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孔布雷之夜(4)
- 追憶逝水年華(精華本)(譯文名著精選)
- (法)普魯斯特
- 2798字
- 2018-05-14 14:06:07
我們家中只有一個人對斯萬的來訪叫苦不迭,那就是我。因為晚上若有客人,或哪怕斯萬先生一人,媽媽就不上樓來我的房間。我在大家之前先吃晚飯,然后在餐桌旁坐到8點,照例我便上樓了;通常媽媽在我上床睡覺時給予我的那個珍貴而易逝的吻,我得把它從餐廳帶到臥室,又得在脫衣服的時候把它留住,以免損壞它的溫馨,以免它本來就易逝的效力煙消云散;正是在那樣的晚上,我接受媽媽的吻時需要格外小心,我得在眾人面前抓住這個吻,趕緊把它藏起來逃走,甚至沒有必要的時間和思考余地來專心得到這個吻,正如躁狂癥患者在關門時盡量不去想別的東西,以便在躁狂癥突然發作時,能用關門時的回憶來戰勝它。
那兩聲怯生生的門鈴傳來時,我們全家都在花園里。我們知道是斯萬,但大家依然面面相覷,臉上帶著詢問的神情,并派我外祖母前往偵察。“請想著謝謝他的酒,說得清楚點,你們知道的,酒味醇香,而且是一大箱,”我外祖父叮囑他的兩個小姨子。“不要再交頭接耳,”我姨婆關照道,“上別人家聽見人家在說悄悄話,多不舒服哇!”——“喏,斯萬先生駕到,我們過一會兒問他是否認為明天是晴天,”我父親說。我母親以為只要她說一句話就可以把我們全家自斯萬結婚以來給他造成的難堪統統消除。她想出辦法把斯萬引到一邊。但我緊跟著她;我舍不得離開她一步,過一會兒我就得把她留在餐廳里,而我上樓睡覺時又不能像通常那樣得到她來親吻的慰藉了。“哦,斯萬先生,”母親對他說,“跟我談談您的女兒吧;我肯定她已經像她爸爸那樣能鑒賞藝術珍品了。”這時我外祖父走過來說:“喂,你們請過來跟大家坐到涼臺上。”我母親不得不把話打住,但她從這種約束中產生一個靈巧的心思,正如優秀的詩人從嚴格的韻律束縛中寫出最美的詩句:“等咱倆單獨在一起時再談您的女兒吧,”她低聲對斯萬說,“只有當母親才配得上理解您吶。我相信她母親也同意我的看法。”我們全體圍著鐵桌子坐下。我真不愿意去想今晚我獨守空房的苦惱,輾轉反側的焦躁;我竭力說服自己,這沒有什么了不起,因為明天清晨就會忘得一干二凈;我竭力去設想未來,設想走上一座橋梁,以便越過令人心驚膽戰的深淵。但我憂心忡忡,瞪眼凝視我的母親,心弦繃得緊緊的,不容任何印象闖入。各種想法盡可闖進我的心扉,但一切可能扣動我心弦的美,乃至一切可能引起我開心的風趣都被排斥在外。有如一個病人,因上了麻醉藥,動手術時心里清清楚楚,卻一點感覺也沒有;我可以背誦我喜愛的詩篇或觀察我父親誘使斯萬談論德·奧迪弗雷-帕斯基埃公爵所做的種種努力,然而前者不能使我產生任何激情,后者不能使我產生任何快樂。但是外祖父的努力沒有結果。他剛向斯萬提出一個有關那公爵演說家的問題,我外祖母的一個妹妹就覺得不入耳,認為這個問題不合時宜,以致造成長久的冷場,出于禮貌,她主動打破冷場,大聲對妹妹說:“你想想看,塞莉娜,我結識了一位年輕的瑞典教師,她把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的合作向我作了詳細的介紹,有許多非常有趣的細節。應當請她哪天來這里吃晚飯。”——“我看可以嘛!”妹妹弗洛拉回答,“不過我也沒白白浪費時間哪。我在萬特伊先生家遇見一位老學者,他跟莫邦很熟,莫邦向他詳詳細細地介紹了如何創造一個角色。這有意思極了。我是萬特伊先生的鄰居,我原來不知道,他非常和氣。”——“不光萬特伊先生才有和氣的鄰居,”塞莉娜姨婆大聲喊道,由于羞怯,她的聲音發尖,又由于預謀,她的聲音很不自然,同時她向斯萬瞥了一眼,用她的話說是意味深長的一瞥。