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新章節

書友吧 5評論

第1章

我是一只貓,至今還沒有名字。

我壓根兒搞不清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在我的印象中,那個地方似乎非常陰暗、潮濕。在那個角落里,我“喵喵”地叫個不停,第一次見到了“人類”這種怪物。后來我才知道,我當時遇到的是人類中最惡毒的一種,是寄人籬下的窮書生。據說,他們經常抓我們煮來吃。不過,我當時還不懂事,倒沒覺得怎么害怕。我被他放在手心里突然舉了起來,那種晃晃悠悠的感覺是我唯一的記憶。

等我在他的掌心上冷靜下來后,看到了他的臉。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人類打照面。唉,那可真是個怪物,我至今仍然記得當時的印象。別的不說,單說他那張臉。那張本應毛茸茸的臉竟然光溜溜的,活像個茶壺。往后的日子里,我見過的貓也不算少,但還沒見過長得這么不周正的。不僅如此,他的臉從正中央高高凸起,從那凸起的黑窟窿里還不時“噗噗”地噴出煙霧來,把我嗆了個半死。后來我才知道那就是人類抽的煙。

有那么一會兒,我正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個寄宿生的掌心里。忽然,一陣天旋地轉,我不知是那寄宿生在轉,還是我自己在轉,只覺得頭昏眼花,直犯惡心,當時我的腦袋里只有一個想法——這條命怕是要交待在這兒了。就聽“咚”的一聲響,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兩眼直冒金星,當場就昏了過去。我只記得這些,之后發生了什么,我死活都想不起來了。

后來,我漸漸恢復了神志,發現那個寄宿生已經不見蹤影了,我的兄弟姐妹一個都沒有了,即便是我最親近的母親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定了定神,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和原來完全不同的地方,亮得刺眼,讓我睜不開眼睛。我心中暗想:“哎呀,這鬼地方好生蹊蹺!”此地不宜久留,我嘗試著往外爬,但我的動作很慢,因為從我的身上傳來陣陣疼痛。原來,我被從稻草窩里扔進竹叢里了。

為了從矮竹叢中爬出來,我費了很大氣力。然后就看到了個大池塘。我在池塘邊坐了下來,準備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么辦。其實,想也白想。那個寄宿生聽見我的哭聲,沒準兒會回來找我吧?我嘗試著“喵喵”叫了幾聲,可連個鬼影兒都沒有。不久,陣陣涼風從池塘上掠過,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我肚子都餓癟了,到最后都哭不出聲來了。不行,我得去找個有食物的地方。我下定決心,拖著疼痛的身子,慢慢從池塘左邊繞過去。

我強忍疼痛爬呀爬,終于爬到了有人煙的地方。如果能去那里面,我覺得自己會得救的。幸好,那戶人家的籬笆墻上有個破洞,我從那個破洞爬了進去。緣分這東西可真奇妙,要是籬笆墻上沒有那個破洞,我很可能就餓死路邊了。這就是所謂的“一樹蔭蔽,前世之緣”吧。

而到了今天,那個破洞又成了我拜訪隔壁花貓姑娘的便道了。

言歸正傳,我已經偷偷潛入了這家院子,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此時天色已黑,我又餓又冷,老天竟也湊熱鬧般下起雨來。沒時間再磨磨蹭蹭了。無奈之下,我朝著一個又亮堂又溫暖的地方爬去。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已經爬進了那戶人家的房子。

在這里,我遇到了那個寄宿生以外的人。最開始,我遇到了女仆阿清。她比此前的那個寄宿生更兇惡,當我的身影一落入她的眼簾,她立刻抓住我的脖頸把我朝外扔去,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覺得自己這次死定了,只能緊緊閉上了眼睛,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上天。幸好我沒被摔死。我實在忍受不住饑餓和寒冷,趁著那個女仆不注意,再次偷偷溜進廚房。自然,沒多長時間,我又被扔了出來。就這樣,她把我扔出去一次我就回來一次,來來回回重復了四五次。當時,我對這個女仆恨得咬牙切齒,不偷走她的秋刀魚難解我心頭之氣,難消我心中之怨。就在那女仆要再一次將我扔出去時,這家的主人出現了,說道:“吵死了!出了什么事?”阿清拎著我回答:“這只小野貓太討厭了,老是鉆進廚房來,已經被我扔出去好幾次了。”那主人捻著鼻子下面的幾根黑毛,打量我一番,說道:“那就別扔了,把它收留在家里吧。”接著,他便轉身回房間去了。看起來,那主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阿清極不情愿地將我扔在了廚房里。但是不管怎么說,我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

