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戶人家的歷史(5)
- 卡拉馬佐夫兄弟(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2742字
- 2018-05-11 10:10:37
首先,根據專家權威的見解,長老的出現和長老制的設立在我們俄國的修道院里僅僅是不久以前的事,甚至還不到一百年,而在整個信奉正教的東方,尤其是西奈[11]和阿索斯山[12],已有千年以上的歷史。有人認為,在遙遠的古代,我們俄國也曾存在或者勢必存在過長老制,但由于俄國迭遭災難,韃靼入主,內亂頻仍,君士坦丁堡陷落[13]后與東方的傳統往來中斷,這一制度在我國被遺忘了,長老就斷了代。自十八世紀末葉起,長老制由帕伊西·維利契科夫斯基(人稱“偉大的苦行者”)及其門徒在我國重新建立,但是,差不多一百年過去了,至今設置長老的修道院仍然不多,有時這做法甚至還被當做在俄國聞所未聞的怪事而遭到排斥。在我們俄國,長老制在一座著名的荒野隱修院——科澤爾斯克的奧普塔修道院——特別取得成功。我們城郊那座修道院的長老制是在什么時候、由何人引進,我說不上,只知道那里已先后有過三任長老,佐西馬長老是最近的一任,他因體弱多病也快要死了,可是由誰來接替他還不知道。這問題對我們的修道院來說至關重要,因為該修道院迄今為止并無其他出名的理由:那里既沒有圣徒的骸骨,也沒有會顯靈的神像;沒有什么可歌可泣的傳說把它和我國歷史聯系在一起,沒有什么歷史功績和對祖國的貢獻可以記在它的賬上。該修道院香火鼎盛、名揚全俄,正是由于它的歷任長老的緣故,朝圣者成群結隊、不遠千里從俄國各地紛紛前來,就是為了一睹長老的仙顏,聆聽長老的教誨。
那么,究竟什么是長老呢?長老就是能把你的靈魂、你的意志納入他的靈魂和意志的人。一旦選定了長老,你就不再有自己的意志,自愿舍棄一切,完全交與長老,由他做主。受戒者自愿接受這種考驗,接受這種可怕的試煉,希望在長期的考驗之后戰勝自我、控制自我,直至通過終生修煉最后能達到完全自由即不受自身制約的境界,免蹈一輩子始終未能找到自我的那些人的覆轍。
這一制度,即設置長老的辦法,并沒有什么理論基礎,而是在東方從至今已有千年歷史的實踐中形成的。對長老的義務并不是一般的“修煉”,這在我們俄國的修道院里是向來就有的。凡立志受戒者必須永遠向長老懺悔,施戒者與受戒者之間有不容破壞的師徒關系。
例如,在基督教興起之初的古代,據說有這樣的一名見習修士,有一次他沒有完成長老給他布置的某項修煉課業,便離開長老和修道院遠走他鄉,由敘利亞前往埃及。他在異國經過長期的苦行,由于功業卓著,最后稱得上歷盡磨難,殉道以終。當教會追認他為圣者、為他舉行葬禮時,隨著執事發出“非我教徒,一律退出”的一聲喊,突然,——棺材連同里邊殉道者的尸體拔地而起被扔出教堂,如是者竟達三次之多。后來才知道這位受難的圣者曾經違背絕對服從的誓約,離開了自己的長老,而未經長老許可是不可能得到寬恕的,即使功業卓著亦不例外。直到那位長老被請來解除了他的誓約,他的安葬儀式才得以圓滿結束。
當然,這一切只是古老的傳奇,然而也有發生在不久以前的一個事例。
我國當代有一位教士在阿索斯山隱修,他從自己心靈深處喜愛這個神圣、寧謐的安身之處;忽然,他的長老吩咐他離開阿索斯山,先上耶路撒冷朝拜圣地,而后返回俄國,到北方的西伯利亞去。“你應該到那里去,而不是待在此地。”教士震驚和傷心之余,前往君士坦丁堡謁見普世牧首,懇求解除他的誓約??墒?,正教世界的這位最高主宰回答他說,一旦長老規定了他必須服從的義務,不但作為總主教的普世牧首無法解除他的誓約,而且全世界都沒有、也不可能有哪一種權力能解除這種誓約,只有那位長老本人才有此權力。
