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橫道世之介(同名電影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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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四月 櫻
一個年輕人步履蹣跚地走到新宿車站東口前面的廣場。步伐沉重的原因似乎不是身體有恙,而是肩上的背包太重了。不過才走了十步左右,年輕人便把肩上的行李從右肩換到左肩,又走了十來步,再把行李從左肩移到右肩。
背包里頭裝了高中的畢業紀念冊、穿舊了的學校運動衫、從小用到大的臺式鬧鐘。說到這個鬧鐘,由于底座是大理石制成的,所以沉甸甸的相當有分量。年輕人一開始并沒打算把這些東西從九州的老家帶出來,誰知道今天早上出發之際,突然覺得少了什么似的,便急急忙忙把它們通通塞進背包里。
新宿Alta[1]偌大的電子廣告牌映入年輕人的眼簾,回頭望去,觸目所及盡是摩天大樓,到處都有臺階通往地下樓層。人潮洶涌,人多到比高中全校師生集合時還要多。年輕人一臉稀奇的表情,不停地東張西望,以至于沒有半點前進的跡象。
他再次把背包換到另一邊,正準備跨步向前時,廣場的中央傳來巨大的聲響。年輕人定睛一看,臨時搭建的舞臺上有位少女站在燈光下,似乎在替新上市的口香糖做宣傳。舞臺前面零零落落地站了幾個觀眾,大多數人并未駐足,直接經過。
年輕人被麥克風傳出的少女聲音吸引過去。他走向舞臺,由于觀眾不多,輕輕松松就來到了最前排。少女對臺上的男主持人說:“只要嚼一片我手中的口香糖,馬上就會精神百倍、壓力通通不見……”
年輕人不由得發出“咦?”的一聲,站在他旁邊的男人露出驚訝的表情,瞟了他一眼。
年輕人很喜歡看漫畫,有一個叫作相田美羽的藝人最近常上漫畫雜志的寫真頁。現在站在舞臺上的那個女孩子不就是相田美羽嗎?
年輕人環顧了一下四周。
假如臺上的少女真的是相田美羽,廣場上的群眾怎會視若無睹、漠不關心?今天要是相田的本尊駕臨他念的高中,不引起天大的騷動才怪。
年輕人想了一想,得出一個結論:“哈,肯定是山寨的相田美羽。”雖然這里是東京,但也不是隨隨便便就有能夠碰到明星、偶像之類的機會。
想到這兒,男主持人的嘶吼聲突然竄進他的耳朵:“謝謝相田美羽小姐,各位觀眾,請送上最熱烈的掌聲!”只見被他認為是山寨版的相田美羽,輕輕地揮手步下舞臺。年輕人急忙踮起腳尖、瞪大眼睛望著逐漸消失的背影。
真的是相田美羽本人。
年輕人頓時懊惱萬分,因為他誤判臺上的少女是山寨版偶像,所以看得相當漫不經心。原來在東京,真品也會被看成贗品,以后可得多小心一點才行。
年輕人仍然帶著一絲后悔,兀自向舞臺后面看了又看。他的名字叫作橫道世之介,今年十八歲,為了念大學,今天剛到東京。
世之介并沒有馬上走開,心想也許相田美羽待會兒會再度現身。他從小就是個不肯輕易死心的孩子。但等啊等,露臉的只有拆舞臺的工作人員。世之介萬般無奈,正準備離去時,這次看到了對面的樹籬下,有一個年輕男子抱著吉他自彈自唱。他本來打算靠近一點,聽他唱首歌,但想到一直這樣走走停停的話,恐怕今晚會到不了新家。再者,從今天起就要住在這個城市了,也并非一定要一開始就急著到處走走看看。
世之介開始沿著山手線的高架段向前走,走到地圖指示的大馬路,果然看到了西武新宿站。車站上方是共構的高層酒店。兩個月前,世之介來東京參加考試時,就和朋友小澤住在這家酒店。酒店緊鄰聲色場所歌舞伎町,到東京之前,兩人興奮得想去逛一晚,但等到真的踏上了東京的土地,小澤突然改變主意說:“我覺得如果我們進去逛了,一定考不上。”結果,兩人在歌舞伎町入口處的樂天利打住腳步,決定不再前進。
西武新宿站前的廣場有一株櫻花樹。考試那會兒枝頭應該還沒有長出花苞。櫻花樹孤零零地佇立在水泥叢林間,相形之下,顯得十分矮小,夾在絢麗多彩的廣告牌當中,花瓣都失去了顏色。剛剛的相田美羽看起來不像本人,眼前的櫻花樹看起來也像假的。
世之介站在櫻花樹的正下方,兩眼發直地注視著開了七分的櫻花。
每到這個季節,世之介家鄉的櫻花也會應時綻放。花朵豈止是綻放,盛開的櫻花整個占據了附近的中學、神社,漫天都是花瓣雨。不過,世之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看過櫻花。
啊,櫻花確實很美。
他不禁想起自己的中學時代,那時也是第一次覺得日式醬瓜好吃。
世之介在西武新宿站搭上準急電車。電車沿途停靠高田馬場、鷺之宮和上石神井。他從車窗內眺望這些停靠站外頭的景色,只看到冷冷清清的街道。
感覺好像才到東京,卻又已遠離了東京。
實際上,世之介租的住址也很微妙。
房子位于東京都東久留米市。
想要以每月四萬日元的價格在市中心租到一間有浴室,又是鋼筋水泥建造的房子,無異于緣木求魚。然而,這對只靠電視節目認識東京的世之介來說,根本無法理解。簽約時,世之介一次又一次地向房產中介公司的業務員老伯確認:“這里真的是東京嗎?”
