,我姨婆便支使他推鋼琴和翻琴譜,讓這個在別處深受歡迎的人隨她支使,她像個不懂事的孩子那樣唐突,拿著一件古董當(dāng)一件便宜貨那般毛手毛腳地玩弄。說不定在同一時期,在賽馬俱樂部的成員中大有名氣的斯萬跟我姨婆所創(chuàng)造的斯萬大相徑庭;晚上,在孔布雷的小花園里,只要聽見兩聲怯生生的門鈴聲,她便數(shù)落開了,搬出她對斯萬家所了解的一切,把默默無聞的,拿不定主意的人物說得活靈活現(xiàn),當(dāng)時他正跟在我外祖母后面從黑暗的背景中脫穎而出,不過從他的說話聲早已認出來了。然而,甚至從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來看,我們實質(zhì)上不是一個完全的整體,在大家的眼里并不相同,每個人只要前來了解一下便清楚了,有如對承包協(xié)議書或遺囑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們的社會人格是別人思想的創(chuàng)造物。哪怕極其簡單的行為,比如我說:“看望一個我們認識的人”,就有部分是智力行為。對我們所看到的人,我們用有關(guān)他的一切概念來充實他的相貌,這些概念在我們設(shè)想的全貌中無疑占有最大的部分。到頭來,使得面頰豐潤飽滿,使得鼻子的線條妥帖分明,進而影響嗓子的音色質(zhì)地,仿佛音色只是一層透明的外罩,每次我們看見這張面孔,每次我們聽見這個聲音,我們又發(fā)見這些概念,聽從這些概念。我的長輩們在塑造斯萬的形象時或許由于無知而剔去他在社交場中的許多特色,而正是因為他有這許多特色,在別人的眼里,他的眉宇間充滿風(fēng)雅之氣,但這股昂宇,到達鷹鉤鼻就戛然而止了,如同遇到了天然屏障;但他們也能在那張被扒去魅力的臉上,在那張空廓的眉宇間,在那張被貶損的眼睛深處,堆起模糊而悅目的殘跡,好像記得起又好像已遺忘的東西;那時我們是鄉(xiāng)間的好鄰居,每周一次共進晚餐,在牌桌旁或在花園里一起度過了閑暇的時光。我們朋友的體態(tài)外觀因此十分飽滿了,再加上有關(guān)他父母的一些回憶,以致當(dāng)年的斯萬已變成一個全面發(fā)展的、生氣勃勃的人,以致我仿佛覺得在我的記憶中,早年的斯萬和后來我切實認識的斯萬是有區(qū)別的,我離開早年的斯萬去接近后來的斯萬,在早年的斯萬身上我又發(fā)見我青年時代那些風(fēng)流倜儻的不端行為;早年的斯萬不像后來的斯萬,卻更像我當(dāng)年認識的其他人,就像在我們的生活中或在博物館里,同時代的人的肖像似乎都是本家人,有著相同的色調(diào);所謂早年的斯萬就是那個優(yōu)哉游哉的斯萬,身上總有股清香:那是從高大的醋栗樹,一籃籃覆盆子和一束束龍蒿散發(fā)出來的。

然而,有一天我外祖母去找她在圣心教堂認識的一位夫人幫個忙(由于我們的種姓血統(tǒng)觀念,我外祖母后來不愿與她來往,盡管她們互有好感),那位夫人就是名門望族布永家的德·維爾帕里濟侯爵夫人;侯爵夫人對她說:“我想您非常熟悉斯萬先生吧,他是洛姆家我那些侄兒們的好朋友。”我外祖母那次訪問回來時欣喜若狂,對德·維爾帕里濟夫人勸她租下的那幢面朝花園的房子滿心喜歡,對在大樓內(nèi)院開鋪子的內(nèi)衣裁縫父女連聲稱好,因為她上樓時把裙子勾破了,就到父女開的鋪子里去求織補。外祖母對她們父女倆贊不絕口,聲稱女兒是顆珍珠,父親是她見過的最出眾、最善良的人。因為對她來說,出眾是絕對與社會地位不相干的。她對內(nèi)衣裁縫的一句答話贊嘆不已,對我媽媽說:“塞維尼[10]也說不了那么好!”相反,談到在德·維爾帕里濟夫人家會見的一個侄兒時,她說:“嘿,我的女兒,他太平庸了!”

