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現在已經相識的感覺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心,折磨著他,使他有如發瘋一般。他怎么能完全肯定呢,他有什么證明?這種懷疑像他對無限空間的感覺,對空虛的感覺一樣,簡直具有毀滅性。但是在他的心中他堅決肯定,事情就是如此。他們已經彼此相識了。
在接下去的幾天中,他一直就在這種狀態中生活著。可是不久,這狀態卻又像一陣霧氣忽然消散,重新露出了那個平庸的無意義的世界。他對人和牲畜都非常溫和,可是他實在害怕那幻滅的感覺又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幾天之后,在他吃完晚飯,背向爐火站著的時候,他看到那個女人從門外走過。他希望知道她已經知道他,她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思。他希望有人說他們之間有某種關系,所以他站在那里急切地觀望著,看著她沿著大路走去。他把蒂利叫過來。
“那個人會是誰?”他問道。
蒂利,這個年近四十、長著一雙斗雞眼的女人,原本對他一片癡情,現在非常高興地跑到窗口去看。不論問她什么,她都感到很高興。她伸長脖子從半截窗簾沒擋著的窗戶向外面望去,在她東跳西跳的時候,她那黑頭發梳成的小纂兒向后伸著,顯得很可憐的樣子。
“啊,怎么啦?”——她抬起頭用她那棕色的銳利的斜眼看著——“嗨,你知道這是誰——他是牧師家干活的——你知道——”
“我怎么會知道,你這個老母雞!”他大叫著說。
蒂利滿臉通紅,轉過頭來用她的斜眼幾乎是生氣地看著他。
“你怎么——她是新來的管家。”
“啊——那又怎么呢?”
“是啊,那又怎么呢?”生氣的蒂利回答說。
“她是一個女人,對不對,不管她是不是管家?她這人哪兒是經常給人做管家的!她是誰——她總該有個名字?”
“是啊,如果她有名字,我可不知道。”蒂利回答說,對這個剛剛才長成大人的孩子的吆喝,她可并不在意。
“她叫什么名字?”他更溫和地問道。
“我真的沒法告訴你。”蒂利擺出一副威嚴的樣子回答說。
“你知道的就只這些嗎,你就只知道她在牧師家當管家?”
“我聽說過她的名字,可是我現在怎么也記不起來了。”
“你這個只會胡說八道的長著漏勺腦袋的女人,你要個腦袋干什么用!”
“別人要腦袋干什么用我也干什么用。”蒂利回答說,沒有什么比他愿意罵她幾句的時候,更使她高興的了。
暫時的沉默。
“我簡直不相信誰能記得住她的名字。”這個女仆又試探著接著說。
“怎么啦?”他問道。
“哪,她的名字。”
“名字怎么啦?”
“她是從一個什么外國地方來的。”
“誰對你說的?”
“這一點我可完全知道,她的確是。”
“那么你說她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我不知道。他們都說她是從波蘭佬來的。我不知道。”蒂利連忙補充說,她知道他一定會反駁她的話的。
“從波蘭佬來的,她怎么可能從波蘭佬來呢?是誰編的這一套胡說八道?”
“我就聽到他們這么說——我可不知道——”
“誰這么說?”
“本特利太太說她是從波蘭佬來的——要不她自己是一個波蘭佬還是怎么的。”
蒂利現在直擔心她自己是越陷越深了。
“誰說她是波蘭佬?”
“他們全都這么說。”
“那么,她是怎么到這一帶來的?”
“那我也沒法告訴你。她還帶著一個小女孩。”
“她還帶著一個小女孩?”
“大約有三、四歲,一個腦袋像個毛絨球似的。”
“是黑孩子嗎?”
“白——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整個像個毛球。”
“有爸爸嗎?”
“那我可不知道。我不知道有沒有。”
“她到這兒來干什么?”
“我也說不清,要不就是那牧師要她來的。”
“那孩子是她的孩子嗎?”
“我想準定是——他們都說是。”
“誰跟你談過關于她的情況?”
