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孔布雷之夜(2)
- 追憶逝水年華(精華本)(譯文名著精選)
- (法)普魯斯特
- 4278字
- 2018-05-14 14:06:07
居心叵測的戈洛騎著馬,一顛一顛地走出小山坡蔥蔥蘢蘢的三角形樹林,倉皇竄向苦命的熱內維埃芙·德·布拉邦[2]的古堡。這座古堡被切割了,因為玻璃燈片是橢圓形的,插在幻燈框架的內側滑槽,弧形的邊線把古堡切去了大部分。這樣古堡只剩下一面墻了,墻前是一片荒原,熱內維埃芙在那里冥思遐想,她系著一條藍緞帶。古堡和荒原是黃色的,其實我不看也知道是什么顏色,因為在玻璃畫片未打出以前,布拉邦這個鏗然有聲的大名已明顯地展示出這種顏色了。戈洛停馬片刻,垂頭喪氣地聽著我姨婆夸張地高聲朗讀解說詞,他好像完全聽得明白,他的舉止符合解說的指示:既順從又不失尊嚴;聽罷,他依然一顛一顛地趕路。什么也阻擋不住他緩慢地騎行。如果幻燈移動錯位了,那在窗簾上也看得見投影:戈洛照樣騎馬前行,遇到凸褶,人與馬胖鼓鼓的,遇到褶縫,就變得瘦瘦的了。戈洛的身軀同他的坐騎一樣具有神奇的本領,對付得了一切物質障礙,又對付得了一切阻擋,并且把阻擋物當作骨架,借以附身其間,哪怕是房門把手也不在話下,他立即就適應,讓他的大紅袍和蒼白的面孔飄然而過,所向披靡,其神情總是那般高貴,那般惆悵,但面臨中途被截的境地,并不顯得張皇失措。
誠然,這些光彩奕奕的映畫對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活像從古代墨洛溫王朝釋放出來的,把一幅幅如此古老的歷史場景折射在我的周圍。我無法說清這種奧秘和美妙闖入我的房間使我產生怎樣的苦惱。習慣的麻醉性影響已經停止,我開始思索和領會,多么令人狼狽呀。我房間的門把手在我看來與世界上其他門把手的不同之處在于它似乎能自動打開,用不著我擰它,因為轉動把手在我已是完全無意識的舉動了,而如今把手卻成為戈洛賴以轉世的軀體了。晚飯鈴聲一響,我趕緊跑進餐廳,那里的大吊燈不知道戈洛和藍胡子[3],卻認識我的長輩和化成鍋中菜肴的牛肉,它每天晚上光芒四射;我急忙投入媽媽的懷抱,熱內維埃芙·德·布拉邦的苦難使我對母親倍感可親可愛,而戈洛的罪孽促使我更加嚴格地審視自己的良心。晚飯后,可嘆哪,我不得不很快離開媽媽,她得留下跟別人聊天,每逢好天氣時就在花園里閑聊,遇到壞天氣,大家就在小客廳聚會。所謂大家,不包括外祖母,她覺得“在鄉下閉門不出,真作孽”,所以,大雨滂沱的日子,她總跟我父親爭論不休,因為我父親叫我躲進房間念書,不讓我呆在戶外。“你想讓他身體健壯,精力充沛,這種做法可不行哪”,她傷心地說,“尤其這孩子特別需要增強體力和意志”。我父親聳聳肩膀,仔細查看晴雨表,因為他喜歡氣象學;這時我母親躡手躡腳地盡量不打擾他,帶著動了情的敬意望他,但不是凝望,唯恐看破他優越于他人的秘密。可我外祖母,她不管什么天氣,即便驟雨大作,弗朗索瓦絲急忙把貴重的柳條椅搬進屋里,生怕它們被雨淋濕,而外祖母獨自留在空蕩蕩的花園里,任憑傾盆大雨澆灌,時時撩起凌亂的灰白頭發,讓前額更好地吸收風雨的滋補。她說:“總算呼吸暢快了!”她還踩著泥濘小徑,歡蹦亂跳地小跑起來;花園小徑讓新來的園丁按他的意愿修得過分對稱,足見其人缺乏自然感,我父親居然一清早就請教他天氣是否會轉好;我外祖母的小跑根據她內心起伏的波瀾而調節;暴風雨的狂勁兒,衛生保健的威力,對我愚蠢的教育,花園的對稱劃一都會引起她心潮澎湃,她根本想不到讓她的醬紫色裙子免受爛泥的飛濺,往往泥水濺得很高,弄得她的女仆又氣又急,大傷腦筋。