“不過騎個十分鐘車就到埼玉了倒是真的。”
中介費收得那么高,態度還不好。
搭準急電車約三十分鐘可到達花小金井站。由于上個月已經先來看過房子了,所以今天再次目睹車站前的景況,反倒不覺得失望。這里雖然不是東京,但只要搭三十分鐘的電車就可以到東京,換個角度想,心情豁然開朗。
世之介在車站前換乘公交車。公交車沿著寬闊的小金井街道一路北上,沿途也有平價的連鎖餐廳、便利店、占地遼闊的倉庫,還有越看心情越暢快的風景。
他在第八站下車。一下車就可以看到一棟三層樓的公寓,一樓是賣什錦面的小吃店,他租的一室戶在二樓,世之介即將在這里展開全新的東京生活。
世之介的東京生活終于要拉開序幕了。
公寓的入口處并排停放了很多自行車,地上散落著傳單、廣告信。整棟三層樓的建筑物大約隔出五十間一室戶,信箱一個挨著一個密密麻麻地塞滿了整面墻。世之介找到了自己的二〇五室的信箱,信箱門上寫著“葛井”,應該是前一任房客留下的杰作,他用手指沾了口水企圖擦掉上頭的筆跡,卻怎么也擦不掉,大概是用油性馬克筆寫上去的吧。
世之介開始沿著臺階往上爬,隱約聽見類似警鈴的聲音,而且每往上一階,聲音便越清晰可辨。到了二樓,左右兩邊都是緊緊相鄰的房間,各自向兩側展開,連成一道長長的走廊。當他走到自己的房門口時,終于知道那個到底是什么聲音了。
不知道是誰在隔壁二〇三室的大門上貼了一張紙條:“鬧鐘吵死了!”看樣子住戶并不在家。
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離家獨立生活就要開始了。打開房門的剎那原本應該是令人激動的時刻,誰知隔壁吵個不停的鬧鐘把氣氛都破壞了。
咔嚓。
世之介終于用自己的鑰匙打開了自己的王城。鬧鐘還是很吵,不過,他的心情很好。房間只有六張榻榻米左右大小[2],走進房間以后,鬧鐘的聲音透過薄薄的墻壁依然清晰可聞,又因為空無一物的關系,聲音更顯響亮。
大概沒有人打電話到物業投訴吧?
世之介暫且坐在地板上,隨手一摸,發現上頭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他想起背包里有一條抹布,那是今天早上母親硬把它塞進行李里的。對兒子來說,新生活代表著希望,但從母親的角度來看,新生活似乎只是條抹布而已。
世之介開始擦地板。說也奇怪,身體一動起來,對于隔壁鬧鐘的噪聲,竟然可以變得充耳不聞。心情顯得有些浮躁的世之介,連紗窗的溝槽都沒放過。
快遞定于晚上七點左右把新棉被送到,離這個時間大約還有一個小時。世之介想打通電話給母親,謝謝她替他準備了一條抹布。
二〇三室的鬧鐘依舊響個不停,抱怨的紙條也還在。
世之介走出公寓,然后走進對街的公共電話亭。接電話的人是父親,開口第一句話就問:“棉被送到了沒有?”
母親眼中的新生活是一塊抹布,不過看在父親的眼里,又變成了一床棉被。
“還沒。”世之介答道。
“還沒到啊,不管它了。你媽從早上一直哭到現在……”
“一直哭?為什么?”
“只有當媽的才知道她在哭什么。”
有點不耐煩的父親隔著話筒叫母親聽電話,而母親本人似乎就在旁邊,現在也是用哽咽的聲音跟他說話。
兒子只是到東京而已,為什么要這么悲傷呢?實在令人不解。
世之介的心情也不由得沉重了起來。“對了,行李里面有幾節鬧鐘用的干電池?”聽到兒子沒頭沒腦地問了這么一個問題,母親暫時把哭泣擱在一邊。
不過,她還是把當年生世之介難產的事從頭講一遍,講著講著一遇到空當,便又低聲啜泣起來。母親本來就很有表演天分,無論是在親戚的葬禮上,還是兒子離家獨立之類的場面,絕不會錯過千載難逢的機會。每每參加親戚的葬禮,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一定會來找母親簽收賬單,因為她實在哭得太驚天地泣鬼神了。
和母親打完長途電話,世之介筋疲力盡地走出電話亭,剛剛母親在電話里緩急交織、娓娓道出的往事,不斷地在他的腦海里回旋,以至于忘了鬧鐘的存在。猛一回神,隔壁房間的鬧鐘又開始響個不停。
世之介一爬到二樓的走廊,就看到一位身材纖細的女孩站在二〇三室的門口。她的一只手還戴著印花隔熱手套,可能正在做晚餐。
女孩聽到腳步聲也轉過頭來問道:“你住這間?”同時用還戴著隔熱手套的胖手指指了指二〇三室的門。
“不是。”世之介連忙否認,并指著二〇五室。
“那一間?二〇五不是空的嗎?”
“我今天……”
“剛搬進來?”
小澤跟他提過,在大都市搬家不需要向左鄰右舍打招呼,因此,他沒有把家鄉的蜂蜜蛋糕帶來當見面禮。女孩的目光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著站得直挺挺的世之介。
“我是來東京念大學的……”
世之介最后也只告訴了她這么多。
“是啊,都四月了呢。”
女孩的印花隔熱手套在她的手上一開一合地動著。
“……我聽到門開開關關的聲音,以為是住在這里的人回來了,可是等了好久,鬧鐘還是一直叫。”
這情景看起來就像隔熱手套在說話一樣。女孩注意到世之介的視線落在隔熱手套上,于是說道:“我正在做奶油燉菜。”隔熱手套又一開一合地動了起來。
她長得有點像小澤的姐姐。每次世之介到小澤家過夜,她就會向小澤的爸媽告狀:“媽,那些小孩整晚都在看A片。”其實,小澤的姐姐稱得上是美女。
女孩似乎沒要離開的意思,世之介問道:“這個鬧鐘響了很久嗎?”女孩一面把玩著隔熱手套,又讓它開開合合地動著,一面皺起眉頭說:“很久了啊,聽到就火大。對了,你要吃奶油燉菜嗎?我做了很多哦。”
“嗯?”
“一個人獨處,會覺得焦慮不安,兩個人共處,就能彼此解個悶,不是嗎?”
“啊,只是……”
“你吃過飯了?”
“還沒有,只是……只是待會兒有人會送棉被來。”
“棉被?”