我很少見到這家主人,據說他是一名老師。每天,他從學校回來就鉆進書房,幾乎都不活動。家里人都以為他是個喜好鉆研學問的人,而他自己也擺出一副做學問的架勢來。但事實并非如此。我經常躡手躡腳地進他的書房窺探,結果發現他與家人眼中好學不倦的形象有偏差,每每看到的都是趴在書桌上沉睡的身影,有時能在打開的書籍上看到口水的印跡。

主人腸胃不好,消化不良,以致膚色暗黃,皮膚缺乏彈性,整個人略顯病態。盡管如此,這并沒有影響他的食欲,每次都吃下很多東西,把肚子撐得滾瓜溜圓,然后再吃消食片。吞掉藥片后,他總是將書本拿出來看,本意是用功,但在我看來是輔助睡眠。因為他讀兩三頁就打起盹兒來,沒多久就會趴倒在書本上,涎水蜿蜒。這差不多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課,無有例外。

我雖然是一只貓,但依然常常會想:教師真是個輕松的行當,打個盹兒、睡個覺就能勝任,如果換作是我,我也完全可以勝任。即便這樣,我家主人依然對此頗有怨言,每每有客人造訪,他總是會向他們訴苦,說教師是世界上最辛苦的職業了。

我剛住進這個家時,每個人都不喜歡我,只有我的主人除外。沒人愿意搭理我,以致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會被一腳踢開。直到今天,我依然沒有名字,你從中就能看出我有多不受重視了。面對這樣的生活處境,我只能盡量待在當初收留我的主人身邊。主人早晨讀報紙時,我就趴在他的大腿上賣乖。主人睡午覺時,我就跳到他后背上趴著。之所以這樣黏著主人,并不是因為我很喜歡我的主人,而是寄人籬下,身不由己,別無他法。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經驗越來越豐富。早上,我就趴在盛熱飯的小木桶上;中午如果天氣晴朗,我就躺在檐廊邊上;晚上我就趴在被爐上睡覺。不過最舒服的,還要數夜里偷偷鉆進孩子的被窩里睡覺。主人家有兩個孩子,是一對姐妹,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她們睡一間屋子,而且還睡在一個被窩里。每天夜里,我常會想盡辦法擠進她們中間,在那里找個地方容身。但我必須小心謹慎,如果把她們弄醒,那就糟了。這兩個小孩,特別是年紀小的妹妹,脾氣最差,即使是夜深人靜時分也會扯著嗓子嚎:“貓進來了!貓進來了!”這樣一來,我那患有神經性消化不良的主人就會從隔壁跑過來,用尺子痛打我的屁股。前幾天我的屁股就因此遭了殃。

我跟人類在一起生活得久了,根據對他們的認真觀察,越發覺得他們是肆意妄為的家伙。尤其是跟我一起睡覺的那兩個小孩,簡直就是無法無天。她們來了興致,就使勁地折騰我,不是倒提著我,就是用紙袋套住我的腦袋;不是將我扔到門外,就是將我塞進爐灶里。只要我一反擊,就會遭到他們全家的追捕和迫害。前幾天,只因我在席子上稍微磨了磨爪子,就惹得女主人暴跳如雷,并明令禁止我進入客廳。我只好在廚房冰冷的地板上臥著,盡管已經被凍得哆哆嗦嗦,但他們依然熟視無睹,沒有半點憐憫之心。