與此同時,弗洛拉姨婆領會到這句話是塞莉娜對阿斯蒂葡萄酒的送者表示感謝,她也望了望斯萬,其神情中既有慶賀之情,又有譏諷之意,也許僅想強調她妹妹的妙語,也許嫉妒斯萬給了她靈感,也許她不由自主地挖苦他,因為她認為斯萬難以招架了。“我想咱們能請得動這位先生來吃晚飯,”弗洛拉接著說,“只要談起莫邦或馬泰納太太,他可以一口氣談上幾個小時。”——“那倒蠻有意思的,”我外祖父嘆道,但心想,大自然不幸地完全排除了人們對瑞典合作社或莫邦扮演的角色產生熱切的關注的可能性,同時它也忘記了為我外祖母的兩個妹妹的才情提供一點風趣,就像敘述莫萊或德·巴黎伯爵的私生活時必須添油加醋,聽起來才津津有味,“喏,”斯萬對我外祖父說,“那我就談一談看上去跟您問我的事情更有關聯的問題,因為從某些方面來看,事情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今天早上,我重讀圣西門,有些東西也許會使您高興。那是在有關他出使西班牙的一卷中,不算最精彩的篇章,只是一卷日記,但至少寫得非常出色,僅此一點而論,就不同于令人厭煩的報紙,而我們則自以為早晚非讀報紙不可。”——“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些日子我覺得讀報挺愉快的……”弗洛拉姨婆插話,以示她讀到了《費加羅報》上關于斯萬收藏柯羅的一幅畫的說明。“每當報上登些引起我們關注的事情或人物的時候!”塞莉娜姨婆補充道。斯萬感到詫異,答道:“我不反對,不過我責難報紙之處,在于報界每天讓我們注意一些毫無價值的瑣事,而我們一生難得讀到三四回貨真價實的書。既然我們每天早上迫不及待地拆封看報,那么就得換換花樣,加些東西才行,讓我怎么說呢,比如……帕斯卡爾的《思想錄》之類!”他把《思想錄》三字說得夸張,用了反諷的語氣,免得顯得學究氣。同時對上流社會的東西表現出某些社交界人士流露的那種輕蔑,他加添道:“那些切口燙金的精裝書,我們十年只打開一次,而讀到的卻是希臘王后駕臨戛納,威德·萊翁公主舉辦化裝舞會。好像這樣才合乎天理人情。”他后悔忘乎所以,把嚴肅的事情說得如此輕率,調侃道:“咱們的談話十分高雅,我不知道為什么提及這些登峰造極的人物,”他轉身對我外祖父說,“還是談圣西門吧,他寫道,莫萊夫里埃竟敢向他的兒子們伸手套近乎。您知道,圣西門是怎么說這個莫萊夫里埃的,他說:‘他就像厚玻璃酒瓶,我看他一肚子壞水,又粗俗又愚蠢。’——‘玻璃酒瓶有厚有薄,但我知道有些瓶里裝的是別的東西。’”弗洛拉趕緊插話,她也乘機感謝斯萬,因為那箱阿斯蒂葡萄酒是作為禮物送給她們姐妹倆的。塞莉娜開懷笑了起來。斯萬狼狽不堪,但還是接著講:“圣西門寫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懂規矩呢還是死要面子,反正他想同我的孩子們握手。我及時發覺他的意圖,沒讓他得逞。’”我外祖父對“不懂規矩呢還是死要面子”一說贊不絕口,但塞莉娜小姐,由于圣西門這個文豪的名字使她的聽覺官能免遭完全的麻痹,聽到此話卻怒不可遏:“怎么?您居然大加贊賞?嗯,那好哇!但這些能說明什么呢?難道一個人非得不如另一個人嗎?人若有才氣和膽氣,公爵也罷,馬夫也罷,有什么要緊?您那個圣西門教子有方哪?他居然不讓兒子們跟所有的正派人握手。真是可惡透頂。您竟敢引為佳話?”我外祖父心里很難過,見她硬是橫插一杠,感到無法繼續再讓斯萬講叫他開心的故事了,于是低聲對我媽媽說:“你還記得你教我的那句詩吧,在這樣的時刻可以讓我輕松一下。嗨,有了,‘主呀[11],有多少德行您要我們憎恨哪!’嗬,說得多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