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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湯姆·布蘭文娶下一位波蘭太太(4)

他簡直沒有辦法離開她,盡管他已經(jīng)答應決不干涉那個女孩子的事,那天夜晚他仍然住在那家旅館里。吃晚飯的時候,他看見了另外那個家伙:一個個兒很小的中年人,長著鐵灰色的胡子和一張像猴子一樣的奇怪的臉,可是看來十分有趣,而且就它本身來說,幾乎也可以說是很漂亮。布蘭文猜想他準是一個外國人。和他在一起的另外還有一個英國人,那個人總擺出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他們四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布蘭文隨時注意觀察著他們的情況。

他看到那個外國人如何以一種極有禮貌的鄙視的態(tài)度對待那兩個婦女,仿佛她們不過是兩個逗人愛的動物。布蘭文的那個姑娘擺出了一副貴夫人的神態(tài),可是她說話的聲音實際已經(jīng)透露了她的隱私。她極力希望再贏回她那個男人的感情。但是,當甜食被送上來的時候,那個小個兒的外國人從桌邊轉過頭來,冷靜地觀看著屋里的情況,好像無事可干的樣子。他那張冷淡的具有動物的機智的臉使布蘭文頗為驚異,一雙圓圓的棕色的眼睛,像猴子一樣的棕色的眼珠完全外露著,冷冷地向四面觀望。而他實際是一聲不響在觀察著另外那個人。后來他向布蘭文望過來,布蘭文對他轉過來的那張蒼老的臉,看著他又絲毫無意要和他相識的眼神,感到非常奇怪。那雙圓圓的覺察一切、但十分冷漠無情的眼睛上面的眉毛長得相當高,眉毛上是一些淡淡的皺紋,也完全像猴子一樣。這是一張蒼老的看不出年歲的臉。

這個人怎么看都像是一位紳士,一位貴族。布蘭文著迷似地呆望著他。那姑娘在她面前的臺布上用手來回往一塊兒推面包皮,她氣得滿臉通紅,看來很不自在。

后來,當布蘭文一聲不響靜坐在大廳里,心情非常激動、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那個小個兒的陌生人忽然甜蜜蜜地笑著,十分客氣地走過來,送給他一支香煙說:

“你抽煙嗎?”

布蘭文從來沒抽過煙,可是他卻把對方送給他的煙,用他粗大的手指來回揉搓著,臉皮直紅到頭發(fā)根。接著,他用他那雙充滿熱情的藍色的眼睛,看著那位幾乎不怎么說話的腫眼皮的外國人。這個人在他身邊坐下來,他們開始談話,主要談一些關于馬匹的問題。

布蘭文對這個人的十分高雅的態(tài)度,沉靜寡言的性格,以及他的看不出年歲來的猴子般的自信都非常喜歡。他們談講馬匹,談講德比郡的情況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情況。這陌生人對這個年輕人越來越真正感興趣了,布蘭文感到非常激動。他能夠親自和這個樣子很奇怪、皮膚干燥的中年人接觸,使他感到說不出的高興。他們愉快地談論著,不過那都毫無關系。重要的是他那高雅的神態(tài),和他們之間的接觸。

他們在一塊兒談了很久,有時對方聽不懂布蘭文講的一些成語,他止不住像個小姑娘似地羞得滿臉通紅。然后他們彼此告別,握了握手。那個外國人向他一鞠躬再次向他告別。

“晚安,bon voyage。[3]”

接著他就上樓去了。

布蘭文也上樓到他自己的房間里去,他躺在床上,呆望著夏夜的星空,他的整個生命似乎已經(jīng)卷入一個大旋渦之中。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顯然還存在一種和他所知道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世界上還有些他不知道的東西,還有多少?他所接觸到的這些又是些什么?在這種新的影響中他到底處于什么地位?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在他所知道的一切或者他完全不知道的事物中,到底什么是生活?

他終于睡著了,第二天一早,在旅館里別的客人都還沒有醒來的時候,他就騎上馬走了。他不愿意在那天早晨再見到任何人。

他的頭腦激動萬分。那個姑娘和那個外國人,他完全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可是他們在他的性格的圍墻上放了一把火,他將會被燒得完全暴露出來了。在這兩種經(jīng)驗中,也許和那個外國人的相會更具有深刻的意義。可是那個姑娘——他現(xiàn)在還拿不定主意對那姑娘應該怎么看。

他完全不知道。他必須離開那里,像他所做的那樣。他沒有辦法認真估量一下他的這些經(jīng)驗。

這兩次遭遇的結果是,他止不住日日夜夜都夢想著一個淫蕩的婦女,以及他和一個個子很小、受過外國教育的干枯的外國人相會的情景,怎么也丟不開。只要他的頭腦一空下來,只要他一離開他的一些同伴,他就開始想象著自己如何和一些像他在梅特羅克遇見的那個外國人一樣的皮膚細膩、神態(tài)高雅的人親密地交往,而且在這種親密的關系中,常常還夾有一個使他十分滿意的淫蕩的婦女。

