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童年(3)
- 童年 在人間 我的大學(譯文名著精選)
- (蘇)高爾基
- 5143字
- 2018-05-14 17:48:58
我很清楚,大伙都怕母親。就連外公對她說話聲音也輕些,跟對別的人不一樣。這使我很得意,我驕傲地向表哥們夸耀說:
“我娘是最厲害的!”
他們沒有表示反對。
但是星期六那天發生的事,使我對母親的看法動搖了。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過失。
有件事情讓我很感興趣,就是大人們能巧妙地使布料改變顏色:把黃布浸到黑水里,布就變成深藍色——“寶藍”;灰布在棕紅的水里一涮,它就成了深紅——“波爾多紅”。看上去很簡單,就是不明白為什么。
于是我就想親手染點什么東西,并把這個主意告訴了雅科夫的薩沙。他是個挺認真的孩子,老見他待在大人們中間,對誰都親親熱熱,誰的忙、什么忙他都肯幫。大人們都夸他聽話又聰明,只是外公斜著眼睛看他,說:
“真是個馬屁精!”
雅科夫的薩沙長得又黑又瘦,龍蝦似的暴眼突睛,說起話來聲音又低又急,常常被自己的話噎得喘不過氣來。他老是鬼鬼祟祟東張西望,好像想逃到哪兒躲起來似的。他眼睛的褐色瞳人是定住不動的,要是他激動起來,瞳人就跟著眼白一齊打顫。
他讓我討厭。我倒是對那個笨手笨腳、不大引人注意的米哈伊爾的薩沙要喜歡得多。他是個安靜的孩子,有一雙憂郁的眼睛,笑容可掬,長得很像他那溫順的母親。不過他的牙齒真難看,突出在嘴外邊,在上顎上長成了兩排。他覺得這挺有意思,老是把指頭伸進嘴里,搖晃后排的牙,要把它拔出來,誰要想摸一下這排牙齒,他也來者不拒。除了這些,我在他身上再沒有發現什么有趣的東西了。在人滿為患的這個家里,他總是孤孤單單,喜歡坐在光線昏暗的角落里,傍晚時就坐在窗戶邊。跟他一塊兒坐在窗前是很愜意的,可以緊緊偎著他不說話,整整一小時都不說話,看著那些黑色寒鴉在紅霞輝映的暮空中,繞著圣母安息教堂圓圓的金頂盤旋飛翔,時而沖向高處,時而疾落而下,忽然又像一張黑色大網遮蔽了漸漸發暗的天空,隨后就不知去向,只剩下一片空空蕩蕩。看著這樣的景象,你什么話也不想說,覺得胸中充滿了一種摻和著愉悅的惆悵。
雅科夫舅舅的薩沙能夠像大人那樣,把什么事都說得滔滔不絕和頭頭是道。他聽說我想干染色工的手藝,就叫我把柜子里那塊過節用的白臺布拿來,染成藍顏色的。
“白布最容易上色,這個我清楚!”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從柜子里拖出很重的臺布,抱到院子里,剛剛把它的一角放進盛著“寶藍”水的大木桶,小茨岡人不知從哪兒向我沖了過來,一把奪過臺布,用寬大的手掌擰去色汁,對站在過道里看著我操作的表哥喝道:
“還不快去叫奶奶!”
他預示不祥地搖了搖他那亂蓬蓬黑頭發的腦袋,對我說:
“瞧吧,為這個你少不了一頓揍!”
外婆跑來了,她驚呼一聲,甚至哭了起來,一面用可笑的話罵我:
“你這個彼爾米亞克人呀,搗蛋鬼呀!該把你舉起來重重地扔到地上!”
然后她勸小茨岡人:
“萬尼亞[16],你可千萬別告訴外公!我把這事瞞著,也許能混過去……”
萬卡[17]用五顏六色的圍裙把手擦干,有些擔心地說:
“關我什么事?我不會說的。就怕薩舒特卡[18]去告狀!”
