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戶人家的歷史(3)
- 卡拉馬佐夫兄弟(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763字
- 2018-05-11 10:10:37
當時伊萬·費堯多羅維奇來到我們城里有何目的?——我記得,那時候就曾帶著近乎不安的心情向自己提過這個問題。那次鬼使神差的家鄉之行,成了一連串嚴重后果的發端,在這以后很長時間我未能摸清它的來龍去脈,它在我眼里幾乎始終是撲朔迷離的。按常理推斷也有些奇怪:一個如此有學問、自尊心那么強而且看樣子處事謹慎的年輕人,突然到這樣不成體統的家里去見這樣的老子——做老子的一輩子沒把他當過一回事,根本不了解他,也不記得他;盡管兒子若是向他要錢,不用說他是斷乎、絕對不會給的,但他仍然一輩子擔心他的兒子——伊萬和阿列克塞——有朝一日會來要錢??墒?,這位年輕人竟在這樣的老子家里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一個月、兩個月,而且爺兒倆相處得甭說有多好。尤其是上述最后一點,不但使我,也使其他許多人大為驚訝。前文我提到過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就是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前妻分上的遠親,那會兒恰好從他已經定居下來的巴黎又一次光臨本地,來到他那近郊的田莊。我記得,正是他在認識伊萬之后比任何人更感到詫異,他對那個年輕人非常感興趣,他們的交談有時實際上是雙方學識的較量,結果不免使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內心隱隱作痛。
“他自尊心很強,”那時他曾向我們這樣談起伊萬,“任何時候都有辦法自己掙到錢,他現在就有一筆夠他出國的錢——那他到這兒來究竟為了什么?人人都清楚,他來找父親,不是為了錢,因為他父親無論如何不會給錢。喝酒、玩女人他都不喜歡,可如今老頭兒竟離不開他了,他倆居然相處得這么融洽!”
這是事實;那年輕人對老頭兒簡直有一種誰都看得出來的影響;有時候老頭兒還真聽他的,盡管此人性情極其乖戾,間或甚至蠻不講理;現在他的行為居然也多少講點兒體面了……
以后才弄明白,伊萬·費堯多羅維奇部分是應他的兄長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的請求為后者的事而來。伊萬生平頭一回知道他還有個哥哥,也幾乎在這同時即此次家鄉之行中才頭一回見到兄長,不過,在此行之前,伊萬從莫斯科已就一件主要是對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關系重大的事開始與他通信。至于那是怎么回事兒,讀者到時候自會詳細了解。然而,即便在我已經知道這一特殊情況之后,伊萬·費堯多羅維奇在我眼里仍然是個神秘人物,他的家鄉之行也仍然是我猜不透的一個謎。
我還要補充一點:當時伊萬·費堯多羅維奇似乎在父兄之間扮演調停人兼和事佬的角色,因為那會兒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正打算跟老子大吵一場,甚至準備正式告他。
我再說一遍,這一家子那時破題兒頭一遭聚在一塊兒,它的某些成員還是生平第一回互相見面。三個兒子中只有最小的一個阿列克塞·費堯多羅維奇在這以前已在我們城里住了一年光景,所以說他比兩個哥哥更早來到此地。我想趁這個阿列克塞在小說中正式出場之前,先在這番楔子式的交代中把他介紹一下,這恰恰是我最感到為難的。但是,關于他也得寫一段楔子,至少是為了預先說明一個十分奇怪的情況,那就是:我在向讀者介紹本書未來的主人公時,不得不讓他從第一次登場開始就穿上見習修士的黑色長袍。是的,當時他在我們那兒的修道院里住了已有一年光景,看樣子是準備在那里終生隱修了。
四 老三阿遼沙
