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該舉行的聚會(7)
- 卡拉馬佐夫兄弟(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983字
- 2018-05-11 10:10:37
“請允許我向諸位講一個小故事,”米烏索夫忽然擺出一副特別堂皇的氣派,鄭重其事地說。“在巴黎,那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就在十二月政變[18]后不久,有一次我去拜訪一位當時位居要津的大人物,在他家中遇見一位極有意思的先生。此人不是一般的密探,好像是一大批政治密探的頭目,——可以說,是個相當有勢力的官兒。我抓住這個機會,出于十分強烈的好奇心與他交談起來。他不是作為熟人受到接待,而是作為下屬來向上司報告公務的,由于看見了我在他的上峰家中受到的禮遇,他算是瞧得起我,多多少少表現得比較坦率,——當然嘍,那是有一定限度的,說得更確切一些,是客氣,而不是坦率,法國人就是善于這樣子表示客氣,何況他發現我是個外國人。但我很理解他的意思。我們的話題是社會革命黨人,順便提一下,當時社會革命黨人正受到迫害。談話的主要內容這里就略去了,我只想引用從那位先生口中突然冒出來的一通絕妙高論。他說:‘其實,對于所有那些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無神論者和革命黨人——我們并不怎么擔心;我們有人監視他們,他們有什么動靜我們全知道。但其中有一些——雖然為數不多——是特殊人物,他們是信仰上帝的基督徒,同時又是社會主義者。我們最擔心的正是他們,這些人很可怕!基督徒社會主義者比無神論社會主義者更可怕。’這番話當時給我的印象很深,剛才聽了諸位所言,我忽然把他的話記起來了……”
“您是不是把他的話用到我們身上來,把我們當做社會主義者了?”帕伊西神父單刀直入地問。
但是,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還沒想出該如何回答,門開了,遲到那么多時間的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走了進來。說實在的,大家好像已不再等他,所以他的突然出現在最初一剎那反倒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驚訝。
六 干嗎讓這號人活在世上?!
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是個二十八歲的青年,中等身材,相貌也給人好感,不過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得多。他肌肉發達,不難猜想他的膂力過人,然而他的臉上卻似乎呈現著幾分病容。他的面孔瘦削,兩頰凹陷,泛出一種不健康的蠟黃色。一雙相當大的黑色凸眼睛目光雖然剛毅、執著,但總有那么點兒迷離恍惚。即使在他情緒激動和怒氣沖沖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似乎也不聽心境的使喚,其表情往往是另一回事兒,有時與此情此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跟他交談過的人間或表示有這樣的印象:“很難了解他在想些什么。”有人明明看到他的眼睛現出一種若有所思和悶悶不樂的神情,冷不防會給他突如其來的笑聲嚇一跳,這說明恰恰在他看上去郁郁寡歡的時刻,他腦海中盤旋著的卻是輕松愉快的念頭。不過,眼下他臉上的幾分病容倒是可以理解的:人人都知道或聽說,最近他在我們城里很不安分,生活放蕩;同樣,大家也了解,他為了錢財糾紛與父親鬧翻,目前肝火特別旺。這方面已經有幾則傳聞在城里不脛而走。他的性子確實相當暴躁,我城的調解法官謝苗恩·伊萬諾維奇·卡恰爾尼科夫在一次聚會上曾經說他“頭腦容易發熱而又缺乏條理”,可謂一語中的。
他進來時的一身打扮非常入時,完全無可挑剔:常禮服扣得齊齊整整,戴一副黑手套,圓筒大禮帽拿在手里。作為一名退伍不久的軍人,他仍留有唇髭,而把胡子刮得光光的。他的深棕色頭發剪得很短,鬢角是朝前梳的。他的步子邁得很大,一派沙場英豪的風度。他在門口立定片刻,先用目光向所有的人一掃,料到長老是這兒的主人,便徑直向他走去。他向長老深深鞠了一躬,并請求祝福。長老站起來為他祝福;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恭恭敬敬吻了他的手,然后異常激動地、簡直是惱火地說:
“讓諸位久等了,請恕罪。可是,我一再問過父親派來的聽差斯乜爾加科夫,他兩次都十分明確地回答說,時間定在一點鐘。現在我才忽然明白……”
“請寬心,”長老打斷了他的話,“沒關系,您遲到了一會兒,問題不大……”
“非常感謝,我就知道您一向仁愛寬厚。”
言畢,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又鞠了一躬,接著突然朝他父親那邊轉過身去,同樣恭敬地向他也深深鞠了一躬。看得出,他是事先經過考慮,然后才由衷決定這樣做的,認為自己有義務以此表示禮貌和誠意。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雖然猝不及防,卻當即有了獨特的應招:一見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沖他行禮,他連忙從椅子上霍地站起來,向兒子還了同樣深深的一鞠躬。他的臉一下子變得莊重嚴肅起來,結果卻使他顯得十分兇惡。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隨后默默地向室內所有的人行了個總禮,邁著堅定的大步走到窗前,在帕伊西神父近旁僅剩的一把椅子上就座,整個身體向前探出,立刻擺好姿勢,準備聆聽被他打斷的談話繼續下去。
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從進來到坐下為時至多兩分鐘,談話自然旋即恢復。但這一回對于帕伊西神父固執的、幾乎有些惱人的提問,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認為沒有必要回答。
“請允許我把這個題目撇開吧,”他略帶社交老手的淡漠口吻說。“這題目還夠傷腦筋的。瞧,伊萬·費堯多羅維奇正在笑我們呢,他對此定有高見。您還是去問他。”
“沒有什么特別的見解,只有一點點小小的看法,”伊萬·費堯多羅維奇當即應道。“總的來說,歐洲的自由主義者,乃至咱們俄國的自由主義票友,往往而且早已把社會主義的最后結果與基督教的終極目標混為一談。這個荒唐透頂的結論當然是很有代表性的。不過,把社會主義和基督教混為一談的卻不光是自由主義者和自由主義的票友們,在許多情況下跟他們一樣的還有憲兵,我說的自然是外國的憲兵。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講的那段巴黎軼事相當說明問題。”
“我再次請求這個題目就別再談下去了,”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又說道,“諸位,還是讓我來給你們另外講一則伊萬·費堯多羅維奇自己的軼事吧,那是極其有意思而又極其說明問題的。僅僅五天以前,本地有一次以女士居多的聚會,他在那里的爭論中鄭重其事地宣稱,世上沒有任何力量能迫使人們愛其同類,人愛人類這樣的自然法則根本不存在,如果說迄今為止世上有愛或有過愛,那并不是自然法則使然,而純粹是因為人們相信自己可以永生。伊萬·費堯多羅維奇說到這里作了一點補充:全部自然法則盡在于此,所以,倘若把人類認為自己可以永生的信念加以摧毀,那么,不僅人類身上的愛會枯竭,而且人類賴以維持塵世生活的一切生命力都將枯竭。這且不說。到那時就沒有什么是不道德的了,到那時將無所不可,甚至可以吃人肉。但這還沒完。最后他斷言,對于每一位既不信上帝、也不信自己能永生的個人來說,如我們現在便是,自然的道德法則必須馬上一反過去的宗教法則;人的利己主義,哪怕是罪惡行為,不但應當允許,甚至應當承認處在他的境地那是不可避免的、最合情合理的、簡直無比高尚的解決辦法。諸位,根據這番怪論你們不難推斷,我們親愛的奇談怪論家伊萬·費堯多羅維奇所發表的以及他也許還打算發表的其余種種是些什么了。”
“對不起,”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突然大聲說,“不知我有沒有聽錯:‘罪惡行為不但應當允許,而且應當承認,對于每一個不信神的人來說那是必然的和最合理的出路’!是不是這樣?”
“正是這樣,”帕伊西神父說。
“我一定記住。”
說完,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突然緘口不語,就像剛才插話時一樣出人意料。大家都向他投去好奇的一瞥。
“難道您果真確信,人們如不再相信他們的靈魂不滅,后果便會那樣?”長老忽然問伊萬·費堯多羅維奇。
“是的,我是這樣看的。沒有永生,就沒有德行。”
“您有這樣的信念是有福的,或者是非常不幸的!”