由此可見,長老擁有的權力在某些情況下是不受限制和不可思議的。正因為如此,長老制在我國許多修道院起初遭到排斥,幾乎沒有立足之地。然而,長老們旋即開始受到民眾的高度敬仰。比如,到我們城郊的修道院來覲見長老的既有普通老百姓,也有顯赫的貴人,為的是匍匐在長老腳下,向他傾訴自己的疑慮和痛苦,懺悔自己的罪過,懇求長老指點迷津。見此情景,長老的反對者們在提出其他種種責難的同時還叫嚷道,懺悔的圣禮被輕率地恣意庸俗化了;其實,見習修士或在家人不間斷地向長老傾訴自己的心事,根本不是作為圣禮儀式進行的。然而,結果卻是長老制站穩了腳跟,并且漸漸在俄國的修道院里得到確立。這種經過千年考驗的工具使人獲得新生,由精神奴役向自由和道德完善升華;誠然,它也可能變成一件雙刃利器,把某些人不是引向溫順和完全的自制,相反,會引向十足魔鬼式的傲慢,換言之,不是導向自由,而是導向鎖鏈。
佐西馬長老時年六十五歲上下,地主出身,少壯時當過軍人,曾作為尉官在高加索服役。毋庸置疑,他以自己心靈的某種特殊素質征服了阿遼沙。阿遼沙就住在長老的修室內,因為長老十分喜歡他,所以收他為入室弟子。必須指出,阿遼沙那時雖住在修道院內,卻還沒有受到任何約束,他可以走出修道院去任何地方,哪怕整天不回去也行;如果說他身穿修士的長袍,那也是自愿的,為的是在修道院里不顯得與眾不同。當然,他自己也喜歡這樣。也許,從他的長老身上不斷放射出來的力量和榮耀之光,對阿遼沙年輕的想象產生了強烈的影響。關于佐西馬長老,許多人說,這么多年凡是來向他懺悔、渴望他提出忠告、企盼他用良言治心病的人,他從不拒之門外;他納入自己心中的衷曲、隱痛、自白如此之多,到后來已練就一種明察秋毫的本能,他只要對來求見的陌生人臉上看一眼,就能猜到那人抱著什么目的而來,需要什么,甚至能猜到是什么樣的痛苦折磨著他的良心。有時不等來者開口,長老對他心中的秘密已了如指掌,使來者感到詫異、困惑乃至驚慌。
阿遼沙注意到,許多第一次來求長老單獨談話的人,進去時惶恐不安,而出來時的神情幾乎總是豁然開朗,即使滿面愁容,也會變得喜氣洋洋。還有一點也使阿遼沙異常心折,那就是:長老絕不嚴厲,相反,他對人的態度向來近乎欣悅。修士們談到長老時常說,他最牽掛的恰恰是罪過較重的人;誰的罪孽最深最重,他對誰傾注的愛也最多。即使到了長老行將下世的殘年,修士中也還有一些憎恨他、忌妒他的人,但為數已經很少,而且他們保持沉默,盡管其中有幾位在修道院里地位十分顯要,如年事最高的修士之一便是,此人以緘口默修和齋戒謹嚴著稱。但畢竟絕大多數人無疑是擁護佐西馬長老的,其中許多人甚至可以說全心全意、熱烈而真誠地愛他,某些人對他的好感幾乎帶有迷信色彩。后面那些人干脆說(不過并非大聲宣布)他是圣者,認為這一點已毫無疑義,他們眼看長老即將謝世,甚至預料立即會有奇跡顯現,修道院亦將由于藏有圣者的遺骸而在不久的未來享有非同小可的光榮。
對于這位長老神奇的力量,阿遼沙也絕對相信,正如他絕對相信棺材飛出教堂的故事一樣。他見過許多人帶著病孩或有病的成年親屬前來,求長老把手按在他們頭上,為他們做祈禱,而這些人不久便又再來,有些甚至第二天便來跪在長老面前,熱淚滾滾地感謝長老治好了他們親人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