我十分敬佩住在街對面的白娘子,她是一只母貓。每當見到她,她都會說:“世界上最殘忍冷漠的就是人類。”不久前,她生了四只羊脂玉一樣的小貓,每只都很可愛。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些小家伙出生才三天,就被她家那個寄宿生扔進了后門外的池塘里,無一幸免。白娘子涕泗交流向我哭訴道:“除非向人類宣戰,徹底消滅人類,否則不能給我們貓族的子孫營造幸福美滿的生活環境!”我非常贊同白娘子的這番話。

不僅僅是白娘子有怨氣,還有鄰居的花貓也曾滿腔憤怒地對我說道:“人類知道什么是所有權嗎?咱們貓族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無論是沙丁魚的腦袋,還是鯔魚的腸子,食用權都歸最先找到它的那個人。如果碰到不守規矩的,大家有權用武力解決問題。可人類好像完全沒有這種概念,他們總是仗著自己的力大,搶走本該屬于我們的東西,然后若無其事地生活。”

白娘子的主人是個軍人,花貓姑娘的主人是個律師。相比較而言,住在教師家中的則對此比較樂觀,覺得只要每天能湊合著過下去,就很滿足了。人類要想一直蓬勃發展下去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會耐心等待貓族時來運轉、苦盡甘來的時刻。

說到肆意妄為,我突然想到發生在主人身上的事情,一個他因肆意妄為而失態的故事。從各個方面來看,我那個主人的本領都沒有什么過人之處,可他好像對任何事情都感興趣,都想要涉獵。譬如說,寫俳句投給《杜鵑》雜志啦,寫“新體詩”投給《明星》雜志啦,寫錯誤百出的英文啦,練習射箭啦,學習謠曲啦。對啦,他還拉過小提琴呢,吱吱呀呀的那叫一個難聽。令人遺憾的是,即便如此,他也一事無成。盡管他有著消化不良導致的精神不振,但這并不妨礙他在某件事情上的認真和投入。就拿唱謠曲來說,因為他喜歡在廁所里唱謠曲,所以鄰居們曾給他取過一個外號——“廁所先生”。但他卻毫不在意,依舊我行我素。每次上廁所,他照樣陶醉地大唱特唱“吾乃平宗盛也”。鄰居們一聽到他唱曲子就笑成一團,說道:“快聽呀,‘平宗盛’【1】又來了!”真搞不清楚主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我住進來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也就是主人領工資那天,看到他匆匆忙忙地拎著一大堆東西回來。我正好奇那包里裝的是什么,就見他打開那個包裹,發現里邊裝的是畫筆、水彩顏料和華特曼紙。看樣子,他的愛好又要從俳句和謠曲變成繪畫了。果不其然,他從第二天開始,就連午覺都不睡了,在書房里專心鉆研繪畫。只是他畫出來的那些東西,幾乎沒人能看出到底是什么,畫得確實比較拙劣,連他自己都有這種感覺。有一天,他的一位據說研究美學的朋友來造訪,有了如下這番對話——

主人感慨道:“想畫好太難了。看別人畫畫覺得挺容易的。到自己時,就覺得無從下手了。”他說的倒是大實話。他那朋友透過金絲邊的眼鏡看著主人說:“繪畫不是一蹴而就的,不可能一開始就畫得好。如果你整天將自己關在屋子里,僅憑想象繪畫,是畫不好的。意大利的安德烈·德魯·薩魯特大師曾說:‘繪畫莫過于模仿自然本身。天上有星辰,地上有雨露,空中有飛禽,林中有猛獸,池里有金魚,枯木上有寒鴉。大自然就是一幅最動人的圖畫。’你若真想在繪畫上有所成,可以從寫生開始入手。”

我的主人心悅誠服地說道:“這話真是安德烈·德魯·薩魯特說的嗎?我真是孤陋寡聞,竟全然不知。這下我就懂了,原來是這個道理。”