德·維爾帕里濟夫人有關(guān)斯萬的那句話非但沒有在我姨婆的心目中抬高斯萬的身價,反倒使侯爵夫人自己降低了身分。根據(jù)我外祖母的信念,我們對德·維爾帕里濟夫人是敬重的,但這種敬重好像迫使她不得做出任何有失尊嚴的事情,而她居然得知斯萬其人,并允許她的一些親戚跟斯萬交往,她認為這樣是有失尊嚴的。“怎么,她認識斯萬?你還說過她是麥克馬洪元帥的親戚哩!”我的長輩們對斯萬的交往所抱的這種看法后來被進一步肯定,因為他跟聲名狼藉的交際場所的女人結(jié)了婚,那幾乎是個輕佻女子,況且他從不企圖帶她上門,婚后繼續(xù)單獨來我們家,盡管次數(shù)越見稀少,但由此他們認為可以判定斯萬經(jīng)常出入的社交圈子,當(dāng)然是他們所陌生的圈子,他們猜想斯萬就在那種地方搞到那個不三不四的女人的。

但是有一次,我外祖父在報上看到斯萬先生是某某公爵星期日午餐聚會上一個最忠實的常客,這位公爵的父親和叔父是路易-菲力普執(zhí)政時最顯赫的國務(wù)活動家。外祖父對這些小消息一向很好奇,因為所有的小消息都有助于他思想潛入大人物的私生活,諸如莫萊·帕斯基埃公爵,德·布羅格利公爵。他高興得知斯萬跟那些認識國務(wù)要員的人過從甚密。我姨婆則不然,她對那條新聞的解釋于斯萬不利:凡是在自己出身的種姓階層以外或在自己的社會“階級”以外選擇交往的人在她的眼里等于不幸地降低了等級,她覺得拋棄有先見之明的家庭為兒女們體面地維護和保持與莊重的人們建立的高尚的聯(lián)系,這樣的成果一下子被人拋棄了:我姨婆甚至停止會見我們朋友們的一位公證人的兒子,就因為他娶了一位親王家的千金,在她看來,這等于從公證人兒子受人尊敬的地位下降到冒險家的地位,冒險家們原先是王室貼身侍從或車馬侍從,據(jù)說王后娘娘們有時對他們發(fā)了善心才走運的。所以,她責(zé)備我外祖父打算趁第二天晚上斯萬來吃晚飯的時候向他打聽我們新近發(fā)現(xiàn)的他那些朋友的情況。另外,我外祖母的兩位妹妹雖然具有她的高貴氣質(zhì),卻沒有她的聰明才智,她們聲稱不能理解姐夫找如此無聊的話題有什么樂趣。她們都是志趣很多的人,正因為如此,決不能對所謂的閑話感興趣,即便具有史話趣味的傳聞,也不感興趣,一般來說,凡是與審美或賢德無直接關(guān)系的話題,她們一概不聞不問。對于或近或遠涉及社交生活的一切談?wù)摚齻兇蛐难蹆豪锊桓信d趣;一旦席間的談話帶有輕浮的口吻或意境不高,而這兩位老小姐又無力把話題引回到她們所喜愛的事情,她們便覺得她們的聽覺處在無用的狀態(tài),于是干脆讓聽覺的接受器官休息,聽?wèi){它開始真正的衰退。倘若我外祖父需要引起兩位小姨子的注意,他就不得不求助精神病醫(yī)生對精神分散癥患者采用的物理警告法:用刀刃連敲幾下玻璃杯,外加猛喝一聲和橫瞪一眼;精神醫(yī)科醫(yī)生往往把這些粗暴的手段移植到同完全健康的人交往的人際關(guān)系中來,也許由于職業(yè)習(xí)慣,也許他們認為所有的人都在發(fā)瘋。

不過,當(dāng)斯萬來吃晚飯的前一天,他親自給她們送來一箱阿斯蒂生產(chǎn)的葡萄酒,她們倒是興致勃勃的;我姨婆拿著一份《費加羅報》,看到上面刊登一幅在柯羅畫展上展出的名畫,畫旁有一行說明:“夏爾·斯萬先生收藏”,便對我們說:“你們瞧見了吧?斯萬在《費加羅報》上大出風(fēng)頭了。”——“我一直對你們講他的鑒賞力很強嘛,”我外祖母說道。——“你自然啰,什么時候你的意見都跟我們不一樣。”姨婆抗辯道,她知道我外祖母一向跟她的看法不一致,又沒有把握每次得到我們的贊同,于是想生拉硬扯我們站在她一邊,針對我外祖母的看法群起而攻之。但我們偏不吭聲兒。我外祖母的妹妹們表示想告訴斯萬《費加羅報》的那句話,姨婆卻竭力勸阻。每次她看到別人具有她所沒有的長處,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她也要自己相信這不是長處而是短處,為此,她非但不羨慕別人,反倒憐憫別人。“我想你們不會討好的,換了我,要是看見自己的名字那么觸目地登在報上,會感到敗興的;人家跟我談這種事,我不會洋洋自得的。”

不過她倒沒有硬要說服我外祖母的兩個妹妹,因為她們倆本人就厭惡俗氣,往往把人身影射轉(zhuǎn)彎抹角地掩飾起來,話說得很巧妙,常常連當(dāng)事人都察覺不出來。至于我母親,她一心想著竭力取得我父親的同意,不跟斯萬談?wù)撍钠拮樱徽勊麑檺鄣钠拮拥呐畠海瑩?jù)說正因為這個女兒,他才同意這門親事兒的。“你只要跟他提一句,就問問她身體好不好。他沒準兒苦不堪言呢。”聽罷,我父親發(fā)火了:“不行!你盡出餿主意。這未免不倫不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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