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年(2)
- 童年 在人間 我的大學(譯文名著精選)
- (蘇)高爾基
- 4961字
- 2018-05-14 17:48:58
吃晚飯時,他們請她喝伏特加,給我吃西瓜和甜瓜。這是偷偷給的,因為船上有個人不準別人吃瓜果,他會把瓜果搶過去扔進河里。這個人穿的衣服像崗警,也是帶銅扣子的,他總是喝得醉醺醺的,人家都躲著他。
母親很少到甲板上來,她撇開我們獨自待著。她一直不說話。她那高大勻稱的身軀,陰沉鐵青的臉孔,王冠似的重重盤在頭上的發辮——她整個人顯得堅強有力——現在回憶起來,仿佛都籠罩在一團霧氣或透明的云彩里,那雙跟外婆一樣很大的灰色眼睛,遠遠從這團云霧中冷冷地直視著前方。
有一次她嚴厲地說:
“娘,人家笑話你們!”
“隨他們去!”外婆毫不在乎地說,“讓他們去笑,笑個夠吧!”
我還記得,外婆看到尼日尼城時,高興得像個孩子。她拉住我的手,把我推到船邊,大聲嚷道:
“看哪,看哪,多么好啊!老天爺,那就是尼日尼!看看它,真是神仙住的地方!你看那些教堂,就像在天上飛呢!”
她央求我母親,差點沒哭出來:
“瓦留莎,你看看吧,好不好?也許你把這地方忘了!你就高興高興吧!”
母親苦笑了一下。
輪船停泊在這座美麗城市對面的河心里,河上擠滿了大小船只,豎著好幾百根尖尖的桅桿。一條大舢板載著許多人劃到輪船邊,用鉤桿搭住放下來的跳板,舢板上的人一個接一個登上甲板。快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干瘦小老頭,穿著長長的黑衣服,長著赤金色的大胡子、鷹鉤鼻和一對綠色的小眼睛。
“爹!”母親用粗大的嗓門叫了一聲,就向他撲過去,他摟住她的頭,用通紅的小手急忙撫摸她的臉,尖聲喊道:
“怎么啦,傻丫頭?啊!這就對了……唉,你們呀……”
外婆像陀螺似的團團轉,她好像一下子把所有的人都擁抱過、親吻過了。她把我推到大伙面前,匆忙地說:
“喂,快點!這是米哈伊洛[6]舅舅,這是雅科夫舅舅……納塔利婭舅媽,這兩個是表哥,都叫薩沙,還有表姐卡捷琳娜,都是咱們一家的,看看有多少人!”
外公問她:
“你身體好嗎,孩子他娘?”
他們親吻了三下。
外公把我從人堆里拽出來,摸著我的頭問道:
“你是誰家的小孩呀?”
“阿斯特拉罕上來的,船艙里跑出來……”
“他說什么?”外公問我母親,沒等她回答,就推開我說:
“顴骨像他爹……都下船吧!”
我們這群人上了岸,順著一道鋪有大卵石的斜坡往上走,兩邊高高的陡坡上,野草枯黃,都被人踩平了。
外公和母親走在最前面。他個頭只到她的肩膀,邁著碎步走得很快,母親居高臨下地看他,身子仿佛在空中飄移。跟在他們后邊的是兩個舅舅:黑頭發梳得溜光、像外公一樣干瘦的米哈伊爾和淺色鬈頭發的雅科夫;還有幾個穿鮮艷衣服的胖女人和六個小孩,這些孩子都比我大,都很斯文。我和外婆還有小個子舅媽納塔利婭一塊兒走著。蒼白臉、藍眼睛的舅媽挺著老大的肚子,走走停停,氣喘吁吁地小聲說:
“哎喲,我走不動了!”
“干嗎把你也拖來了?”外婆生氣地嘟噥道。“一家子都是糊涂蟲!”