每當外祖母在晚飯后到花園里跑跑跳跳,有件事可以使她回屋,就像用燈火引飛蛾準能把兜圈的外祖母及時召回來,這時小客廳燈火齊明,牌桌上已經擺好各種色酒,只聽得姨婆沖她大喊:“巴蒂爾德,快來勸你丈夫別喝白蘭地!”其實這是跟她鬧著玩,她把這種迥然不同的精神帶進我父親的家,以致大家都跟她開玩笑,逗她著急,姨婆明知道我外祖父喝不得色酒,偏慫恿他喝上幾口。我可憐的外祖母進屋后,熱切請求丈夫別沾白蘭地,外祖父發火,干脆一口喝個精光,外祖母心痛地走開,非常泄氣,但臉上仍帶著微笑,因為她心胸謙和,溫存厚道,對人和善,對己從不考慮個人得失和自己的苦楚,一切和諧地交織在她的目光中,化為微微一笑,這與我們在諸多人臉上見到的正好相反,其諷刺的意味僅限于她自我解嘲,對我們大家則像用目光親吻,她的眼睛對她所疼愛的人無不投以熾熱而慈祥的光芒。姨婆故意作弄她,外祖母白費口舌懇求外祖父放下烈酒杯,由于心腸軟,每每規勸無效,敗下陣來,這種場面后來司空見慣了,反倒當作笑柄,大家居然站在作弄者一邊,毫不遲疑地,喜眉笑眼地跟作弄者一鼻孔出氣,卻硬讓自己相信這不是什么作弄。先前這些使我十分反感,我真想對姨婆大打出手。但聽慣了“巴蒂爾德!快來勸你丈夫別喝白蘭地!”也就疲沓了,我跟大家一樣,像我們長大成人后那樣,面對苦楚和不公,我背過臉,眼不見為凈:爬上屋頂書房隔壁的小屋失聲痛哭;小屋里彌漫著菖蒲味兒,窗外墻根下一棵野生黑醋栗樹也飄來清香,一枝開滿花的樹梢還伸進半開著的窗戶哩。白天從這間小屋極目眺望,可一直望到魯森維爾松林的城堡主塔,這間小屋原來用來做比較專門和比較粗俗的用場,卻很長時間成了我的避難所,或許因為它是唯一可以讓我反鎖的房間,每當我需要不可侵犯地獨處時,我就把自己反鎖在里面;讀書,遐想,流淚和作樂。可嘆哪,我當時不知道最讓我外祖母操心的并不是她丈夫節飲忌嘴方面的小差錯,而是我薄弱的意志,我身體的虛弱,家里人對我的前途的困惑,這些更為使她傷心,她在下午和晚間不停地跑動中為此牽腸掛肚,她跑來跑去,斜著腦袋仰望蒼天,面頰雖然已呈褐色,皺紋縱橫,由于上了年紀,有如秋天耕過的土地幾乎呈淡紫色,但她的臉仍舊清靈秀氣,不過出門時,面頰雖然被半遮的面紗擋住,但寒冷和憂思總是使她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卻又總是讓它自然干去。
我上樓睡覺時,唯一的安慰是媽媽在我上床后來吻我。但她道晚安的時間太短,轉身下樓太快,以致每當我聽見她上樓,聽見她經過雙門走廊時她那掛著草編飾帶的藍色平紋細布套裙窸窸作響,我便感到一陣痛苦。這一痛苦的時刻預告下一個痛苦的時刻,屆時她將離開我,她將轉身下樓。因此,我竟然希望這聲帶來快樂的晚安來得越遲越好,只望媽媽上樓前的這段緩沖時間越長越好。有時她吻過我之后開門就走,我真想把她喚回來,對她說“再吻我一次吧”,但我知道她馬上會滿臉不高興,因為她上樓來吻我,給我送來安慰的吻,是對我愁悶和煩躁的一種妥協,已經使我父親大為光火,他認為這種儀式荒謬之極,所以她想竭力使我放棄這種需求,這種習慣,根本不想讓我養成新的習慣:等她走到門口還允許我請求她再吻我一次。不過,看到她生氣,片刻前她給我帶來的平靜就蕩然無存了;她把親情的面孔俯向我的床頭,就像舉著圣像牌的圣餐儀式上遞給我一小塊圣餅似的,我的雙唇感受到她的存在和汲吸著入睡的力量。這樣的晚上,媽媽不管怎么說還在我的房間呆上一會兒,已算甜蜜了,相比之下,有客人來吃晚飯,她就因此不上樓來向我道晚安了。所謂客人,平日只限于斯萬先生,除了幾個短暫逗留的外來客人,住在孔布雷來我們家的人幾乎只有斯萬先生一人,有時他作為鄰居應邀來共進晚餐,不過,自從他與不適當的女人結婚后,就難得來了,因為我父母不樂意接待他的妻子,有時晚飯后,他不請自來。