“我給他兩個戈比就是,”外婆說罷,把我帶回屋去。
到了星期六,在徹夜祈禱之前,有人把我領到廚房里。那兒很暗也很安靜。我記得,通往過道和房間的門都關死了,窗外是灰蒙蒙霧沉沉的秋天傍晚,沙沙地下著小雨。在烏黑的爐門前,小茨岡人坐在寬大的長凳上,板著面孔,不像平時的模樣。外公站在角落的臟水盆邊,從水桶里挑選長樹條子,比比它們的長短,一根挨著一根擺好,在空中揮得呼呼響。外婆站在暗處,大聲地吸著鼻煙,嘟噥道:
“折磨人……還高興……”
雅科夫的薩沙坐在廚房當中的椅子上,用拳頭揉著眼睛,說話的腔調都變了,好像一個老叫花子拖長聲音在哀求:
“行行好,饒了我吧……”
在椅子后面,米哈伊爾舅舅的兩個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像木頭人似的并肩站著。
“抽一頓就饒你,”外公說,把濕淋淋的長樹條子在拳頭里捋了一下。“快點,把褲子脫下來!……”
外公心平氣和地說著。無論是他說話的嗓音,還是男孩子在吱吱作響的椅子上扭動的聲音,還有外婆的腳在地板上弄出的沙沙聲,這一切都不能打破那幽暗的廚房里、那一片低矮的熏得烏黑的天花板下令人難忘的寂靜。
薩沙站了起來,把褲子解開,直褪到腿彎子,用兩手提著,然后弓著身體,磕磕絆絆地向長板凳走去。看他這樣走路心里真不是滋味,我的腿也哆嗦起來。
薩沙乖乖趴到長凳上,萬卡拿寬毛巾從他腋下和脖子后面將他綁住,彎下腰,用那雙烏黑的手擒住他的腳脖子,看到這里,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列克謝[19],”外公叫我,“走近點兒!……喂,聽見沒有?……現在讓你看看,什么叫做‘抽’……一下!……”
外公略略揚起樹條子,照薩沙的光屁股上啪的打了一下。薩沙慘叫了一聲。
“裝相,”外公說,“這不疼!這一下才叫疼呢!”
他使勁打了一下,屁股上頓時火辣辣腫起了一道紅痕,表哥直著嗓子嚎起來。
“你不舒服了?”外公問道,他的手不急不慢地一起一落。“你不喜歡了?這是為了那個頂針!”
他的手一揮,我的內臟都向上提起來,他的手一落,我整個人也跟著掉下去。
薩沙叫喊著,聲音尖極了,令人討厭。
“我不敢了……臺布的事是我說出來的……是我說出來的……”
外公就像念圣詩那樣,不慌不忙地說:
“告密不能證明無罪!告密的人先吃一鞭!這一下是為了臺布!”
外婆沖到我跟前,一把抱起我,喊道:
“我不準你碰列克謝!我不準,你這惡魔!”
她用腳踢門,一面叫人:
“瓦里婭,瓦爾瓦拉!……”
外公向她撲去,推倒她,把我奪過去,挾到長凳邊。我在他手里掙扎,揪他的紅胡子,咬他的手指頭。他吼叫著夾緊我,往凳子上一摔,磕破了我的臉。我記得他那野蠻的叫聲:
“捆起來!我要打死他!……”
我記得母親蒼白的臉和瞪得老大的眼睛。她在長凳邊跑來跑去,聲音嘶啞地說:
“爹,別打!……把他交給我吧……”
外公把我抽得昏死過去,我病了好幾天,趴在小屋里一張熱乎乎的大床上。這間屋子只有一個窗戶,屋角的神龕里供著許多圣像,前面點一盞紅紅的長明燈。
生病那幾天是我一生中重大的日子。那幾天里我像是長大了許多,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受。從那時起,我就提心吊膽地注意別人,仿佛我心上的一層皮被撕掉了,對于一切屈辱和痛苦,包括自己的和別人的,我的心都變得極其敏感了。
首先讓我非常吃驚的是外婆和母親吵架了。在這間狹小的屋子里,身穿黑衣、塊頭很大的外婆向母親逼過去,把她推到屋角的圣像前,低聲惡狠狠地說:
“你干嗎不把他搶過來,啊?”