這些大人和小孩我都不喜歡,我感到自己在他們中間是外人,就連外婆也黯然失色,顯得疏遠了。
我特別不喜歡外公,在他身上馬上感到了敵意,于是我就特別注意他,對他提心吊膽又懷著好奇。
斜坡走到了盡頭。緊靠右邊另一個陡坡的地方,是一條大街的街口,這里有一幢低矮的平房,墻壁涂成骯臟的粉紅色,房頂壓得很低,窗戶突在外面。房子外觀顯得很大,到了里面,走進那些昏暗的小房間,便覺得擁擠了。這兒的情景就像一艘輪船剛靠碼頭,到處是怒氣沖沖、忙忙碌碌的人,小孩子像偷嘴的麻雀成群亂竄,到處都有一股從未聞過的刺鼻的氣味。
我來到院子里。院子也使人不舒服,這兒掛滿了大匹大匹的濕布,到處擺著大木桶,裝著五顏六色的稠稠的漿水,里面泡的也是濕布。院角有一間快要倒塌的矮屋,那里面的火爐木柴燒得正旺,什么東西煮開了,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有個看不見的人在大聲說著很奇怪的話:
“紫檀——洋紅——礬……”
二
一種渾厚的、五光十色的、難以言狀的奇異生活就此開始,并且以飛快的速度向前奔流。回想起來,它像是一位善良而極誠實的天才娓娓道來的可怕童話。今天重提舊事,有時連我自己也難以置信,竟然真的會發生那樣的事,有許多事情我還想分辯一下,還想否認,因為在那“一家子糊涂蟲”的陰暗生活里,殘忍的行為實在太司空見慣了。
然而真理畢竟高于憐憫,何況我也并非在講述我自己,而是在講述那個充滿可怕景象的令人窒息的狹小天地,普通俄國人曾經并且至今仍然生活在其中。
在外公家里,人人之間都彌漫著劇烈的敵意。這種相互仇恨不但毒害著成年人,就連孩子也起勁地參與其事。后來聽外婆告訴我,母親回娘家那幾天,正趕上她的兩個弟弟堅決要求父親分家。她的意外歸來,更增強和激化了他們的分家愿望。他們怕我母親來討還她的陪嫁錢,那本是給她準備的,因為她違背了外公的意旨嫁人“私奔”,被外公扣了下來。舅舅們認為,這筆嫁妝理應由他們平分。而且他倆早已吵得不可開交:該誰在城里開作坊,該誰到奧卡河對岸的庫納維諾鎮去。
我們到家沒幾天,在廚房里吃中飯時,就爆發了一場爭吵。舅舅們突然站起來,把身體探過飯桌,開始對外公大吼大叫,他們像狗那樣哀哀地齜著牙齒,身子亂搖亂抖。外公拿湯匙敲打桌面,滿臉通紅,扯起公雞嗓子高喊道:
“讓你們全都去討飯!”
外婆痛苦得把臉都抽歪了,她說:
“他爹,都分給他們吧,你也落得個清靜,分了吧!”
“閉嘴,都是你慣壞的!”外公喊道,兩眼閃閃放光。真奇怪,他這么瘦小的個頭,喊叫起來竟能聲震屋瓦。
母親從桌邊站起來,緩步走到窗口,轉過身背朝著大家。
米哈伊爾舅舅突然揮手照弟弟臉上打了一拳,弟弟大吼一聲,把他扭住,兩人在地板上滾打起來,嘴里又是哼又是罵,哧哧地喘著氣。
孩子們嚇哭了;懷孕的納塔利婭舅媽拼命叫起來,被我母親摟抱著拉走了;麻臉保姆葉夫根尼婭把孩子們趕出廚房;椅子倒在地上;寬肩膀的年輕徒工,叫做“小茨岡人[7]”的,騎在了米哈伊爾舅舅的背上;禿頂、大胡子、戴黑眼鏡的格里戈里·伊萬諾維奇師父,不慌不忙用毛巾把舅舅的手捆了起來。
舅舅伸長著脖子,他那稀稀拉拉的黑胡子在地板上蹭來蹭去,嘴里發出可怕的哧哧喘息聲。外公繞著桌子快步疾走,一邊痛苦地大叫:
“親兄弟,啊!親骨肉!唉,你們呀……”
吵架一開始,我就嚇得躥到爐炕上,我在那兒又害怕又驚奇地看到,外婆從銅臉盆里蘸水替雅科夫舅舅擦洗臉上打出來的血。舅舅邊哭邊跺腳,外婆沉痛地說:
“該死的野種,都昏了頭啦!”