那年他才二十歲(他的胞兄伊萬當時二十四歲,比他倆都大的德米特里則是二十八歲)。首先我得聲明,阿遼沙這位青年決不是一個宗教狂,甚至也不是神秘主義者,至少我認為不是。我不妨先說說我的全部看法:他只不過早早地有了一顆仁愛之心,他之所以會闖到修道院這條路上來,僅僅由于當時唯有這條路給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在他看來,那可以說是一條理想的出路,因為他的心靈急于掙脫世俗仇恨的黑暗,向往愛的光明。這條路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只是因為當時他在那里遇見了一個他認為不尋常的人物——我們的修道院長老、大名鼎鼎的佐西馬,阿遼沙憑著一顆如饑似渴的心,以初戀般的熱情對他愛慕備至。我不想爭辯,他這人當時就已經怪異得很,這甚至從襁褓中便開始有所表現了。順便說一下,我已經提到過他在母親去世時還不滿四歲,可他以后一輩子都記得母親的面容和慈愛,“仿佛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這樣的印象即使在年齡更小、例如兩歲的孩子記憶中也能保存下來(這是誰都知道的),但在他一生中只是像點點光斑從黑暗中顯現,猶如從一幅巨大的畫上撕下的一小角,畫本身已經隱沒、消失,只有這小小的一角除外。阿遼沙的情況恰恰就是那樣:他記住了夏季里一個寂靜的傍晚、洞開的窗戶、夕陽的斜暉(斜暉是記得最牢的);屋角供著神像,神像前一燈如豆,母親就跪在它前面歇斯底里地號啕痛哭,不時發出狂呼和尖叫;她雙手把他抓住,緊緊地摟著,摟得他都生疼了;她為他祈求圣母,用雙手把他從懷中捧向圣母,好像要把他置于圣母的庇護之下……突然,保姆跑進來,驚恐地把他從母親手中奪走。就這么一幅畫!阿遼沙就是在那一瞬間記住了母親的面容。他說,那張臉神情狂亂,但據他所能記起的印象判斷,那是很美的。不過,他不太喜歡向人談這段回憶。在童年和少年時代,他不夠開放,連話也不多,但是并非不信任、怯懦或孤僻所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出于別的原因,出于某種好像是內心的專注,它純屬個人問題,與別人不相干,但對他來說又是如此重要,以致他因此仿佛把別人給忘記了。但他對人懷有一顆愛心:他似乎一輩子都生活在對人的完全信任之中,而任何人任何時候都沒把他當做頭腦簡單或幼稚天真的人看待。他身上有一種氣質使人覺得(以后畢生都是這樣),他并不想當人們的裁判,他不愿承擔批判的責任,也決計不會譴責任何人。他好像什么都能寬容,沒有一點點責備的意思,雖然時常感到痛苦和悲哀。更有甚者,在這方面他竟發展到了誰也不能使他驚訝或害怕,而那時他還剛剛步入青年時代。他未滿二十歲來到父親家,踏進了這個不折不扣的淫穢垃圾坑,每當景象不堪入目時,這個純潔的童男只是默默地走開,卻絕無半點鄙夷的表情,也決不指責任何人。做父親的曾是慣于看別人臉色的食客,因而頗為敏感,動輒以為受辱,起初對阿遼沙抱著不相信和不歡迎的態度(按他的說法,阿遼沙是“話少心眼多”),然而結果卻很快表現出來:才過了大約兩個星期,老子就頻頻擁抱和親吻這個兒子,而且次數多得可怕,雖然是一雙醉眼閃著淚花,情感沖動帶著酒意,但顯然他打心眼里深深地愛上了阿遼沙,當然,像他這號人還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任何人……
其實,凡是阿遼沙所到之處,人人都喜歡他,從他很小的時候起一直是這樣。當初他來到自己的恩人、給他受教育的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家里,曾使這個家中人人都疼他,完全把他當親骨肉看待。要知道,他進入這戶人家時還是個幼兒,決不可能設想這樣年齡的娃娃會工于心計、?;^、搞鉆營,或有一套奉承、邀寵、設法招人喜歡的本領。所以,這種特別引人喜愛的稟賦是他自身具備的,可以說是天性使然,絕非矯揉造作。他在學校里的情形也是這樣,雖然看起來他好像屬于那一類會招來同學不信任、嘲笑乃至憎恨的孩子。比如他好沉思,似乎不大合群。他自幼就愛獨處一隅看書,然而同學們是那么喜歡他,可以說他在學校里始終都是大家的寵兒。他并不貪玩,甚至難得現出歡快活潑的樣子,但只要看他一眼,人人都會明白,這根本不是什么他的陰郁性格造成的,相反,他舉止沉穩、情緒開朗。在同年伙伴中間,他從不愿意表現突出。也許正是由于這個緣故,他從來不懼怕任何人,而別的男孩馬上就明白,他決不把自己的無畏引以為榮,他似乎并不意識到自己有多么勇敢。他從不記恨別人。往往有這樣的情況:即使受了欺負才一個小時,他也不會不答理欺負他的人,甚或能主動與之說話,而且態度大方,誠意可掬,好像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般。他在這樣做的同時,并不會現出偶然忘了那回事或故意原諒對方的樣子,而是坦蕩蕩不以為忤,這一點確實令別的孩子心悅誠服。他身上只有一個特點,在中學里從最低到最高的各個年級,經常激起同學們逗他玩兒的愿望,倒不是惡意嘲笑,而是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可樂。他這個特點便是臉皮嫩得要命,純潔無以復加。他聽不得涉及女人的某些用詞和某些話語。