那位戴著金絲邊眼鏡的朋友聽了這番話,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的笑意。

第二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樣來到檐廊上,準備舒舒服服地睡午覺,卻發現主人竟然破例走出書房,在我身后不停地忙碌著。我好奇地睜開眼睛,偷偷地看著他,發現他正認認真真地按照安德烈·德魯·薩魯特的指示去畫畫。看到他那認真的樣子,我忍不住發笑。他并沒感受到朋友的嘲諷,居然拿我當起了模特,打開寫生之門。

此時,我已經睡飽了,特別想伸個懶腰。但是考慮到主人如此專注,想到主人難得這么專注地揮毫作畫,我要是動彈了,豈不辜負了他?我極力控制自己的身軀,盡量保持靜止。畢竟,讓他如此認真作畫實屬不易。

此時,他已經勾勒好大體輪廓,正在給頭部上色。不得不承認,我的確算不上貓族里的美男子。和其他貓相比,無論是身材、毛色,還是臉型,我都略顯遜色。可無論如何,我的長相也沒有奇怪到這幅模樣啊。

首先是毛色,簡直是天差地別,一點相似的地方都沒有。我的毛色和波斯貓相像,是淺灰中帶點黃色,就猶如漆樹樹皮的紋理。這是毫無疑問的。再看看主人現在涂的顏色,說黃不黃說黑不黑,既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就連這些顏色的混合色都算不上,是一種難以名狀的顏色。

讓人匪夷所思的是,畫中的我居然沒有眼睛。他作畫時我正在睡午覺,這倒情有可原。問題是連眼部的輪廓都看不出來,讓人根本無從判斷這到底是一只睡著的貓,還是一只瞎貓。我不禁暗想:就算你對安德烈·德魯·薩魯特加以效仿也沒有什么用,你這種畫法是不會有什么長進的。

盡管如此,我依然很欣賞主人身上那種認真的精神。我盡量保持原有的姿勢趴著不動,怎奈憋了一泡尿,全身的肌肉都繃得難受,已經到了無法再忍受一分鐘的地步。萬般無奈之下,我將兩個前爪向前伸展開來,低頭往前一拱,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我并非不愿意做主人的模特,實在是內急難忍。事情已經這樣了,那我就沒必要再保持原地不動了,橫豎都破壞了主人的繪畫計劃,不如順便到后院解決我的內急好了。看見我慢吞吞地走開了,主人果然又失望又生氣,在客廳里怒吼道:“渾蛋,你這個家伙!”“渾蛋”是我的主人唯一會使用的罵人詞匯。因為除此之外,他也不會別的罵人的詞了。主人一點也不體諒我忍耐到現在的苦處,竟然張嘴就罵“渾蛋”,真是太不通情達理了。假如平日里我趴在他背上的時候,他能對我稍微溫柔些,那么過去的柔情或許能抵消掉今天的憤怒。可他從來沒設身處地為我著想過,沒做過半點兒讓我高興的事,只是因為我想尿尿就給我安了個“渾蛋”的罪名,未免欺人太甚了。人類就是這樣,總是自以為是,高傲自大,旁若無人。只有出現更強大的生物來懲治他們,他們才不會這么囂張!

如果人類只是這樣,我忍忍也就過去了。但是將這些與我聽說的人類做的壞事一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那些事比我經歷的事要悲慘多啦。

我家有個十坪大小的茶園,位于房屋的后面,它雖然很小,但卻是沐浴陽光的最佳場所。每當家里的孩子吵得我無法睡覺時,或是我閑得無聊時,或是我心情欠佳時,我都會去那里,調養浩然之氣。

在十月風和日麗的一天,吃過午飯后,我睡了一個舒服的午覺,醒來便悠閑地移步到茶園,捎帶著活動活動筋骨。我嗅到茶園的茶樹根散發出一股特殊的氣味,我順著那氣味一路來到茶園西側的杉樹籬笆墻下。突然發現一只沉睡的大黑貓,他趴在枯萎的菊花上睡得正香。要么是他根本沒意識到我的靠近,要么是他意識到我靠近了,可他根本無動于衷,伸展著四肢,發出響亮的鼾聲。我佩服他的膽量,竟然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闖進別人的院子,而且還是這樣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那是一只通體漆黑的貓,午后的陽光灑在他柔軟的皮毛上,仿佛燃起了肉眼看不到的火焰,散發著讓人無法抗拒的魅力。他有著貓大王一樣健壯的體格,足足比我大一倍。我又欽佩又好奇,竟然忘了一切,呆若木雞地站著,全神貫注地凝視。