“是的。快遞會送棉被來……”
“你就貼張紙條在門上,告訴快遞說你人在二〇二室就好了啊。”
女孩邊說邊用下巴指了指“鬧鐘吵死了!”的字條。
“對啊,貼張紙條就行了。”
根據小澤傳來的情報表明,住在東京這種地方豈止是左右鄰居老死不相往來,更有甚者,連隔壁住了什么人都沒有人知道,現在看起來,小澤說的話似乎不可盡信。
難得有人邀約吃飯,世之介馬上回到自己的房間,很快寫好了一張紙條,并把它貼在門上,然后走到女孩的住處。他一按門鈴,立刻有人來應門。“貼好了嗎?”女孩問道。“貼好了。”世之介回頭看了自家大門一眼。
女孩的房間格局跟自己的房間一模一樣,但跟他目前家徒四壁,連棉被也沒有的房間比起來,油然生出一種壓迫感。定睛一看,墻上掛了幾張不知道是非洲制的還是波利尼西亞制的木雕面具,造型頗為奇特。世之介覺得這里一點都不像女孩子的房間,倒像是部落酋長的家。
她一面盛飯,一面告訴世之介她的名字叫作小暮京子,在附近的健身俱樂部教瑜伽。
“瑜伽?”
世之介坐在房間的角落,雙手環抱膝蓋復誦了一遍。
“你有興趣嗎?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叫橫道,橫道世之介。”
京子拿起湯匙在奶油燉菜鍋里畫著漢字,笑著說:“你爸媽真是替你取了一個了不起的名字。”
世之介直到初中一年級上語文課時才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他的小學老師們當然早就知道井原西鶴的曠世名著《好色一代男》里的男主角就叫世之介,只是要他們說給一個還在穿短褲的小男生聽,內心必定掙扎得不得了。
教他語文的初中老師是一個快要退休、看起來色瞇瞇的老伯伯,大家都叫他“稻爺”。稻爺在第一堂課點名點到“橫道世之介”,他大聲回答“到!”的時候,稻爺笑嘻嘻地說:“哇,了不起的名字。”接著問他有沒有請教過父母親這個名字的由來。
“報告老師,我爸說世之介是古人寫的一本書里的男主角的名字,這個男主角一直在追求理想的生活方式。”
世之介毫不猶豫地把父親解釋給他聽的話鏗鏘有力地說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太直接、太干脆的回答方式激起了老師的興致,一時興起的稻爺居然花了整整一個鐘頭,在一群還是懵懵懂懂的少男少女面前,毫不掩飾地講述書里的世之介如何“追求理想的生活方式”。
當講到妓院、妓女這一段時,班上的女班干們紛紛提出抗議,男生卻是喝彩叫好。雖然課堂上鬧哄哄的一片,稻爺依然興致不減,最后總算講到主人公世之介造了一艘名叫“好色丸”的船,滿載著催淫道具出海尋歡,因為內容實在露骨不堪,他的同桌女同學終于按捺不住哭了起來。而世之介本人實在是坐立難安,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好不容易挨到下課鈴響,稻爺心滿意足地離開教室,留下一整個教室騷動不安的學生。世之介聽到女生說回家后要向爸媽告狀,還有幾個男生作勢想脫掉他的褲子,大聲嚷著:“有那么厲害的東西,讓我看看!”
“咦?隔壁的鬧鐘好像不叫了呢。”
世之介的思路突然被打斷,一臉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京子。剛才他見京子咯咯笑個不停,也就順勢把稻爺的事拿出來講。餐桌上京子的盤子已經見底了,他也吃了三大盤。
“哎,真的,聽不到鬧鐘的聲音了。”
他模仿京子的動作把耳朵貼在墻壁上聆聽,一張臉也跟著埋進木雕面具堆里。鬧鐘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住戶發出的若有若無的聲響。
“你的故事還真有趣。對了,世之介,你真的是今天才到東京的嗎?”
京子的耳朵離開了墻壁,然后一邊收拾杯盤,一邊換了個話題又問道。
“是啊,剛到五個小時。”
“……你從今天開始就要過全新的生活了。男孩子是很浪漫的,像這樣的晚上,就會像青春小說里的男主角,一個人在屋子里偷偷想著喜歡過的女生啦,替將來打算啦,想要多愁善感一番吧,對不對?”
京子站起身來,把盤子拿到小小的廚房里去。
“不,沒什么特別好想的……京子小姐,你在這里住了很久嗎?”
世之介伸手去摸墻上的面具,沒想到面具的眼珠子竟然掉了下來。他趕緊撿起來,把它藏在椅墊下面。
“住了快一年了。這里房租便宜,離俱樂部又近,所以就搬來了。不過下班回家順道會去逛的地方只有西友超市。”
“那你之前住在哪里?”
“孟買。”
“什么?”
“印度的孟買,我去留學。你不知道孟買嗎?”
“不不不,我知道。只是我問你之前住哪里,沒想到會聽到‘孟買’這個答案。”
“我老家在橫濱。我念的是免試直升的學校,一路讀到大學。大學畢業以后,在一家食品工廠上班。進入社會才發現自己什么都不是。唉,別提了,現在還不是一樣,什么都不是。”
世之介的目光落在電視柜上的照片上,看起來應該是印度留學時期拍的。
“大學畢業,然后就業、辭職,接著到印度留學,學成回來當瑜伽老師……總覺得這樣很了不起呢。哪像我,每次自我介紹只能說世之介由來的笑話。”
“你怎么這么說呢?從現在開始,你生命里的事物會一個一個地增加,不是嗎?”