“我嚇壞了。”
“瞧你身高馬大的!不害臊,瓦爾瓦拉!我一個老太婆都不怕!你真不害臊!……”
“別說了,娘!真叫我惡心……”
“不,你不愛他,你不可憐這個孤兒!”
母親沉痛地大聲說:
“我自己這輩子就是孤兒!”
后來她倆坐在屋角的箱子上哭了很久,母親說:
“要不是阿列克謝,我早離開這兒了,早就走了!這個地獄我待不下去,實在待不下去,娘!我受不了……”
“我的心肝寶貝兒,”外婆悄聲說。
現在我記住了:母親并不厲害,她也跟大家一樣怕外公。是我妨礙了她離開這個她無法生活的家。這很叫人難過。不久,母親果然從家里不見了。她到什么地方做客去了。
有一天,外公突然來了,像從天花板上跳下來似的,他坐到床上,用一只冰冷的手摸摸我的頭,說:
“你好哇,小爺子……你回答我,別生氣了!……喂,怎么樣?……”
我很想踢他一腳,可是動一動身上就疼。外公的頭發胡子好像比過去更紅了,他老是不安地搖頭晃腦,目光炯炯的眼睛在墻上尋找著什么。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塊山羊蜜糖餅干,兩個糖角,一個蘋果和一串顏色青青的葡萄干。他把這些東西挨著我的鼻子堆在枕頭上。
“瞧呀,我給你帶禮物來了!”
他彎下來吻了吻我的前額,然后開始跟我聊天,用他硬邦邦的小手輕輕撫摩著我的頭,那手上的皮膚被染料染得蠟黃,鳥爪似的彎指甲黃得特別顯眼。
“那天我對你是過分了點兒,小弟。我急了眼。你咬我,又抓我,我也生氣了!你多挨了幾下不會吃虧,可以算在以后的賬上。你要知道,挨自己人、親人的打,這不是受欺負,而是受教訓。別讓外人打你,自己人打沒關系!你以為我沒挨過打嗎?阿廖沙[20],我挨的那份打,你做噩夢都夢不到。我受的那種欺負,怕是上帝看見了也會落淚的!結果怎么樣?我這個孤兒,要飯婆的孩子,熬出了頭,當上了行會的頭兒,也能管管別人了。”
他把干瘦、勻稱的身體歪在我旁邊,開始講述他的童年,他的話語沉重有力,但一句句說得輕快而流暢。
他的綠眼睛閃出亮光,金色頭發好像歡快地豎了起來,他的尖嗓門變得粗聲大氣,在我臉旁不停地叨叨著:
“你是坐輪船來的,有蒸氣載著你,可是我年輕的時候,得自己賣力氣拉駁船,逆著伏爾加河往上拉。船在水里行,我在岸上走,光腳丫子踩在尖石頭上,踩在山坡下的碎石堆上,從太陽出山直走到深更半夜!火辣辣的日頭烤著后腦勺,腦瓜子里像滾鐵水似的開了鍋,你得拼命彎下腰,骨頭叭叭的響,走啊走啊,眼睛叫汗迷住了,看不清路,心里卻在哭泣,淚水不住地流,唉,阿廖沙,有苦往肚里咽吧!走著走著,從纖套里滑了出來,摔個嘴啃泥,摔跤倒也好,力氣都使盡了,哪怕趁勢歇一歇,哪怕就咽了這口氣吧!你瞧,就在上帝眼前,在慈悲的主耶穌基督的眼前,人們過的是什么日子!……就這樣,我把一條伏爾加母親河足足走了三趟:從辛比爾斯克到雷賓斯克,從薩拉托夫到這兒,從阿斯特拉罕到馬卡里耶夫,到集市,這可是成千上萬俄里的路啊!干到第四年,我當上了駁船的工頭,讓船主看到我精明強干!……”
講著講著,他就像一朵云在我眼前很快脹大起來,從一個瘦小老頭兒變成了神力巨人,仿佛他獨自拖著一艘很大的灰色駁船逆流而上……
有時他跳下床去,揮動胳膊,表演纖夫怎樣背纖,怎樣從船里排水;又壓低嗓子唱了幾支歌,然后又靈活地跳上床來,他整個樣子真是令人驚奇,他又接著講他的故事,聲音更加渾厚有力:
“可是,阿廖沙,往往在途中休息的時候,夏天的傍晚,在日古利那一帶長著綠樹的山腳下,我們就生起篝火來熬粥喝,苦命的纖夫唱起了心愛的歌,大伙一齊跟著唱,唱得渾身直打寒戰,仿佛伏爾加河也流得更快了,它像一匹烈馬騰起了前蹄,就要直沖云霄!一切的憂傷,像灰塵似的隨風飄散了。有時候大伙唱入了迷,鍋里的粥潽了出來,那個管燒飯的腦門上就得挨幾勺子。玩歸玩,可別誤了事!”