恰逢溫暖的微風吹過,杉樹籬笆上細小的梧桐樹枝在風中伸展,偶爾有兩三片梧桐葉飄落到殘敗的菊叢中。貓大王突然睜開雙眼,那雙圓眼閃閃發光,堪比人類最為珍視的琥珀。即便到了今天,那雙美麗的眼睛留給我的印象仍然記憶猶新。他一動不動,從眸子深處射出的尖銳目光盯著我窄小的額頭,開口問道:“你是什么東西?”他以大王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來,多少顯得有些粗俗,但他那洪亮的嗓音有著足以震懾惡犬的霸氣。所以我覺得自己不表現得客氣一些,可能就有麻煩,我竭力佯裝鎮定,凜然答道:“我是一只還沒有名字的貓。”天知道我說這話時心臟跳得有多快。“哎呀,真叫老子開眼了,就你這樣的也敢說自己是只貓!你住在哪兒?”他很輕蔑地說道,一副蔑視一切的神態。我答道:“我就住在這個教師家里。”貓大王盛氣凌人地說:“我猜到是這樣了,瞧你瘦成這樣,哪有一點兒肉!”

從他的談吐來看,這只貓不像是來自有身份的人家。但他的日子過得肯定很滋潤,有豐富的事物供他享用,日子輕松自在,這從他那肥碩的體格就可以看出來。我好奇地問:“那你是哪位呀?”

他傲然地答道:“我嘛,是車夫家的大黑呀!”

要知道,車夫家養的這只充滿野性的大黑是遠近聞名的。這只黑貓跟車夫一樣,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他毫無教養,沒有貓愿意和他交往,是個大家敬而遠之的家伙。我一聽說他是大黑,就心神不定起來,同時很有些看不起他。為了驗證他到底無知到什么程度,才有了如下這番對話。

“你覺得車夫和教師,誰更勝一籌呢?”

大黑答道:“那還用說嗎?當然是車夫地位高呀。瞧瞧你家主人,瘦骨嶙峋的。”

“真不愧是車夫家的貓,身材這么健壯!車夫家一定天天都是美味佳肴吧?”我問道。

“你少胡說八道了!老子走到哪兒都餓不著。你也別在這個茶園里瞎轉悠了,跟在老子后邊出去走走。我敢保證,一個月就叫你胖得變了樣。”

“此事不急,可以日后再說。不過,要說住的方面,教師家總該比車夫家寬敞吧?”我問。

“你是傻子嗎?房子再大能當飯吃嗎?”大黑粗魯地答道,他一個勁兒地抖動像是用紫竹削成的尖尖的耳朵,怒氣沖沖地跑了。

這就是我第一次和大黑相見的情景。此后,我和大黑經常相見,漸漸地變成了知己好友。大黑不愧是車夫家的貓,每次都自吹自擂。其實,我之所以知道這么多人類所做的缺德事,也都是大黑講給我聽的。

一個溫暖的午后,我和大黑習慣性地躺茶園里閑聊,他又一如既往地夸夸其談,盡管故事并無新意,不過是舊事重提,說得卻津津有味。他忽然問我:“小家伙,你抓過老鼠嗎?抓到過多少只?”我自認為比大黑的智商高多了,可要是論力氣和勇氣,我就遜色得多了。因此,面對阿黑的問題,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可客觀事實,無從掩藏。于是,我老老實實地答道:“我一直想抓老鼠,但到現在還沒抓到過一只呢。”大黑聽完哈哈大笑,笑得連鼻子兩側的幾根長胡子都跟著好一陣亂顫。