他整天都沉浸在這種有趣的,他曾實際體驗過的夢境之中。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走路時總把頭揚得很高,一方面充滿了貴族的高雅給他帶來的難以述說的歡樂,一方面又為思念那個姑娘所苦。

后來,這夢境的光彩開始消失,他所習慣的那套生活的冷酷的現(xiàn)實開始表露出來了。他十分痛恨這種情況。那一切不過都是他的幻覺,他是完全受騙了嗎?他不能再接受那平庸的現(xiàn)實了,他像一頭公牛一樣站在門口,執(zhí)拗地不肯再進入他所熟悉的他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去。

為了維持他夢境中的那種光彩,他喝酒喝得比過去更多了。可是愈是這樣,那光彩卻消失得愈快。他對那平庸的一切咬牙切齒,說什么也不肯屈服,可是惟其如此,那平庸的現(xiàn)實似乎也決不肯讓步。

他希望趕快結婚,不管怎樣,得趕快安定下來,使自己能跳出他現(xiàn)在已陷入其中的泥潭。可是怎么結婚呢?他感到自己的手腳都無法動彈了。他曾經(jīng)看到過一只小鳥被粘鳥的粘住的情景,那一直對他簡直像是一個噩夢。他開始對自己的無能感到發(fā)瘋一樣地憤怒。

他希望找到一個什么東西可以讓他抓住,把自己拽出來。可是沒有任何可抓的東西。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一些年輕的婦女,希望找到一個他可以和她結婚的人,可是她們中沒有一個是他所需要的。他知道,想去和一些跟那個外國人一樣的人一起生活是荒唐可笑的。

可他仍然這樣夢想著,而且始終抱著那些夢想不放,怎么也不肯再接受科西澤和伊爾克斯頓的現(xiàn)實。他常在紅獅酒店他的那個角落里坐下來,抽著煙,沉思默想著,有時舉起他的啤酒杯,可是什么話也不說,像他自己說的,完全像一個倒霉的、給人扛活的短工了。

接著,他又為一種非常憤恨和不安的情緒所苦。他想要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馬上就離開。他夢想著國外的生活。可是他和那種生活又從沒有過任何接觸。再說,他從小就深深扎根于沼澤農(nóng)莊,扎根于自己的房屋和土地,很難丟開它們。

不久,埃菲也出嫁了,現(xiàn)在家里就剩下他自己和一個在他們家工作了十五年、長著一雙斗雞眼的女仆蒂利了。他感到一切都快要結束了。許多日子以來,一種平常的不現(xiàn)實的生活一直想把他吞沒掉,可是他也一直頑強地抗拒著。可是現(xiàn)在,他實在必須得有所行動了。

他天生脾氣溫和,可是卻非常敏感和容易動感情,嘔吐也已使他不敢喝太多的酒了。

可是,現(xiàn)在既為這種無味的忿恨心情所苦惱,他仿佛已冷靜地下定最大的決心,要去專為醉酒而痛飲。“去他娘的,”他對自己說,“你只能或者這么著,或者那么著——你總不能在一根柱子的影子上拴上你的馬——如果你有兩條腿,你早晚得顛起屁股站起來。”

于是他騎著馬跑到伊爾克斯頓去,在那里勉勉強強和一群年輕人混在一起,拿出錢來請大家喝酒,并且發(fā)現(xiàn)他也可以就這么混得很好,他有一個想法,覺得那里所有的人都過著順心如意的日子,一切都無比光榮,無比完美。如果有人大驚小怪地告訴他,他的大衣口袋著火[4]了,他只會紅著臉笑笑,非常高興地說“沒啥——沒啥——沒啥——讓它燒吧,讓它燒吧——”然后高興地狂笑著。誰要是覺得他不應該讓他的大衣口袋給燒掉,他只會感到非常生氣:這原是世界上最有趣、最平常的事——怎么啦?

他在回家的路上,總不停地自言自語,或者對那高空顯得很小的月亮講著話,腳下蹚過照滿月光的水坑,心里想著不知漢諾威怎么樣!然后他滿懷信心地對月亮笑著,并一再對它說,這一切實在太好了,太好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回想起了昨天的情景,于是,在他一生中他第一次在一種真正煩躁不安的情緒中,知道了什么叫作真正的煩惱。他在對蒂利吼叫、責罵一番之后,自己也感到非常可恥,因而獨自躲到一邊去,觀望著那灰蒙蒙的田地和灰漿路,真不知道他有他媽的什么辦法能逃出這令人時刻不安的厭惡和忿恨情緒。他知道這一切完全是頭一天晚上的光輝生活的結果。

他的胃實在不能再喝更多的白蘭地了。他帶著他的卷毛狗到田野去游逛,以充滿敵意的眼光觀看著眼前的一切。

第二天晚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在紅獅酒店他那個角落里坐下了,心情顯得正常和溫和了一些。他坐在那里頑強地等待著,看到底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他自己到底相信還是不相信他就是屬于科西澤和伊爾克斯頓這個世界?這里沒有任何他需要的東西,可是他有沒有一天能夠離開這里呢?他自己有沒有什么能耐,讓他可以離開這個地方?難道他不過是一個沒腦袋的娃娃,不夠資格和別的年輕人一樣,能喝下大量的酒,到處去玩玩女人,過得心滿意足,卻什么問題也沒有?

