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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戶人家的歷史(4)

這里不妨來談談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在這以前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不住在我們城里。續弦死了三四年之后,他動身前往南俄,輾轉來到敖德薩,在那里一連住了好些年。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先是結識了“許多老猶太、中猶太、小猶太和猶太崽子”,到后來不光是普通猶太佬,“連猶太大財主也接待”他。估計他正是在一生的這個時期練就了一套積攢和榨取錢財的特殊本領。他最終又回到我們這個小城只是阿遼沙來此之前兩三年的事。過去的熟人發現他老了好多好多,雖然論年齡他還不算太大。他的所作所為比之過去不是體面了些,而是更加厚顏無恥。比方說,這位以前的小丑如今有了一種恬不知恥的需求——要別人扮演小丑。他不但照舊愛跟女人恣意胡來,甚至干得好像越發令人作嘔了。不久,他便在縣里新開了許多家酒館。看得出,他可能有十萬盧布,即使不足也所差無幾,城里和縣里好多人馬上開始向他借錢,不消說,那都有十分可靠的財物作抵押。最近他看上去體態浮腫,好像不大能夠控制自己的動作,對所言所行自己心中無數,甚至變得稀里糊涂,這一檔子才開了個頭又轉到另一檔子,萬事都抱腳踏西瓜皮的態度,而且愈來愈頻繁地喝醉;還是那個仆人格里果利,他到那會兒也老多了,有時候就像家庭教師似的管著東家,——要是沒有格里果利,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也許免不了種種特別的麻煩。阿遼沙的來臨對未老先衰的父親似乎在精神上產生了影響,早已在他心中歸于死寂的感情好像有些萌動了。

“你可知道,”近來他常常注視著阿遼沙,對他說:“你像她,像那個鬼號婆娘,你知道嗎?”他就是這樣稱呼死去的續弦夫人、阿遼沙的母親。最后,還是仆人格里果利給阿遼沙指點了“鬼號婆娘”的墳地。格里果利帶他去了我城的公墓,在那兒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指給他看一塊價錢不貴、但樣子還過得去的鑄鐵墓碑,上面有死者的姓名、所屬階層、生卒年份,下面還刻著四行詩,不出中等人家墳臺上常用的古詩范圍。說來令人驚訝,這碑還是格里果利立的呢。他曾向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提過不知多少回修墳的事,后來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一甩手索性去了敖德薩,別說修墳的事不管,連所有的回憶也一股腦兒給拋到九霄云外,于是格里果利便自己掏錢在可憐的“鬼號婆娘”墳上豎了這塊碑。阿遼沙在母親墳前并沒有顯得特別激動,他只是聽格里果利鄭重其事而又不厭其詳地敘述立碑的經過,低頭站了一會兒,然后離去,一句話也沒有說。自那以后,也許有一年之久,阿遼沙沒有去過公墓。然而這一小小的插曲對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也起了作用,而且是非常奇特的作用。他突然拿了一千盧布,送到我們城郊的修道院去為妻子追薦亡魂,但不是為第二個妻子即阿遼沙的母親、那個“鬼號婆娘”,而是為第一個妻子、那位曾經揍他的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當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卻沖阿遼沙大罵那些修道士。他自己遠非篤信宗教之輩,大概連五戈比一支的蠟燭也從未在神像前點過。這號人就是會突然之間心血來潮,發生如此奇怪的感情沖動。

我已經說過,他浮腫得厲害。他的一副尊容在那時已清清楚楚地證明他以往全部生活的特征和實質。他那雙永遠不識羞和充滿猜疑、嘲弄的小眼睛底下長出了長長的眼包兒,他那張小而肥的臉上出現了好多深深的皺紋,除此以外,他那尖尖的下巴頦兒下邊還懸著個大喉結,肉鼓鼓、長溜溜的,像個錢包,使他具有一副令人惡心的淫邪相。這模樣還得加上一張貪欲的大口,從兩片肥厚的嘴唇后邊露出差不多已經爛掉的黑牙剩下的幾顆小小殘冠。他一開口說話便唾沫四濺。他自己也愛拿自己的臉打哈哈,不過對這張臉好像還挺滿意。他特別要指出自己的鼻子,此鼻并不太大,但是細長,呈非常突出的鷹鉤狀。“真正的羅馬式,”他常說,“配上這喉結,便是衰落時期古羅馬貴族的正宗相貌。”[5]看樣子,他為此感到自豪。

就在找到母親的墳墓之后不久,阿遼沙忽然向父親宣布要進修道院,并說那里準備讓他當一名見習修士。他同時作了解釋,說這是他渴望實現的心愿,所以懇求父親以相應的身份鄭重表示許可。老頭兒已經知道,在修道院里隱居修行的佐西馬長老給他的這個“斯文的孩子”留下了特殊的印象。

“當然,這位長老是他們那兒最正直的修士,”他默默地聽完了阿遼沙的話之后,帶著深思的表情說,不過,對于兒子提出的請求幾乎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呣,敢情你是想到那個地方去,我的斯文的孩子!”