由于大黑自視甚高,目空一切,又頭腦簡單,因此掌控他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只要你聽他自我吹噓的時候,喉嚨里不斷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表現出欽佩恭敬的樣子就行了——這是我跟阿黑相處后發現的對付它的竅門兒,百試百靈。在這種情況下,勉為其難地為自己辯解,只會使自己陷入不利的局面,這是很不明智的。索性任由他吹噓下自己抓老鼠的光輝歷史,將他糊弄過去算了。于是,我擺出恭敬的表情,問道:“阿黑,你既年輕又強壯,一定有很多老鼠命喪你的口中吧?”他果然不出我所料,順著桿子往上爬:“那是自然,不過也不算多,也就四五十只吧。”隨后,他很是得意地補充道:“讓老子對付一兩百只老鼠也不是啥難事,難對付的是黃鼠狼,有一次老子就被黃鼠狼給害慘了。”

我故意裝出驚奇的樣子,問道:“居然還有這種事?!”

聽到我這么說,大黑眼里放光,說道:“就是去年年底大掃除時,我家主人拿著一袋石灰要放到檐廊的地板上,但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一只黃鼠狼從里面跳出來,由于受到驚嚇而四處亂竄。”

“呀!”我驚叫出聲。

大黑接著說道:“與老鼠相比,這只黃鼠狼其實也沒大很多。要拿下他,其實很簡單,老子就在后邊緊追不放,一口氣把他追進了下水道里。”

“干得漂亮!”我為他大聲叫好。

“你猜怎么著,就在我差點兒捉到他時,他使出了最后一招,冷不丁放個屁出來。哎呀,那叫一個臭啊!害得老子現在見到黃鼠狼都覺得惡心,臭味熏天,一直散不掉。”大黑說到這兒,就好像黃鼠狼去年放的臭屁味兒沒散盡一樣,還舉起前爪來回蹭了兩三下鼻子。

面對這樣的遭遇,我非常同情他,因此并不想打擊他的士氣,鼓勵他:“要是老鼠遇到你這樣的捕鼠能手,就休想活命啦。您這么膘肥體壯、毛色光亮的,肯定是吃了很多老鼠的關系吧?”

本以為這些話能夠讓他開心,但事與愿違,沒想到他反倒長嘆一聲,說道:“想想就覺得沒勁。老子再努力抓老鼠又有什么用?在這世界上,最蠻橫無理的就是人類了。我辛辛苦苦抓到的老鼠,全都被他們送到警察局去了——一只老鼠會得到五分錢的獎勵。警察從不會過問是誰抓到的老鼠,因此我家主人托老子的福,已經掙了一塊五毛錢了。就是這樣,主人也沒給我一頓像樣的飯食。人類就是強盜,表面上裝得正派罷了。”

大黑看起來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但對生活的理解是十分透徹明白的。提起舊事,他背上的毛都豎起來了。我看著他那副模樣,有些害怕,安慰了他幾句,就趕緊回家去了。從那以后,我就決定再也不抓老鼠了。不過,我也沒打算跟在大黑后面尋找老鼠以外的吃食。與其到處去找美食,不如舒舒服服躺著睡覺。看來,同教師住習慣了,就連我這只貓都染上教師的惰性了。如果不稍加注意,日后我難免會落得消化不良的胃病。

說到教師,我家主人似乎意識到自己在繪畫方面沒什么天賦,因此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記里寫下了這樣的一段話:

今天,我在聚會上認識了某某。傳言他是個放蕩不羈的人,如今見了,果然風流倜儻,很像個情場老手。這種人很受女人喜歡,與其說他本性風流,不如說他不得不這般風流。據說,他的老婆曾經是個藝伎,這一點令很多人心生艷羨。

只有那些沒有本事放浪的人,才會用放浪來描述別人,事實大抵如此。那些以情場老手自居的人,多數也是沒有風流資格的。這些人并不是被逼的,而是豬鼻子插大蔥——裝象(相)。他們就跟我學水彩畫一樣,終究難成什么氣候。但即便如此,他們還自我感覺良好,認為只有自己才是風流人。如果單憑泡泡酒館逛逛妓院就能稱情場老手的話,照這個邏輯,那么我也可以稱得上是畫家了。與標榜自己是老手的人相比,鄉下的土包子則更為高尚。就好像在繪畫這方面,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就是不畫。