晚上,我們在屋前高大的栗樹下,圍繞鐵桌子坐著,忽聽得花園盡頭傳來鈴聲,不是自家人“不按鈴”進門時碰響的聲音:好一陣刺耳的叮當作響,叮當聲所到之處,好像一路灑下源源不竭的鐵冷水;而是專為外人設置的門鈴聲:叮當雙響,這怯生生的鈴聲是橢圓形的和金黃色的;大家立刻面面相覷:“有人來訪?會是誰呢?”其實大家明白得很,這只能是斯萬先生;我姨婆提高嗓門說話,力求語調自然,為大家作了表率:她叫大家不要竊竊私語;她認為這是使來訪者最不愉快的事情,好像使客人覺得大家在說他不該聽到的事情;大家派我外祖母去偵察,她也總樂意找個借口到花園里多轉一圈,并趁便一路上把支撐玫瑰的支架拔掉,好讓玫瑰花顯得更自然一些,有如母親用手把兒子被理發師梳得過于扁平的頭發撥弄得蓬松些。
我們一個個屏氣凝神,等待外祖母偵察后帶回的敵情,好像我們處在可能被一大批敵人圍攻的境地,一時進退兩難,但很快我外祖母就開腔了:“我聽出是斯萬的聲音。”其實也只聽得出他的聲音,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因為我們在花園里盡量少點燈,怕招引蚊子,斯萬長著鷹鉤鼻,綠眼睛,高腦門,近乎紅棕的金栗色頭發梳成布雷桑款式[4];我不露聲色地去叫人端上果子汁;外祖母非常重視招待客人的飲料,認為果子汁不顯得那么見外,對來訪者反倒更加親切。斯萬先生盡管比我外祖父年輕得多,但跟他過從甚密;外祖父曾是他父親的一位至交;他父親為人極好,但是古怪,聽說有時一點點小事兒就能使他內心沖動,改變思路。在吃飯時,我每每聽到外祖父講述斯萬先生的父親的一些軼事,千篇一律地講有關斯萬的妻子之死,說斯萬曾日夜照看過妻子。當然,我外祖父好久沒跟他見面了,聞訊趕往斯萬家在孔布雷附近的莊園去看他;為了不讓他看見入殮,外祖父成功地把痛哭流涕的斯萬從靈房領走片刻。他們在大花園里走走,正好有點太陽。突然,斯萬先生抓住我外祖父的胳膊,高聲說道:“嗨,我的老朋友,這樣的好天氣,咱倆一塊兒走走真叫人高興!您瞧這些樹木,這些山楂花,還有您從未對我贊揚過的池塘,您不覺得這一切很美嗎?您的臉色太陰沉了。您感到微風沒有,嗬,不管怎么說,生活畢竟是有意思的嘛,我親愛的阿梅代!”突然,他又想起去世的妻子,或許覺得在這樣的時刻深究怎么會情不自禁涌現快樂的心情過于復雜,他只拍了拍腦門,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夾鼻眼鏡,這是他的習慣動作,每當腦子里出現棘手的問題,他都是這樣的。從此,他不能從喪偶的痛苦中自拔,在妻子去世后只活了兩年,他對我外祖父說:“真奇怪,我經常想念可憐的妻子,可一次又只能想一點兒。”因此,“像可憐的斯萬老爹那樣經常來一點兒”成了我外祖父的一句口頭禪,談論各種各樣的事他都掛在嘴邊。我一向把外祖父看作是最公正的法官,他的判決對我具有權威性,后來我本來傾向于嚴加譴責的過錯,根據他的裁決一一寬恕了,因此,要不是外祖父接著嚷道:“怎么?他的心腸可好呢!”我很可能以為這位斯萬老爹是個魔鬼哩。
他的兒子小斯萬先生曾經好多年,尤其在他結婚前,常來孔布雷看望我姨婆和外祖父母;他們猜想不到斯萬先生根本不再跟他家的世交來往了,他來我們家還是用斯萬這個姓氏,其實在他已是一種隱匿身份了,我家的人接待他住下,完全不知道他是微行的貴人,有如守本分的旅館老板無意之中接待了一位著名的大盜,他們哪里會曉得斯萬先生是賽馬俱樂部最有氣派的一位會員,巴黎伯爵和威爾士親王最好的朋友,圣日耳曼上流社會的大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