“也對哦。”
京子利落地洗著碗盤。世之介感覺身心都得到了徹底的休息。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
“啊,應該是棉被送來了……你看,多快啊,馬上就增加了一個。”
京子暫停洗碗的活兒,微笑著說。
人生只是多了一床棉被也沒什么用,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只是一條棉被,好像也足以讓人引以為傲。
才幾天光景,染紅整個東京街頭的櫻花已然開始凋謝。落櫻如雪,乘風飛舞的花瓣輕輕地落在一群穿著新西裝正朝武道館走去的大學新生肩上。
今天是新生入學典禮。
蔚藍晴空下,大批的新生仿佛被旋渦吸引一般進入武道館。距典禮開始只剩五分鐘,原本蜂擁的人潮就要散盡。可是,同樣具有新生身份的世之介卻還沒有出現。
“穿上深藍色的西裝,看起來真是又挺拔又有型。”
西裝是祖母在家鄉的百貨公司定做來送給他的禮物,瞇著眼睛頻頻點頭的祖母非常滿意世之介盛裝的模樣。世之介心想如果今天入學典禮不穿,以后就沒機會穿了。
距典禮開始還有一分鐘,負責引導的工作人員陸續撤離并向會場移動。這時有一個年輕人匆忙奔向九段下車站前的坡道,因為腳上的皮鞋不合穿,使得腳后跟沿路發出噗噗的聲音。一位工作人員發現了他,趕緊招手催促:“快一點!典禮已經開始了!”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世之介。他也很著急,但越急越亂,腳后跟脫出了鞋。
“你進去以后,往左邊走,然后上西側的樓梯!因為正面的門已經關閉了!”
工作人員推著他的背交代該怎么走,但喘到上氣不接下氣的世之介根本沒記住左邊、西側、正面這些話,反正先趕快跑進去。世之介終于進入了會場,可是該往哪邊走呢?他想不起工作人員指引的方向,最后決定往右邊走。
典禮正在舉行。一個嚴肅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回蕩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走廊上有很多扇門,世之介不知道要從哪道門進去。“這扇門?那扇門?怎么辦?”他一面向前小跑一面尋找入口,總算看到一扇沒有關上的門。“哈,就是這里啦。”世之介二話不說,馬上沖進去。
下一秒鐘,他的眼前驟然開闊。
今年的新生有七千多人,為什么七千多雙眼睛全部朝他這兒看呢?他似乎走錯了門,出現在正于擺著金屏風的講臺上致辭的校長頭頂上方。
臺下的學生發現有人一臉驚恐地從校長頭上冒出來,忍不住撲哧笑出聲,沒多久,整個會場響起低低的竊笑聲,此起彼落。世之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更加無所適從。
“喂,你過來,這邊!”
忽然有人從背后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拎了出去,臺下頓時哄堂大笑。難得的新生入學典禮,以及穿起來又挺拔又有型的全新深藍色西裝,就這樣被白白糟蹋了。
工作人員把他帶到新生座位的最后一排,折騰了半天總算是入座了。隔壁正在打瞌睡的男生突然睜開眼睛向他問道:“典禮結束了嗎?”一樣是新買的深藍色西裝,可是他的領子都被口水沾濕了。
“不,還沒有。”
世之介答道。他仿佛要做給背后還瞪著他的工作人員看似的,刻意拉了拉被對方抓皺的衣領。
祖母送的西裝被抓得皺巴巴,隔壁同學穿的西裝被口水弄得濕答答,武道館里聚集了七千多個這樣的新生。
冗長的典禮沒完沒了地進行著。照理講這群新生應該對即將展開的新生活充滿興奮與希望才對,可是臺下的新生十之八九都在睡覺。受到隔壁男生香甜的鼾聲影響,世之介的眼皮也愈來愈沉重。就在睡眼蒙眬、意識模糊中,典禮結束了。
一直處于昏睡狀態的鄰座男生,睡夢中竟也能聽到禮成散會的廣播,他悠悠醒轉,笑著對世之介說:“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小弟弟都站起了呢,哈哈。”世之介裝作沒聽到的樣子,亦步亦趨地跟著前面的人走出會場。
走出武道館,世之介總算完全清醒了。接下來的安排是回到學校參加新生入學教育,因此,一群穿著全新西裝的新生絡繹不絕地走下坡道。其中,有幾個小團體走在一塊兒,他們應該是附屬高中直升上來的畢業生。因為絕大多數學生都還沒交到朋友,大家都是形單影只地走。
世之介跟在隊伍的最后面,正要跨步向前,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問道:“你是哪個系的?”世之介看了一眼聲音的主人,原來是剛剛坐在鄰座睡覺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他身邊的。
“工商管理系。”
世之介并不想和這個人有交集,不過還是下意識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但很明顯地擺出一張臭臉,對方也不以為意,繼續說道:“嘿,那不就跟我同系?”然后毫不客氣地拍他的肩膀。
“說來說去,大學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擇友。”
世之介忽然想起跟他一起到東京的小澤在飛機上說過的這句話,感覺像是一種不祥的預兆。
“……那個入學典禮實在是又臭又長,不過典禮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不知哪來的笨蛋跑到校長頭頂上縮頭縮腦的,還真好笑。”
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想不到自己正在跟那個笨蛋交談。
“我叫倉持。你呢?”
看起來我行我素的倉持,從口袋里拿出口香糖遞給世之介。不想跟他有任何關系的世之介,應該拒絕才對,可還是收下了,并且自我介紹:“我是橫道。”
“橫道,這里是你的第一志愿嗎?”
倉持很快就把“同學”啦,“君”啦這一類禮貌性的稱呼給省略了。世之介心想,就算是路邊的野貓要親熱之前,也得花點時間互相熟悉一下,不是嗎?
“我還報考了早稻田,不過沒考上。”
“哦?我也是呢,沒想到我們兩個還真合得來。”
世之介當然知道合得來不是用在兩個人念同一個科系的時候,也不會用在兩個人同時落榜的場合,但聽倉持這么一說,他居然產生了合得來的感覺,真教人感到不可思議。
世之介和倉持嚼著口香糖,穿過外濠公園的櫻花道,一起走回學校。兩人問了彼此的出生地等等,雖說合得來,不過話題多從這個跳到那個,只是點到為止,并不深入。
世之介來到東京后第一個交到的朋友,就是倉持一平。他和父母一起住在新宿區上落合,今年十九歲,因為復讀了一年,所以和世之介同年級。
“老實說,我還是想進早稻田。”
前一秒鐘世之介說想要考駕照,倉持還像個經驗老到的過來人,跟他介紹哪個駕校的教練教得又好人又親切,下一秒鐘兩人登上河堤的臺階時,倉持又跳回了之前的話題。
“是嗎?”