我同主人這番“情場老手”的理論有著不同的意見。況且,艷羨別人迎娶藝伎這樣的話,真不該是主人這種為人師表的人說出來的。不過,他關于自己繪畫水平的評價倒是挺準確的。盡管如此,他卻很難摒棄那種驕傲的心理。隔了兩天,也就是十二月四日,他又在日記里寫了這樣一件事:

昨晚我做了個夢,夢中的自己對畫畫徹底失去了信心,干脆將畫作拋到一旁,可是,我后來發現,有人裝裱好了,懸掛在窗楣上。那畫裝進畫框里就不一樣了,我頓時覺得自己畫得太棒了,非常開心,站在遠處端詳那畫很久。天亮了,我睜開雙眼,回到現實中來了。在陽光的照耀下,那幅畫的拙劣之處就顯露出來了。

由此可見,即便在睡夢中,主人依舊沉迷畫作。如此看來,別說是成為“內行”的水彩畫家了,就連日記里談論的“情場老手”也不夠格呀。

就在主人做這夢后的第二天,他那位許久沒露面的美學家朋友來拜訪他了,就是戴金絲邊眼鏡的那位。他剛坐下,就詢問主人:“你的繪畫有何進展了?”主人不動聲色地說:“已經聽從仁兄的勸告,正努力寫生呢。這確實是個好辦法,能注意到以前忽略了的物體形狀、顏色上的微妙變化。西洋人自古就主張寫生,所以才在繪畫領域取得如此輝煌的成就吧。安德烈·德魯·薩魯特說得真是太精辟了!”主人將安德烈·德魯·薩魯特好一通夸贊,卻只字不提自己夢中的真實感受。

聽見主人這么說,美學家邊撓頭邊笑著說:“實話跟你說吧,那是我隨口亂說的。”

“什么隨口亂說的?”主人十分茫然,還沒意識到自己被耍了。

“還沒聽出來嗎?就是一直被你贊譽的那個安德烈·德魯·薩魯特啊!這個人根本不存在,完全是我瞎編的,我沒想到你竟然信了,哈哈哈……”美學家揚揚自得地說道。

我在廊檐上聽到這番對話,情不自禁地開始考慮:“回頭主人寫日記時會如何記錄此事呢?”

這位美學家經常胡編亂造一些人和故事,在愚弄他人這件事情上樂此不疲。他完全不會去想安德烈·德魯·薩魯特會給主人帶來什么樣的影響。他又沾沾自喜地說:“時常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只是開個玩笑,別人就信以為真了。我發現,這種事本身就帶有滑稽的美感,十分有趣!這不是前幾天的事么,我就曾和一個學生開玩笑,說愛德華·吉本接受了尼古拉斯·尼克貝爾的勸告,放棄了用法文撰寫畢生大作《法國革命史》的計劃,轉而用英文出版了這部作品。這本是我隨口亂說的,誰知那個學生記憶力還不錯,居然在某次日本文學研討會上鄭重其事地重復了那些話,真是太滑稽了。更有趣的是,當時臺下一百多位聽眾一個個都豎起耳朵認真地傾聽。

“在前幾天的一個文學家的聚會上,也發生了一件極為有意思的事情。有人提到了哈里遜的歷史小說《賽奧法諾》,我當即評論道:‘那可是歷史小說中的杰作,尤其是女主人公臨終時的那段描寫,文辭之優美,讀來讓人頓感恐懼。’我對面的那位‘萬事通’先生馬上附和道:‘沒錯沒錯,那段描寫真是神來之筆啊。’聽了他的話我就知道,他和我一樣,從沒看過這本書。”

顯然,美學家的話令我那患有神經性消化不良的主人很是驚訝,他瞪大眼睛問道:“你這么信口胡謅,如果被人發現了你不會因此而倒霉嗎?”