外公把撕破的襯衫向肩膀上拉,沖著她吼道:
“老妖婆,你干嗎下出這幫野獸來?”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婆跑到角落里呼天搶地地痛哭:
“圣母啊,讓我的孩子們神志清醒吧!”
外公側身站在她面前,望著桌上打翻的東西淌滿的水,低聲說:
“他娘,你看著他們點兒,不然他們會折磨瓦爾瓦拉的,恐怕……”
“夠了,上帝保佑你!把襯衫脫下來,我替你縫一下……”
她用手掌緊緊捧住外公的頭,吻了吻他的前額,他——小個子的他站在她面前——就把臉杵到她的肩膀上。
“他娘,看樣子得分家了……”
“他爹,得分,得分!”
他們說了很久的話,起先和和氣氣的,后來外公用腳蹭著地板,好像快要斗架的公雞,他伸出手指頭嚇唬外婆,用挺大的聲音悄悄說:
“我知道你更疼他們!可是你的米什卡[8]是個小滑頭,雅什卡[9]是共濟會分子!他們會把我的家財喝光敗光的……”
我在爐炕上翻身,不小心碰掉了熨斗,它順著爐炕的梯子咚咚滾下去,撲通一聲掉進了臟水盆里。外公蹦到梯子上,把我拖下來盯住我的臉瞧,就像頭一回見到我似的。
“誰讓你到爐炕上去的?是你娘嗎?”
“我自己上去的。”
“扯謊。”
“不,是我自己。剛才我害怕了。”
他在我額頭上輕輕一敲,把我推開了。
“跟他爹一模一樣!滾吧……”
我高興地跑出了廚房。我清清楚楚地看出,外公那聰明機警的綠眼睛老是在盯著我,我害怕他。記得我總想避開這一對火辣辣的眼睛。我覺得外公這個人很兇。他跟誰說話都愛嘲笑人,欺負人,挑逗人,惹所有的人生氣。
“唉,你們呀!”他常常發出感嘆,把“呀”這個音拖得很長,這聲音總讓我有一種無聊和發冷的感覺。
到了休息時間,也就是喝晚茶的時候,外公、舅舅和伙計們從作坊來到廚房,他們的樣子很累,手被紫檀染紅了,讓礬灼傷了,頭發上扎著帶子,一個個活像廚房角落里那些黑糊糊的圣像。在這危險的時刻,外公坐到了我的對面,他跟我說話的次數比跟別的孫兒們多,這引起了他們的羨慕。外公長得勻稱秀氣,尖尖瘦瘦。他那件絲線縫的小領口坎肩已經穿舊了,磨破了,印花布襯衫皺巴巴的,褲子膝蓋上補著大塊補丁,即使是這樣,他的衣著仍然顯得比穿著西裝上衣和襯胸、脖子上圍著三角綢巾的兩個兒子干凈和漂亮。
到外公家才幾天,他就強迫我學祈禱。其他孩子都比我年長,已經在跟圣母安息教堂的執事學認字了,從家里的窗口就能看見那座教堂的金頂。
負責教我的是文靜膽小的納塔利婭舅媽,她是個長著娃娃臉的女人,眼睛晶瑩透亮,仿佛從里面可以看見她腦后的一切。
我喜歡目不轉睛地盯住她的眼睛看,她就把眼睛瞇縫起來,腦袋轉來轉去,細聲細氣,幾乎像說悄悄話似的求我:
“好,請你說:‘我們在天上的父……’”
要是我問:“什么叫做‘雅科熱[10]’?”她就膽小地朝四下里看看,勸我:
“你別問了,越問越糊涂!你就簡單地跟我說:‘我們在天上的父’……說呀!”