他就這樣掙扎著過了一段時間。后來,這種緊張情緒讓他實在受不了了。一種愈來愈強烈的火熱的不安情緒始終存在于他的心中,他覺得兩個手腕子發(fā)腫、發(fā)抖,滿腦子充滿了肉欲的形象,他的一雙眼睛也似乎全充血了。他憤怒地和自己進行斗爭,希望保持正常,他沒有去找任何女人。他裝著很正常的樣子勉強過下去,直到后來,他感到要么得采取某種行動,要么就只好一頭撞死了。

然后,他又一次跑到伊爾克斯頓去,沉默,心事重重,萎靡不振。他跑到酒館去,一定要一醉方休。他大口大口地吞下白蘭地,更多的白蘭地,直到他臉色發(fā)白,兩眼冒出火光。但就是這樣,他也不能讓自己的情緒緩解。他醉醺醺地上床睡覺,在第二天早晨四點鐘醒來的時候又繼續(xù)喝酒。他一定要使自己的情緒緩解。慢慢地,那緊張情緒終于開始緩解了一些。他開始感到很快樂。他終于不像過去那樣緊閉著嘴,沉默不語了,他開始和人閑談,信口瞎聊。他現(xiàn)在感到很幸福,和整個世界變得很融洽了。他通過熱血的血緣關系和世界上的一切生物聯(lián)系在一起了。所以,在經(jīng)歷了三天的狂飲之后,他已經(jīng)從他的血液中燃燒掉了他的青春的活力,他和整個世界又融為一體了。這種狀況結束了青春給他帶來的最強烈的欲望。可是他是通過抹煞自己的個性而獲得這種滿意狀況的,這個性卻必須靠他的成年人的氣質(zhì)才能夠保持和發(fā)展。

他就這樣變成了一個酒鬼,每隔三四天他就要去痛飲一次白蘭地,這期間他幾乎整天都在醉夢之中。對這個問題他自己從來也不去想。一種深刻的仇恨情緒始終在他的胸中燃燒,他盡可能離開一切女人,對她們滿懷敵意。

當他二十八歲的時候,他已經(jīng)變成一個身體強壯、皮膚白嫩、腰桿挺直的漂亮的男子,一雙藍色的眼睛總是直直地向前望著;有一天他運了一車諾丁漢的種子從科西澤回家來。這時他正準備再去狂飲一頓,所以兩眼一直呆呆地向前望著,仿佛正注意著什么,而又正想著自己的心事,什么都看得見,而又什么都沒有往心里去,他已經(jīng)幾乎忘掉身邊的一切了。這是那一年的早春時候。

他安靜地在他的馬匹的旁邊走著,下山的路越來越陡,裝種子的車子在他身后克啷克啷地響著。下山的曲曲折折的路穿過一條條的小山崗和樹叢,往前頂多只能看出幾米遠。

當他在山坡上一個最陡峭的地方慢慢轉彎,他的馬在兩根車轅中間來回扭動著的時候,他看見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可是他當時一心只想著他的馬。

接著他回頭看看她,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在她的那件很長的黑斗篷下面,顯得個兒很瘦小,她還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她匆匆走著,好像什么也沒有看見,頭有點向前扎著。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正是她這種奇怪的、似乎心事重重的匆忙的腳步,仿佛她走過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看見她。

她聽到了馬車聲,抬起頭來。她的臉很清秀,可是顯得很蒼白,濃黑的眉毛,一張大大的嘴奇怪地半開半閉著。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臉,仿佛半空中忽然射出了一道光亮,他是那樣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臉,于是他完全不像剛才那樣仿佛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而是有點不知該怎么好了。

“正是她,”他脫口而出地說。馬車走過的時候,濺起了一點泥漿,她躲到一邊貼著一個小土崗站著,在他追隨在他的東歪西扭的馬匹向前走著的時候,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相遇了。他很快就把眼睛轉到一邊去,向后稍稍仰著頭,一種歡樂的痛苦從他的全身閃過。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

最后他又回過頭來,他看到了她的帽子,看到了她的被黑色的大氅遮蓋著的身軀,以及她走路的姿態(tài)。接著她就轉過一個彎,看不見了。

她已經(jīng)過去了。他感覺到仿佛他現(xiàn)在又是在一個遙遠的世界中走著,不是科西澤,而是在一個遙遠的世界,在那一縱即逝的現(xiàn)實中。他一聲不響地向前走著,彷徨、沉默。他什么也不敢想,什么話也不愿說,不愿發(fā)出任何聲音或做出任何表示,甚至也不愿意改變他走路的神態(tài)。他簡直不敢再去想她的臉。他現(xiàn)在是在她的知覺中活動,在一個現(xiàn)實之外的世界中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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