“為什么不幸?”伊萬·費堯多羅維奇含笑問道。
“因為十之八九您自己既不相信您的靈魂不滅,也不相信您在文章中關于教會和教會法庭問題所寫的那些話。”
“也許您說得對!……但我畢竟不完全是開玩笑……”伊萬·費堯多羅維奇突然奇怪地承認道,而且很快漲紅了臉。
“您不完全是開玩笑,確實如此。這個問題在您心中還沒有解決,并且在折磨著您的心。但是受難者有時喜歡拿自己的絕望取樂,這好像也是由于絕望的緣故。眼下您也是由于絕望而在苦中作樂——又是在雜志上發表文章,又是在社交場中與人辯論,其實您自己并不信服自己的論點,并且忍著心中的痛楚在暗自發笑……在您思想上這個問題并沒有解決,這是您的大悲哀,因為它執著地要求得到解答……”
“可是這問題在我思想上能解決嗎?能得到肯定的解答嗎?”伊萬·費堯多羅維奇繼續奇怪地問道,同時始終面帶莫名其妙的微笑望著長老。
“如果得不到肯定的解答,也就永遠得不到否定的解答,您知道自己的心有這一特點,而這正是您的心的全部痛苦所在。但您得感謝造物主給了您一顆高超的、能夠這樣子痛苦的心,‘思辨尚奧,求索務高,因為我們的歸宿在凌霄’。愿上帝保佑您的心在地上就能找到答案,愿上帝一路賜福予您。”
長老舉起一只手,想從原地畫一個十字為伊萬·費堯多羅維奇祝福。但不料后者竟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長老跟前,接受他的祝福,在吻過他的手以后,又默默地回到原位上。他的神態堅定而嚴肅。這一舉動以及剛才他跟長老交談時所說的那些很難想象出自伊萬·費堯多羅維奇之口的話,有一種神秘和莊嚴的色彩,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以致有一會兒工夫大家都不則聲,而阿遼沙臉上現出的幾乎是驚駭的表情。但是米烏索夫驟然間聳了聳肩膀,與此同時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至神至圣的長老哇!”他喊道,并且指著伊萬·費堯多羅維奇說,“這是我的兒子,他和我血肉相連,是我最心愛的親骨肉!可以這樣說,他是最孝順我的卡爾·摩爾。而剛剛進來的另一個兒子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是最不孝的弗蘭茨·摩爾,今天我就是來求您治治他的。他倆都出自席勒筆下的《強盜》,而我,我本人則是領主馮·摩爾伯爵[19]!請您作出公斷,救救我們吧!我們不僅需要您的祈禱,還需要您的預言。”
“有話好說,不要拿腔作勢,也不要開口就侮辱您的家庭成員,”長老回答時聲音虛弱,有氣無力。看得出,他越來越感到疲勞,精力明顯不支。
“一出不體面的鬧劇,我在來這兒的路上就預感到了!”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氣憤地大聲說,并且也從座位上跳起來。“請原諒,我崇敬的神父,”他轉過去面向長老,“我是個粗人,甚至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您,但是您受騙了,您的心地過于善良,其實不該讓我們在您這里聚會。我父親只想惹是生非,至于為什么——他心中自有計較。他老是在打這樣那樣的算盤。不過,現在我大概已經明白是為了什么……”
“他們全都派我的不是,誰都這么說!”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也拔高嗓門嚷道,“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也指責我。您指責了,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指責了!”他忽然轉過身去面對米烏索夫,盡管后者根本不想打斷他的話。“誰都指責我把孩子的錢藏在靴筒里吞沒了。可是我倒要請問:難道沒有法院嗎?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根據您的親筆收條、信件和協議書法院會為您算一筆賬:您原先有多少錢?您花掉了多少?還剩下多少?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為何不發表意見?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對他來說又不是陌路人。因為大家都跟我過不去,其實,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還倒欠我錢呢,況且不是什么區區小數,而是好幾千,我是有憑有據的!他花天酒地的放蕩生活鬧得全城雞犬不寧!在他從軍服役的地方,他曾不止一次破費一兩千盧布遮蓋引誘良家女子的丑事;這一切我們連最秘密的細節也一清二楚,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我會證明的……至圣的神父,說來簡直難以相信:他讓一位名門閨秀愛上了他,人家是富貴小姐,父親是他以前的上峰、一位英勇功高的上校,得過安娜勛章。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曾許諾要娶那位小姐,使她的名聲大受影響。如今她成了孤女,來到此地,算是他的未婚妻;可是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竟在她眼皮底下常去向本地的一位絕色佳人獻殷勤。這位佳人雖然與一位體面人物處于所謂的世俗婚姻關系[20],卻有獨立的性格,對任何人都是一座無從攻破的堡壘,跟合法婚姻的有夫之婦沒什么兩樣,因為她自愛自重,——是的!諸位神父,她自愛自重!可是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想用金鑰匙打開這座堡壘,所以他現在對我耍賴,想從我這兒摟錢,眼下他在這位佳人身上已經花了好幾千;為此,他不斷東挪西借。順便提一下,你們可知道他向誰告貸?要不要說出來,米嘉?”
“住口!”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大喝一聲,“等一下,讓我先出去,不許當著我的面敗壞一位極其高尚的小姐的名聲……您要是敢提到她,那就是她的恥辱……我決不允許!”
他激憤得上氣不接下氣。
“米嘉!米嘉!”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裝出一副聲淚俱下的可憐相呼叫著。“難道父親的祝福就一文不值了嗎?要是我以詛咒代替祝福,那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