我心里不踏實:為什么越問越糊涂呢?“雅科熱”這幾個字的意思弄不明白,我就想方設法故意把它們念錯:
“‘雅科夫熱[11]’,‘雅夫科熱[12]’……”
臉色蒼白、仿佛身體正在融化的舅媽,用她那老是斷斷續續的聲音耐心地糾正我:
“不對,你就簡單地說:‘雅科熱’……”
可是她自己,還有她說的這些話,全都并不簡單。這讓我很惱火,妨礙了我記熟祈禱文。
有一天外公問我:
“阿廖什卡[13],今天干什么了?貪玩了!看你額頭上的疙瘩就知道。賺了個疙瘩可不算聰明!主禱文背熟了嗎?”
舅媽輕聲說:
“他記性不好。”
外公嘿嘿一笑,快活地揚起他那紅眉毛。
“既然這樣,那就該摑一頓!”
他又問我:
“你爹摑過你嗎?”
我不懂他說的是什么,答不上來,母親在一旁說:
“沒有,馬克西姆不打他,也不準我打。”
“這是為什么?”
“他說,靠打是教不好孩子的。”
“他整個兒一大傻瓜,這個死鬼馬克西姆,上帝饒恕吧!”他生氣地、一字一板地說出了這句話。
他的話使我不高興。他看出來了。
“你干嗎撅著嘴?瞧你這樣子……”
他抹了抹泛著銀灰色的紅頭發,又說:
“為了頂針的事,星期六我要把薩什卡[14]抽一頓。”
“什么叫‘抽’呀?”我問。
大家都笑起來,外公說:
“等著吧,你會看到的……”
我背地里琢磨:“抽”就是把要染的衣服拆掉線[15],而“摑”和“打”顯然是一回事。打馬,打狗,打貓;在阿斯特拉罕崗警打波斯人,這是我親眼看到的。可是我從沒見過人家這樣打小孩,雖然這兒的舅舅常給自己的孩子吃栗暴,有時在額上,有時在后腦勺,孩子們卻滿不在乎,搔搔打疼的地方就完了。有好幾次我問他們:
“疼嗎?”
他們總是勇敢地回答:
“不疼,一點兒也不疼!”
我知道頂針那件事,鬧得真夠熱鬧的。常常在傍晚,就是喝完茶到晚飯前的那個時間,舅舅們和格里戈里師父一起,把染好的一塊塊布料拼縫成“一整匹”,然后別上硬紙標簽。那天米哈伊爾舅舅想跟視力很差的格里戈里開個玩笑,就叫九歲的侄兒用蠟燭把師父的頂針燒紅。薩沙把頂針夾在燭花鉗子上燒得滾燙,偷偷放在格里戈里的手邊,自己躲到爐子背后去了。碰巧這時候外公來了,他坐下干活,把手指頭伸進了那只燒得紅紅的頂針里。
我記得,我聽見了吵鬧聲,就跑進廚房里,只見外公用燒傷的手指頭捏住耳朵,可笑地又跳又叫:
“是誰干的?你們這幫異教徒!”
米哈伊爾舅舅俯在桌子上面,伸出一根指頭撥動那枚頂針,對它吹著氣。格里戈里師父不動聲色縫他的布,影子在他老大的禿頭上跳動著。雅科夫舅舅跑來了,躲到爐炕的角落里偷笑。外婆在擦板上擦著生馬鈴薯。
“這是雅科夫的薩什卡干的!”米哈伊爾舅舅突然說了一句。
“胡說!”雅科夫從爐子后面跳出來喊道。
他兒子在爐炕的一角哭叫起來:
“爸爸,別信他。就是他教我干的!”
兩個舅舅開始吵架。外公馬上就消了氣,拿些擦碎的馬鈴薯敷在手指上,拉著我不聲不響地走了。
大伙都說是米哈伊爾舅舅的錯,所以在喝茶的時候我自然要問:要不要摑他和抽他?
“要吧,”外公嘟噥了一聲,瞟了我一眼。
米哈伊爾舅舅一拍桌子,對我母親喝道:
“瓦爾瓦拉,管好你的狗崽子,不然我擰掉他的腦袋!”
母親說:
“你試試看,敢碰一下……”
大伙都不作聲了。
母親很會說這種簡短的話,好像三言兩語就能把別人推開和扔得老遠,使他們變得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