世之介雖然做了回答,但他根本沒在認真聽。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河岸兩旁摩肩接踵的賞櫻人潮給吸引住了。
“所以,我想大三的時候去參加早稻田的轉學考。”
“轉學考?還要考啊?”
“我打算再去考。我當初就是為了進早稻田才決定復讀的,人生的路還很長,如果這么早就妥協,算什么人生?”
對世之介來講,“人生”這類字眼,除了開玩笑時會用到,平常哪里說得出口。眼前的倉持卻是人不可貌相,他的認真態度恰好和他的外表成強烈對比。世之介目不轉睛地看著倉持。他給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在談到“人生”之后,世之介癡癡地望著他光滑的側臉,忽然覺得他簡直就是釋迦牟尼的化身。
“老師,東京有沒有那種不必太用功也考得上的大學?介紹給我吧。”
他想起了自己在升學咨詢時說的話。原來世界上有像他這種“先妥協再說”的人,也有像倉持那種“先考慮人生”的人。
堤岸旁的行人步道上都是藍色的塑料布,一塊塊鋪在櫻花樹下。櫻花花瓣漫天飛舞,飄落在地。美則美矣,可掉在藍色塑料布上,就什么情緒也引發不了了。
行人步道直通學校正門,一走進校園,立刻發現校內熱鬧非凡。每一個身穿深藍色套裝、正要前往各自教室的新生,無不被成群的開展社團招生的學長學姐包圍簇擁。有拿網球拍的學姐,也有做美式足球運動員打扮的學長,還有在依舊寒冷的天氣里穿著泳衣的前輩,他們并不是游泳社團的成員,似乎是摔跤同好會。
“橫道,你決定加入哪個社團了嗎?”
聽到倉持的問題,世之介搖頭說:“還沒有。”
社團活動應該很有趣,不過對世之介來說,不先找到勤工儉學的機會,別說網球拍了,他連一個網球都買不起。
“你高中時參加了哪一個社團?”
倉持避開招生學姐學長的重重包圍,一邊閃躲一邊問。
“應援部。不過,我就是個有名無實的隊員。”
“應援部?就是穿著學生制服,喊著‘呼咧呼咧’的人,是嗎?”
雖然世之介不確定是不是還有其他類型的應援部,但倉持問話的表情十分認真。“是的。你呢?”世之介也反問他。
“我是曲棍球社團的。”
“曲棍球?你是說冰上曲棍球?”
“不然還有什么曲棍球?”
朋友果真是物以類聚。
他們總算沖出了學長學姐的招募重圍,來到了日照不良的校舍區。不知道是地板鋪大理石的關系,還是天花板太高了,感覺上校舍就像洞窟一樣陰暗。兩人按照新生手冊上的說明,一起走進指定的教室,同學幾乎已經坐滿了。黑板上貼著新生名單,座位也事先做了安排。
“唉?為什么沒有我的名字……?”
倉持嘴里嘟囔著。世之介也幫忙確認了一遍,真的找不到倉持一平的名字。
“我不是這個班的嗎……?”
他從皮夾里拿出學生證換領券,邊看邊搔著頭說。
“……啊,算了算了。新生培訓結束后,我們在外頭碰面。總要去逛逛社團招生的攤位吧。”
倉持說完,拔腿沖出教室。世之介目送他的背影離去,才回過頭看向教室內。因為大家都還是陌生人,世之介目光所到之處,都是冷漠的眼神。教室里的陳設十分簡陋。全班大概有四十個學生,女生只有兩個。
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剛好和班上僅有的兩個女生同一排。也難怪,按姓氏拼音順序排列,“橫道”這個姓氏一向都讓他排在男生的最后一個。
她們一個在聽隨身聽,另一個低著頭讀新生手冊,看見有人走近,連頭都沒抬一下。
世之介一坐下,老師就進來了。那是一位很滑稽的老師,特意想把氣氛弄得熱絡一點,但學生們只是肅靜地記錄著注意事項。無趣的教室里,世之介越發懷念倉持的開朗。
老師做完如何選課的說明以后,便走出教室。有人馬上起身離開,也有人和隔壁的同學簡短交談。世之介正準備站起來時,鄰座的女同學叫住了他。
“這個要拿到學務處,是嗎?”
她的耳機已經拿下來了。
“剛剛那個老師說寄去也可以。”世之介點了點頭。
“寄去也可以啊,謝啦。”
她是個個子嬌小的女生,水汪汪的眼睛好像剛哭過似的。想到這里,世之介不由得“咦”了一聲,為什么水汪汪的眼睛看起來有些怪異?印象中有一種叫作雙眼皮膠的東西,只要把白色的膠水涂在眼瞼上,可以把單眼皮變成人工雙眼皮。
“什么嘛,大學的老師也跟高中時候的老師一樣,根本就沒有變嘛,老想逗學生發笑,結果,搞得大家都很掃興。我們又不是小孩子。”
“……啊,嗯。”
世之介明明一臉尷尬,但女同學渾然無覺。世之介眨眼眨個不停,仿佛自己的眼瞼被膠水粘住一般。
“我剛才看了一下名單,你叫橫道,對吧?你好,請多指教。這個班上只有兩個女孩子,另外那一個看起來很不和藹可親。”
她皺起眉頭說,手中折著簡介資料。世之介瞄了一眼姓名欄,上面寫著“阿久津唯”。
“喂,你待會兒要去逛社團的招生攤位?”
“是、是啊。”
“如果不麻煩,可以帶我一起去嗎?你要跟剛剛那個走錯教室的男生去,對不對?我都沒有可以一起逛的朋友。”
阿久津唯站起來,身高只到他的胸口,也不等世之介回答,便一個人往外頭走。這是一間階梯教室,阿久津唯的身形也就越走越小。
“橫道同學,你是應屆畢業生嗎?”
阿久津唯回過頭來問道。世之介點了點頭,并且應了一聲“嗯”。
“你看河堤旁的櫻花,很美吧?”