不幸的是,這“某些”用詞和話語在學校里難以根除。心靈純潔的男學生,幾乎還是一些孩子,卻經常喜歡在教室里彼此之間,甚至堂而皇之談論一些連當兵的也未必說得出口的物事、情景和形象。更有甚者,許多東西當兵的尚且不知道、不懂得,可是對于我國知識階層和上流社會一些還如此年輕的孩子來說,卻已經并不新鮮。道德敗壞或許還不至于,真正腐化到骨子里的那種玩世不恭也談不上,但有這樣的苗頭,而這樣的苗頭在他們中間往往被看做某種微妙的、夠味兒、帶勁兒和值得模仿的事情。他們一談起“這檔子事兒”,阿遼沙(同學們都管他叫“阿遼什卡”)·卡拉馬佐夫趕緊用手指塞住耳朵。看到這情形,他們有時故意在他身旁圍攏來,硬把他的手從耳朵上扳開,沖他的左右兩耳大喊臟話,阿遼什卡則使勁掙扎,在地上坐下、躺倒,極力想躲起來,而在這同時卻不對他們說一句話,也不罵人,只是默默地忍受欺負。不過,最后他們還是饒了他,不再用“小姑娘”的綽號逗他,甚至瞧著他覺得怪可憐的。附帶說一下:他的學習成績在班上總是名列前茅,但從沒有得過第一。
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去世之后,阿遼沙在省立中學又讀了兩年書。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太太悲痛之余,在他死后不久即攜全家(由清一色的女性組成)前往意大利居住很長一個時期,阿遼沙則到了以前他從未見過的兩位女士家里,她們是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遠親,至于費用由誰負擔,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從不關心自己的衣食靠何人供給,這也是他的一個特點,甚至是頗具代表性的一個特點。在這方面他跟自己的胞兄伊萬·費堯多羅維奇恰恰相反,后者在上大學的最初兩年受過窮,不得不自食其力,而且從小就痛感自己是吃恩人家的面包過活的。但是,對于阿列克塞性格上的這一奇怪的特點,似乎也不能十分苛責,因為任何人只要對他稍有了解,碰上這個問題時馬上可以肯定,阿列克塞無疑屬于那種傻里吧唧的青年,要是他驀地發了一筆大財,他會毫不猶豫地響應第一個請求,或者用于辦好事,或者沒準兒就這樣給狡猾的壞蛋騙了去,如果壞蛋向他要的話。總而言之,他好像全然不知錢的價值,當然,此話并非就其字面意義而言。他自己從來不向誰要錢,每當別人給他零花錢的時候,他要么幾個星期留著不知怎么花,要么稀里嘩啦一下子便花得一文不剩。
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在涉及錢和資產階級的信譽問題上是個相當敏感的人。若干年后,經過對阿列克塞的冷眼觀察,有一次他談到這個青年時用了如下的比喻:
“這可能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一個人,倘若您突然讓他身無分文、孤零零一個人待在一個百萬人口的異鄉城市的廣場上,他決不會活不下去,不會餓死、凍死,因為馬上會有人給他東西吃,安頓他住下;萬一別人不給安置,他自己也能立刻找到棲身之所,這對他來說根本不費吹灰之力,無須忍受任何屈辱,而讓他安身的人也不會感到任何負擔,反而認為這是件愉快的事情?!?
他沒有念完中學;在還剩下整整一年的學業時,他突然向那兩位女士宣布,他想到了一件事,要上他父親那兒去。兩位女士心中老大不忍放他走。由于路費有限得很,她們沒讓他典押恩人一家去國外前送給他的一塊表,并且給了他綽綽有余的盤纏,還有里里外外的新衣服。可是他還了一半錢給她們,說是一定只要三等座位。他到了我們的小城,老子一再詰問:“你還沒畢業就上這兒來干嗎?”——起初他什么也不回答,據說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情顯得很不尋常。不久事情便明白了:他在尋訪母親的墳地。當時他自己也承認,就為這件事而來。但這未必是促成他此行的全部原因。八成那個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也決計不可能解釋:究竟是什么一下子從他心中升起,并且不可抗拒地把他引向一條陌生的、吉兇未卜、但已經無法避免的道路?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沒法向他指點埋葬第二個妻子的地方,因為棺材入土以后他從來沒有到她墳上去過,事隔這么多年已經完全忘了當時埋葬她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