他正處于半醉狀態之中,突然露出一副持續時間很長、半醉不醒、但醉意中不乏狡獪神情的笑容。

“呣,其實我已經預感到你早晚會走到這一步,你信不信?你是一心想往那兒去。那好吧,反正你自己有兩千盧布,這就算是給你的陪嫁;我也決不會對你撒手不管,我的天使,現在我就愿意為你向那邊繳必要的費用,如果他們要的話。可如果他們不要,咱們何必硬去巴結人家,你說是不?反正你花錢簡直像金絲雀啄食,一星期才吃兩小顆……。呣。告訴你吧,有一座修道院在城外搞了一處小村莊,那兒人人都知道村里住的全是‘修士的婆娘’(那兒就是這么稱呼她們的),我想大概有三十個這樣的婆娘……。我到過那里,說真的,挺有意思,當然不是一般的有意思,可以換換口味。可就有一樁太煞風景,那股俄國味兒太沖了,法國娘們一個也沒有,其實完全可以搞一些個,他們有的是錢。等貓兒聞到了腥味,會去的。不過這兒沒有這檔子事,這兒沒有修士的婆娘,修士有二百來人。挺正派。守清規。我承認……。呣。這么說,你是想當修士?我倒是舍不得你,阿遼沙,真的,你信不?我已經喜歡上你了……。不過,這倒也方便:你可以為我們這些罪孽深重的人多多祈禱,我們待在這兒造的孽太多了。我老是在尋思:將來誰能為我祈禱哇?親愛的孩子,要知道在這方面我笨得要命,你也許不信吧?確實要命。是這么回事:我在這方面盡管很笨,可我還是尋思著,還是尋思著,當然只是有時候這樣,而不是整天這樣。我尋思著:等我咽氣的時候,魔鬼們總不可能忘了用鉤子把我拖去吧。于是我就納這個悶兒:鉤子?他們哪來的鉤子?用什么做的?鐵鉤?在哪兒打的?難道他們那兒有工場?修道院里的出家人想必認為,比方說,地獄是有頂的。我倒是愿意相信有地獄,可不要帶頂的,這樣好像雅致些、文明些,也就是說,比較接近新教路德宗的風格。其實,有頂無頂還不是一回事兒?可是該死的問題恰恰就在這里!要是沒有頂,也就不會有鉤子。要是沒有鉤子,那就什么都不在話下,不是沒有誰會用鉤子來拖我了嗎?可這又是不大可能的,因為要是不用鉤子把我拖走,那還成什么樣子?世上哪兒還有天理正義?如果上帝不存在,必須把它們造出來[6],專門為我一個人也得把鉤子造出來,因為,阿遼沙,你不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混蛋!……”

“那里沒有鉤子,”阿遼沙注視著父親,輕聲而又認真地說了這么一句。

“是啊,是啊,只有鉤子的影子。我知道,我知道。有一個法國人曾經這樣描述地獄:‘我見到一個車夫的影子用一把刷子的影子刷一輛馬車的影子。’[7]親愛的,你怎么知道沒有鉤子呢?你在修士們中間待上一段時間,就會唱另一種調子了。不過,你去吧,上那兒去找到了真理,就來告訴我。離開人世去另一個世界的時候,如果確實知道那里是怎么個樣子,心里終歸要好受些。再說,到修士們那兒去也比在這兒跟一個老酒鬼和小娘們待在一起體面些……盡管你是個天使,什么也不能使你動心。想必,那兒也沒有什么能使你動心,我之所以允許你去,就指望著這一點。你的智慧沒讓魔鬼吃掉。你像一團火,燒上一陣子也就熄滅了,等治好了病會回來的。我將等著你,因為我覺得你是世上唯一不責罵我的人,我親愛的孩子,這一點我感覺得到,我不可能感覺不到這一點!……”