“嗯。”
校園的廣場上,依舊是熱情的招生社員團團圍住大一新生。
“那是他嗎?”
順著阿久津唯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看到了倉持。與其說他是按照約定在那兒等世之介,毋寧說他是被穿著桑巴舞衣的女生拉住手臂動彈不得。
“他好像加入了桑巴舞社呢。”
阿久津唯笑著說。
倉持聽到了他們兩個的腳步聲,回頭一看,馬上跟穿著桑巴舞衣的女生說:“你看你看,來了吧,我早就說過我是在等朋友嘛。”
“好吧,那記得待會兒回攤位來哦,我等你。”
這位桑巴女生抹在臉上的五顏六色,好像不是化妝,倒像是涂的油畫。她叮嚀倉持還要回來以后,便又趕著去拉別的新生的手臂了。
“干嗎畫成這樣?”
被濃得不像話的彩妝嚇呆了的世之介喃喃問道。
“這個社團太驚人了。她一直慫恿我加入桑巴舞社,說我的體格適合跳桑巴舞。怎么樣?看一下適合跳桑巴舞的身材吧。”
倉持一邊說,一邊將視線移到阿久津唯身上。
“啊,她是我的同班同學阿久津唯。”
倉持耳朵聽著世之介的介紹,眼睛則是眨也不眨地盯著阿久津唯的臉。然后,毫不掩飾地大笑出聲:“你干嗎?這是……你把自己的眼皮翻過來做什么?”
世之介強忍住不愿戳破的事情,沒想到魯莽的倉持竟然就這樣毫不避諱地挑明了。
“你、你……這……”
阿久津唯惱羞成怒,顧不得急得發慌的世之介,氣得對倉持大叫:“你這個人怎么這樣!”
“我沒有怎樣啊,是你的眼睛、眼睛翻過來啦。”
倉持再也忍不住了,開始捧腹大笑。
“住口住口,不要再笑了。你、你太沒有禮貌了!”
世之介急忙推開倉持,讓他離阿久津唯遠一點。氣到七竅生煙的阿久津唯,身高似乎因此拉長了一點。
“我這樣很沒有禮貌嗎?你說……”
“喂,這種事不要當著本人的面說啦!”
“不說不是很奇怪嗎?……咦?噢!你明明注意到了,卻裝作什么都沒看見,你這樣才叫作沒禮貌,不是嗎?”
倉持現在已經笑到失控、不能自拔了。阿久津唯的身高因為憤怒又拉長了一些。
倉持笑到完全停不下來,世之介逼不得已只好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同時拼命地向阿久津唯道歉。其實,他的內心正在天人交戰,一個聲音說:“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朋友,要好好珍惜。”而另外一個聲音說:“大學生活剛開始不久,不要管這兩個人了,趕快歸零,讓一切從頭開始吧。”
阿久津唯總算冷靜下來了,世之介好說歹說勸她在長椅上坐著休息一下。想不到一個在教室里看起來那么開朗積極的女生,竟然會為了雙眼皮膠這種小事氣到快要掉眼淚。
站在一旁的倉持開口對阿久津唯說:“對不起啦,你干嗎那么生氣?”倉持的道歉真是不痛不癢,“……對不起,我誠心道歉。不過,我相信不管是誰,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看到翻過來的眼睛,一定都會……”
“夠了,不要再說了!”
世之介瞪了倉持一眼,責備他連怎么道歉都不會。
“……我只是想要改變一下形象而已,卻被你嘲笑成這樣,實在太過分了。”
坐在長椅上低頭不語的阿久津唯突然開口說道。
“……我想要做一個全新的自己,這樣也不行嗎?”
阿久津唯兩手放在膝上,緊握雙拳,眼淚撲簌撲簌掉下來滴在拳頭上。世之介心里嘀咕,難道她的高中生涯過得很悲慘嗎?
由于眼前的阿久津唯和剛剛在教室里印象中的她,反差實在太大,世之介的臉上堆滿了尷尬,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本來想向倉持求救,但心想倉持一定也束手無策——才想到束手無策這四個字,耳邊就響起了倉持的聲音:“好啦,別哭了,是我不對,不應該亂開玩笑,請原諒我。”倉持人也坐到阿久津唯的旁邊,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說道。
“……每個人都有重新做自己的權利,我也不例外,讓我們一起改變吧,把從前的自己完全忘掉,我們可是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學的。”
聽得目瞪口呆的世之介,雖然一下子成了局外人,但氣氛霎時變得很好。世之介松了一口氣,以為事情落幕了,誰知倉持竟然又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說:“不過哦……那個雙眼皮膠不要再用了,那個膠啊……”
世之介正想踢倉持一腳,但是,阿久津唯的腳比他快一步。
沐浴在春陽下的廣場仍然人聲鼎沸,各個社團依舊使出渾身解數,熱情有勁地向新生招手。
按照學生手冊的指示進行選課登記、獎學金申請等等,整個四月眨眼間就結束了,日歷一張張被撕去,仿佛凋謝的櫻花一般零落散盡。
四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天。
臉上還帶著睡意的世之介急急忙忙地沖出公寓的大門。他中午約了表哥清志見面,現在要趕去幕張表哥住的縣民學生宿舍。昨天,他確實把鬧鐘設定在九點,鬧鐘也準時響起,結果世之介無意識地按掉響鈴聲,又安心地睡了三個小時。
出門前,母親一再交代他,到了東京以后,要立刻去找表哥,日后如果遇到什么困難,彼此也有個照應。
世之介心里一直惦記著這件事,等他真正采取拜訪行動時,已經又過了三個星期。清志比他大三歲,兩家人住得很近,也曾有一段時間,世之介把清志當成自己的親哥哥一樣崇拜,所以并不會不想見他。
清志這個人簡直就像三年后的世之介。如果世之介經常給人呆頭呆腦的印象,那么,清志就是在世之介的基礎上再添了三年份的癡呆。因此,兩人在一起,怎樣都不覺得累。
清志念的大學正是倉持念念不忘的第一志愿,他今年四年級。當年發榜,鄉親父老得知他考取早大時,無不跌破眼鏡,大家都強烈懷疑,清志要不是靠作弊怎么考得上?