主人這話的意思,簡直是在說欺騙人是可以的,更重要的是欺騙之后該如何收場。

美學家面不改色地說:“怕什么,遇到那種情況,就說跟另外一部小說的情節搞混了唄。”說完,就“嘎嘎嘎”地笑了起來。

這位美學家,盡管臉上戴著的金絲邊眼鏡使他看起來顯得文質彬彬,但在道德操行上卻和車夫家的大黑差不多。

主人默默地吸著朝日牌香煙,兀自吐著煙圈,臉上做出一副“我可不敢做這種事”的表情。美學家的眼神中也透出了這樣一種信息,那就是:“正因為你缺乏這種勇氣,你的繪畫才難有成效。”

美學家接著說:“說實話,繪畫也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點是真的,并不是我在開玩笑。據說,達·芬奇曾經讓他的弟子對著教堂墻壁上的污漬寫生。倒也是啊,上茅房的時候如果能心無旁騖地盯著墻上滲出的水痕看,就會發現上面也有不錯的圖案,完全是渾然天成的。如果你能借鑒這種方法,沒準兒也能畫出有意思的作品來。”

“這不會又是你隨口亂說的吧?”主人滿腹狐疑地問道。

“沒有啦,這個千真萬確。你不覺得這話很有見地嗎?只有達·芬奇才能說得出這種話來。”

“確實如此,這確實是一句精辟的話。”主人半信半疑,他表面上承認了,但到現在都沒在茅房寫生過呢。

接著說車夫家的大黑。他后來腿瘸了,原本光澤的毛色漸漸暗淡了下去,被我評價為比琥珀還要漂亮的眼睛也堆滿了眼屎。讓我感到無比詫異的是,它的精神和身體都開始日漸低迷,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魅力不再。我在茶園里最后一次見到他時,曾經詢問過他原因。他憤怒地說道:“老子這輩子再也不想遇到黃鼠狼的臭屁和漁夫的秤砣了。”

那些散落的三三兩兩的紅葉,裝點在赤松林間,就像很久以前遺忘的夢。枯萎頹敗的紅白山茶花散落在洗手盆周圍的地面上,好一副落寞的景象。走廊朝南,有六七米長,冬日的陽光早早地就傾斜了。北風肆虐的日子越來越多,我午睡的時間也似乎縮短了不少。

每天,主人都會去學校,回來后就徑直鉆進書房,很難見到他在家中活動的身影。有客人來訪時,他依然會向來訪者抱怨當教師的辛苦與煩惱。至于繪畫,他早就放棄了。他說消食片沒什么效果,也停掉了。小孩子們倒是每天都去幼兒園,倒落得清靜。她們放學回來,或者唱歌、拍球,或者拽著我的尾巴,讓我倒掛在空中。

我因為沒有福氣吃美食,一直沒長胖,但總算身體健康,也沒變成個瘸子。對于這樣的日子,我感到很滿足。對于老鼠,我已經暗自決定絕對不會去抓。廚房里的女仆阿清依舊那么討厭。至于名字,依舊沒人給我起。欲望這東西是沒有窮盡的,我打算這輩子就做只沒名字的貓,就這樣在教師家里安度一生。

品牌:鳳凰含章
譯者:尹力
上架時間:2019-11-13 17:05:35
出版社:江蘇人民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鳳凰含章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兴国县| 惠来县| 河北省| 徐州市| 蒲城县| 承德县| 安吉县| 沙河市| 萨迦县| 清涧县| 安多县| 华亭县| 周至县| 信丰县| 昂仁县| 宁都县| 石阡县| 华蓥市| 梅州市| 镇赉县| 东乌| 吴川市| 无棣县| 东明县| 墨玉县| 波密县| 崇仁县| 长宁区| 丹凤县| 抚州市| 察隅县| 巩留县| 佳木斯市| 北川| 鄱阳县| 通山县| 房产| 舟山市| 商丘市| 罗甸县| 镇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