他甚至抽抽搭搭哭了起來。他容易動感情。他心地邪惡,感情脆弱。

五 長老

讀者中有人也許認為,我寫的那位年輕人是個病態、狂熱、發育不良的主兒,是個面色蒼白的空想家、骨瘦如柴的癆病鬼。不,相反,那時的阿遼沙是個身材勻稱、面色紅潤、目光明亮、體魄健壯的十九歲小伙子。甚至可以說,那時他長得很英俊,體態優美,中高個兒;棕色頭發,臉形端正,盡管呈稍稍偏長的橢圓形;一雙眶距較寬的深灰色眼睛奕奕有神;他十分好深思,顯然也十分沉著。也許有人會說,臉色紅潤的人照樣能陷入宗教狂熱和神秘主義;可我覺得阿遼沙甚至比任何人更貼近現實主義。哦,當然,在修道院里他對于種種奇跡深信不疑,但我認為奇跡從來難不倒現實主義者。促使現實主義者產生信仰的不是奇跡。真正的現實主義者如果不信神的話,總有勇氣和辦法不相信奇跡;即使奇跡以無可辯駁的事實的形式出現在他面前,他寧可不相信自己的感覺器官,也不承認這是事實。如果承認,也只承認那是一種自然的、不過在這以前他不知道的事實。在現實主義者身上,并不是奇跡產生信仰,而是信仰產生奇跡。一旦現實主義者接受了信仰,那么,正是根據他的現實主義他一定也得承認奇跡。使徒多馬宣稱,若非親眼目睹他就不信;及至看到以后,才說:“我的主,我的上帝!”[8]是奇跡使他相信的嗎?很可能并非如此,他之所以相信,只是因為他愿意相信,也許,他在說“我非看見……我總不信”時,內心深處就已經完全信了。

也許有人會說,阿遼沙生性遲鈍,智力沒有得到開發,中學未曾畢業,等等。他沒有完成學業,這是事實;但說他遲鈍或愚笨,那就太不公平了。我只想把前面說過的話重復一遍:他走上這條道路,僅僅由于當時只有這條路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使他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心靈掙脫黑暗,奔往光明的理想出路。您還得加上一點:他部分地已經是當代青年,也就是說,稟性正直,渴求真理、尋覓真理并且信仰真理,而一旦有了信仰,便切盼立刻全心全意地投入,切盼迅速干一番大事業,為此必定愿意犧牲一切,乃至生命。不幸的是,這些青年并不懂得,在很多情況下,舍身也許是所有的犧牲中最輕而易舉的,而從自己風華正茂的生命中拿出五六年來埋頭苦學,做點學問,哪怕只是為了十倍地增強自己的力量,以便為他追求的真理服務,為他心向往之并且引為己任的大事業服務,——這樣的犧牲對于他們中許多人來說幾乎完全做不到,實際情況往往如此。

阿遼沙選擇的是一條和大家相反的道路,但他也同樣渴望迅速建功立業。他經過認真思索,剛一確信靈魂是不滅的,上帝是存在的,隨即很自然地對自己說:“我要為靈魂不滅而活著,決不接受折中式的妥協。”同樣,設若他認定靈魂無法不滅,上帝并不存在,那就馬上去加入無神論者和社會主義者的行列。因為,社會主義不單單是一個勞工問題或所謂第四等級問題,而主要是一個無神論問題,是無神論在當代的表現以及恰恰在不要上帝的情況下建造巴比倫塔[9]的問題;建塔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從地上登天,而是把天挪到地上來。

阿遼沙認為,繼續像原來那樣生活簡直是奇怪和不可能的。圣經上寫著:“你若愿意作完全人,可去舍掉你所有的……跟從我。”[10]阿遼沙則對自己說:“既然要舍掉‘所有的’,我就不能只舍掉兩盧布;既然要‘跟從我’,我就不能只去做晨禱。”也許,在他孩提時代的記憶中保存著關于我們城郊那個修道院的某些印象,他母親可能帶他去那里做過晨禱。也許,他那害“鬼號病”的母親把他捧向神像的情景和夕陽的斜暉也起了作用。阿遼沙若有所思地來到我們的小城,也許純粹為了看一下:這里果真值得他舍掉“所有的”,還是只可舍“兩盧布”,于是——在修道院里遇上了那位長老……

前邊我已經說過,這位長老就是佐西馬長老。在此本該費一些筆墨總的介紹一下我國修道院里的“長老”是怎么回事,遺憾的是本人自知在這方面才疏學淺,把握不大。不過,我還是想試試用不多的篇幅作一些膚淺的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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