當世之介正式在東京展開獨立生活后,注意到了一件事。先舉個例子來說,他平常把鬧鐘設定在七點起床,每天鬧鐘響起時,卻只會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把它關掉,然后告訴自己再睡五分鐘,結果眼睛連一下也沒睜開過,繼續呼呼大睡。雖說是理所當然的事,但他意識到再不會有人把自己從賴床中叫醒。
他在九州島家里的時候,母親總是在樓下扯開喉嚨叫起床。如果這一招不見效,她就會踩著驚天動地、足以撼動整座屋子的步伐跑上樓來。世之介一向認為這是母親的嗜好,她就是愛這么做。直到前些日子,倉持到他的住處過夜,第二天早上他整整花了半小時,才把有嚴重賴床病的倉持弄下床,這時世之介總算明白,這么多年來自己沒被母親宰了,實屬萬幸。
跟早上起床一樣,大學也不和善。世之介只要哪天逃學,那一天就像是被丟棄在東久留米的套房里一樣,無人問津,完全被這個世界遺忘。以前的高中老師會抓著他的鬢毛啰里八唆地嘮叨:“橫道!你的選修科目怎么還沒去登記?!”從前老覺得這些老師就像念經一樣煩,現在卻懷念不已。
自己的事自己做。
喊口號很簡單,但一個人在東京過日子才知道,“自己的事”竟然多到連做夢也想不到。
世之介抵達幕張車站,已經是下午兩點半過后了。他昨天晚上事先查過地圖,想著走到清志的宿舍一點也不困難。誰知一出車站,明明只要花五分鐘就可以走到的地方,居然怎么走、怎么找,也看不到目標建筑物。他往東找不到,便再折回向西走,等到他找到門口掛著小小招牌的學生宿舍時,已經過了一個鐘頭。
世之介走進宿舍大門,眼前有一間開了小窗,掛著粉紅色布簾的小小傳達室。玄關附近散落著幾雙經常可以在爆笑短劇里看到的墨綠色拖鞋。世之介把頭伸向傳達室的小窗。
“你好,我是來找川上清志的。”
一位背對著他,正在看電視的男人開口說道:“咦?他剛剛不是還在那里嗎?”然后指了指世之介背后的方向。世之介轉頭往里面瞧了一下,有一處看起來像接待室的場所,沙發上丟了幾張看過還來不及收拾的體育報,桌子上則擺了一個主人不詳的臉盆,里面塞滿了盥洗用具。
“他應該馬上就回來了,你進去等一下吧。”
“好的,謝謝你……”
“世之介?”
世之介正彎下身去想找雙比較干凈的拖鞋來穿,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一回頭就看到清志提著便利店的購物袋站在自己面前。
“對不起!我睡過頭了。”
“哦,沒關系,你有你自己的時間流速。”
“什、什么?”
世之介覺得清志有點怪異。
“你沒在生氣嗎?”
“生氣?為什么要生氣?”
“因為我認識的清志表哥,這時候一定會碎碎念。”
“人之所以會生氣,是因為他對別人有所求。”
“什么?”
“因為對別人有所求,一旦求不到、希望落空時,就會轉變為憤怒。說起來欲求啊什么的都是身外俗物,而且,生氣一點用處也沒有,只不過會讓我們喪失公正、公平的判斷力罷了。”
“啊、啊?”
面對性情丕變的親戚,世之介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他向管理員投以求助的目光,當然沒有人理睬他。
世之介雖然不知道有什么內幕讓清志完全變了個樣,不過,還是跟著他爬上三樓。走廊上的每一個房間幾乎都是大門敞開,從各個屋里傳出的電視音響四處流竄。
清志朝世之介的背后推了一把,直接把他推進屋里。清志的房間比想象中的來得寬敞,陽光也可以跨過陽臺照進屋來,日照十分充足。地板上堆滿了書,一本疊著一本,學校福利社堆得跟山一樣高的暢銷書也在其中。清志之所以行事作風大異于前,大概跟這些書脫不了干系吧。世之介隨手拾起一本,啪啦啪啦地翻著書頁。
“清志表哥,我不記得你這么愛看書啊。”
“我想早日習慣別人的絕望。”
世之介愈來愈覺得同自己講話的人不是清志,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習慣了以后又怎樣呢?”
世之介其實可以置之不理,偏偏他也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這么說好了,如果習以為常的話,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就不會想太多、鉆牛角尖了。”
“不對啊清志表哥,你以前就不是那種會深思熟慮的人啊。”
只要是認識清志的人,通通都會舉雙手贊成世之介的話,就連清志自己聽了也覺得尷尬。
“清志表哥,你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怎么怪怪的?”
“沒有啊,不曾發生任何事。不過,倒是有一件事可以告訴你,我遇見了一個令人心動的女孩。”
看到清志憑靠在窗邊喟然嘆息的樣子,世之介快要忍俊不禁了。他極力克制自己不要發笑,因為憋著肚子強忍笑意,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清志表哥,你連說話的方式都很奇怪。”
世之介再也克制不住了,終于放開了哈哈大笑。清志只是冷冷地看著笑到不能自已的表弟,然后按下窗臺邊的音響開關。
音樂開始播放,世之介聽到了非常經典的爵士曲目。
“清、清志表哥,你什么時候開始聽這種音樂的?”
世之介捧腹大笑,已經笑到一發不可收拾了。
“……我每個星期都會把十大金曲錄下來,錄了一段時間了。”
清志似乎忘記了世之介對他的過去知之甚詳,徑顧著用手跟著音樂打起拍子。
“你今年十八了?”
“嗯,是啊。”
“有一天你也會明白的。”
“明白什么?”