有人好幾次向屋里張望,叫他,可是我央求他:
“別走!”
他嘿嘿笑著,揮手讓那些人走開:
“等會兒吧……”
他一直講到傍晚,臨走時跟我親熱地告別,我知道外公并不兇,并不可怕。我很傷心,很不愿意回想就是他把我那樣毒打了一頓,不過我還是忘不了這件事。
外公的探望為所有的人敞開了大門,于是從早到晚都有人坐在我的床邊,千方百計逗我高興。我記得,并不是每一次我都覺得開心快樂。看我看得最勤的是外婆,她跟我就睡在一張床上。但這些日子里給我印象最鮮明的要算小茨岡人。他長得方方正正,寬胸闊背,大腦袋,鬈頭發。這天傍晚他來了,過節似的穿著金黃色的綢襯衫、絨布褲子和一雙像手風琴那樣咕咕作響的皮靴子。他的頭發亮錚錚的,濃眉底下是一對眼梢外斜、炯炯有神的快樂的眼睛;他那雪白的牙齒,在一撇漆黑的絨毛小胡子下閃閃發光。綢襯衫柔和地映著長明燈的紅光,顯得格外耀眼。
“你瞧瞧,”他說著,捋起袖子,把肘彎以下滿是紅傷痕的手臂裸給我看,“瞧這兒腫得!原來腫得還要厲害,現在好多了!你知道嗎,外公氣瘋了,我看見他要抽你,就把這只手伸去擋一擋,等樹條子打折了外公去換一根的時候,好讓你外婆你娘把你拖走!可是樹條子沒折斷,它很柔軟,是在水里泡過的!不管怎么說,你總算少挨了幾下。瞧瞧,打在我這兒啦!小老弟,我這個人鬼著哪……”
他發出一陣絲綢般柔和的、親昵的笑聲,又去察看他那紅腫的手臂,一邊笑一邊說:
“我真是可憐你,當時我嗓子眼兒都發堵了!作孽啊!他那么抽你……”
他像馬那樣打了個響鼻,搖了搖頭,又說了外公幾句什么,我立刻感到他很可親,他就像小孩子一樣單純。
我對他說,我很喜歡他。他那樸實的回答是令人難忘的:
“我不是也喜歡你嗎,替你受點兒疼就是喜歡你!我會為別人這樣干嗎?我才不干呢……”
然后他悄悄地教我一手,一邊說,一邊老是回頭望望門口:
“下次再挨打,你要注意,別把身子縮成一團,別縮。你知道嗎?縮起來會加倍地疼,你要把身子自由放松,讓它柔軟,躺在那兒就像一攤爛泥!不要憋氣,要大口呼吸,拼命叫喊。你可記住了,這樣好!”
我問:
“我還會挨打嗎?”
“那還用說?”小茨岡人平靜地說,“當然會挨打!沒準兒還會常常揍你……”
“為什么?”
“你外公會找碴兒……”
他不放心,又教我一手:
“要是他從上面打你,也就是樹條子從上面直落下來,你就穩穩地、軟軟地躺著。要是他連打帶抽,也就是打一下又往回拉一下,想拉掉你的皮,你就讓身體跟著樹條子一起動,明白嗎?這樣少疼點兒!”
他擠了擠他那深色的斜眼睛,說:
“對這種事我比警察局長還內行呢!照我挨過的打,小兄弟,我身上的皮都能拿去縫手套了!”
我望著他那張樂呵呵的臉,不由想起了外婆講過的伊萬王子和伊萬傻子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