“失去的痛苦。”
“啊,原來如此。”
談到這里,世之介茅塞頓開,恍然大悟。簡單說,就是清志被他心儀的女孩子甩了。
世之介遵照母親的囑咐前來拜訪表哥,不過,當他得知表哥性情大轉變的理由以后,反而覺得跟清志談不上話。清志就是清志,表弟難得來一趟,他居然自個兒躺在床上看沒看完的書。兩個人在一起既然無話可說,不如各自解散,可是,世之介并不急著表態“我要回去了”,清志也沒有開口表示“你可以回去了”。
“世之介。”
“嗯?”
“跳舞吧!”
“啊?”
“我說‘跳舞吧’,趁年輕的時候。”
“什、什么?”
“不要去想為什么要跳舞,盡管跳舞就對了。腳步一旦停了下來,就會往另一個世界走。”
“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就是另一個世界,以后你就會懂了。”
清志啪嗒一聲合上書本,嘆了一口氣。
“世之介。”
“嗯?”
“記住了嗎?跳舞吧!”
“好好好,我跳我跳。”
世之介懶得再問,敷衍地回答。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想說什么?”
“知道啊,就是叫我跳舞啊。”
“正是如此。”
“跳舞就對了,其他擔心什么的都是多余的。”
清志霍地從床上彈起來看著世之介。
“我加入了桑巴舞社。”世之介向清志說道。
“什么?”
“桑巴舞社啊,你不是叫我跳舞嗎?”
“跳桑巴舞?”
“是啊。”
“為什么?”
“隨波逐流。”
“隨波逐流?……怎么個流法才能流進桑巴舞社?”
“說來話長。”
即使世之介本人也難以理解為什么自己要加入桑巴舞社。倉持取笑阿久津唯用膠水粘出來的雙眼皮,把阿久津唯氣哭了,倉持拼命求對方原諒,于是阿久津唯提出條件說:“如果你是真心道歉,就加入桑巴舞社。”倉持當然一口回絕,但阿久津唯也相當堅持,倉持看到哭回單眼皮的阿久津唯只好認輸,打算暫且加入,以后再退社。到現在世之介還是不懂為什么自己會被卷入他們兩人的沖突之中。
結果,倉持和他在阿久津唯的監視下,一起在入社申請表上簽了名。只是,站在旁邊盯著他們簽名的阿久津唯也被趕鴨子上架加入了桑巴舞社。總之,演變到最后,看起來就像三個好朋友志同道合地加入了桑巴舞社一樣。
“喂,你也找個正經一點的社團嘛。”
世之介很快地交代完入社的前因后果后,一臉詫異的清志開口說道。
“桑巴舞社很正經啊,它可是一個有歷史、有傳統的社團呢。”
“那么辛苦才考上大學,干嗎挑個桑巴舞社?難道沒有其他社團了嗎?”
“清志表哥你剛剛不是告訴我,什么事情都不要想太多,只要跳舞就好了嗎?”
“那是小說里的對白。”
“你耍我?”
“耍你?我可沒那個意思。”
有些人開口閉口凈說些厭世的話,可是,一看到厭世的人卻會氣得直跳腳。
“好了,不要說這些了。世之介,要來點啤酒嗎?我這里有比利時的啤酒。”
“我還未成年。”
清志從小冰箱里拿出比利時啤酒。
“什么未成年?去年,還是前年,我們不是在家鄉的居酒屋碰過面嗎?”
“啊,我想起來了。”
那是高二那年的事,世之介在市內的居酒屋巧遇清志。那一次,他跟小澤他們總共五個人跑到居酒屋試酒膽。不過,清志并不知道世之介離開居酒屋后發生了什么事。那時候,世之介非常喜歡一個叫作大崎櫻的女孩子,才兩杯黃湯下肚就不勝酒力的世之介,借酒壯膽跑到她家去進行愛的告白。
初嘗酒精滋味的五個人,個個情緒亢奮,原本說要去電子游戲廳大展身手,后來又說要去電影院看色情片,趁大家七嘴八舌進行討論的時候,世之介悄悄走開,一個人搭公交車到大崎櫻住的街上去。
世之介坐在車里醉到不時傻笑,說也奇怪,到了目的地一跳下公交車,竟然酒意全消。世之介心里十分明白,假使錯過了今天,以后就不可能再鼓起勇氣告白。為了讓自己繼續沉浸在醉意當中,世之介不停地自我催眠:“我醉了,我醉了。”還故意走得東倒西歪,一會兒碰到這根電線桿,一會兒又晃向下一根電線桿。晃呀晃地終于來到大崎櫻的家門前,此時此刻別說找不到半點醉意,頭腦甚至比平常還要清醒千百倍。
大崎櫻的家是位于都市新興住宅區的白墻住宅,她的房間在二樓。世之介看到二樓亮著燈,而且運氣不錯,窗戶是開著的。
“大崎!”世之介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一樣。他喊得這么小聲,對方應該聽不見,但世之介還是繼續站在樓下等待。可能這股意念太強烈了,大崎櫻也感受到它的可怕,居然出現在窗前。
“橫道?”
大崎櫻充滿疑惑的聲音自二樓窗戶飄了下來。
“對,就是我。我、我有點喝醉了。”
世之介開始念出事先準備好的臺詞。明明說自己喝醉了,站姿卻跟軍人一樣標準。
“你喝醉了……等我一下,我現在就下去。”
站在窗前的大崎櫻先是一愣,接著露出了笑顏,又轉眼失去了蹤影。世之介大概只等了三十秒,而這三十秒對世之介來說,仿佛延續至今。
“世之介,黃金周有什么節目?”
正沉浸在回憶中的世之介,突然被清志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黃金周哦,我要跟社團的人一起去清里……”
“去清里跳桑巴舞啊……我正在讀的書,概括說來確實是這么個思想,但從你嘴里說出來,總覺得哪兒不對。”
“清志表哥,不要再讀書了,讀書跟你的形象不符啦。”
“讀書哪有符不符的?”
“怎么沒有?原本就不是一個深思熟慮的人,卻硬要看寓意深遠的書,這對當事人的身體來講,是一種毒害。”
“你這樣講太過分了哦。”
“我說的全是實話……”
從窗外看出去,對面正巧是京葉線的高架橋,宛如地平線一般向蔚藍的天際延伸開去。原來東京也有天空,更嚴謹地說,應該是千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