“那是麗西——上星期一——我們看到她走過去。”
“你們看見任何一個什么走過去,都會嚼舌頭嚼個沒完。”
布蘭文站在那里沉思著。那天晚上,他又跑到科西澤的紅獅酒店去,主要也是為了想聽到更多的消息。
他慢慢了解到,她是一個波蘭大夫的寡妻,她的丈夫逃難到倫敦的時候就死在那里了。她說話很有些外國腔調,但是你也可以很容易懂得她講的什么。她有一個小姑娘,名字叫安娜,那女人的名字叫蘭斯基,蘭斯基太太。
布蘭文感覺到他那個不現實的現實現在終于建立起來了。他同時莫名其妙地對她仿佛很有把握,似乎她命中注定會嫁給他的。特別使他感到非常滿意的是,她是一個外國人。
對他來說,世界已經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仿佛一個新的世界,他可以真正生活其中的世界已被創造出來。在這之前,一切都是那樣空虛、虛假、無味,簡直是一無是處。而現在它們卻都變成了他可以摸得著的實體了。
他簡直不敢再想到那個婦女。他非常害怕。但是任何時候他卻都感到她的存在,就在不遠的地方,他已經生活在她的世界之中了。可是他不敢去和她結識,甚至連通過思想來和她進一步結識都不敢。
有一天,他在路上走著的時候,遇上她帶著她的小女孩走過。這孩子的臉簡直像一朵新開的蘋果花,閃亮的金黃色的頭發像薊花的絨毛一樣,一綹綹一片片伸展著,還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這孩子在他對她觀望的時候,懷著妒意似地緊貼在她媽媽的身邊,睜著一雙黑色的眼睛,厭惡地呆看著他。可是那媽媽又對他看了一眼,簡直仿佛完全是無意的。而正是她這種無意的神態更使他止不住心情激蕩了。她有一雙灰棕色的大眼睛,和不可捉摸的黑色的眼珠,他感到一股溫和的火在他的皮膚下面燃燒,仿佛他的血管的表面全都著火了。他失魂落魄地向前走過去。
他知道他已經快要時來運轉,整個世界也已經屈服在他的命運的轉折之下了。他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將要來臨的事是自然會來臨的。
這時,他姐姐埃菲到沼澤農莊來看望他,準備在這里呆上一兩個星期。有一次他和她一道上教堂去,在那個很小的教堂里,總共只有十一二排椅子,他在離那個陌生的女人不遠的地方坐下了。她渾身都有一種典雅的氣派,看著她抬著頭坐在那里的那種神態,使人不禁有一種精神振奮的感覺。她是那樣的陌生,是那樣的遙遠,又似乎是那樣的親近。她是從遙遠的地方來的,而她的存在又似乎和他的心靈是那樣的貼近。她并不是真正坐在科西澤的教堂里,和她的小女孩坐在一起,她并非生活在她現在似乎過著的生活之中。她屬于另外一個什么地方,這一點他有極深的感受,仿佛那是再真實和再自然不過的事。而他自己的具體的生活,科西澤的生活,所給他帶來的恐懼的痛苦卻使他苦惱,使他不安。
她的濃黑的眉毛在她的不同一般的鼻子上部幾乎挨在一塊兒了。她有一張嘴唇較厚的大嘴。可是她的臉卻朝向另一個世界的生活,不是朝天或者朝地,而是向著某一個,盡管她的身體離開了,而現在她卻仍然在那里生活的世界。
那孩子睜著一雙又圓又大的黑眼睛,觀看著身邊的一切。她擺出一副奇怪的仿佛什么都不怕的神態,小小的紅嘴使勁抿著。她似乎正抱著嫉妒的心情守護著什么東西,永遠警惕著外來的侵犯。她遇上了布蘭文的近在身邊的空虛而又親近的眼神,一種幾乎近似痛苦的火焰一樣的敵意馬上出現在她的過于敏感的黑色的大眼睛之中。
那個老牧師沒完沒了地叨叨著,科西澤的人像平常一樣一動不動地坐在他的身邊。在他們中同時也有那個滿身洋氣的、不可侵犯的外國婦女,帶著她的也顯得很洋氣,嫉妒地守衛著什么東西的奇怪的孩子。
禮拜做完之后,他仿佛又走入另一個世界,走出了教堂。當他和他的姐姐在教堂外面的大路上跟在那個女人和孩子的后面走著的時候,那個小姑娘忽然丟開她媽媽的手,神不知鬼不覺地迅速溜回來,在布蘭文的腳邊想撿起一樣什么東西。她的小手指頭非常細嫩,也非常敏捷,可是她一下卻沒有抓住她要撿的一個紅色的鈕扣。
“你看見什么啦?”布蘭文對她說。
他也彎下腰去撿那個扣子。可是她已經撿到了。接著她退后一步站著,用手把扣子摁在她的小外衣上,她的黑色的眼睛盯住他看,仿佛不許他注意到她。在這樣讓他沉默下來之后,她匆匆叫一聲“媽媽——”,然后轉身沿著大路走去。
那媽媽冷冷地站在一旁觀望著,她沒有看她的孩子,而是看著布蘭文。他注意到那個女人正看著他。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可是在他看來,她卻是那個外國世界的主宰。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于是轉身看著他的姐姐。但不管他怎樣,那雙幾乎毫無表情,然而又是那樣讓人動心的灰色的大眼睛卻似乎永遠抓住了他的心。
“媽媽,我要這個扣子,可以嗎?”遠處傳來那個孩子驕傲的銀鈴一般的聲音。“媽媽”——她似乎因為怕忘掉了她的媽媽,總不停地叫著她——“媽媽”。現在她的媽媽已經回答她說,“可以的,我的孩子。”她再沒有什么話可說了。可是這孩子馬上又想出了一個主意,她磕磕碰碰地跑著說,“那些人都叫什么名字?”
布蘭文聽到一個心不在焉的聲音:
“我不知道,乖乖。”
他沿著大路走去,仿佛他并不存在于他自己的身體之中,而是在身外的什么地方。
“那個人是誰?”他姐姐埃菲問道。
“我也沒法告訴你。”他糊里糊涂地回答說。
“她這人真有些滑稽,”埃菲說,幾乎帶著譴責的口氣。“這孩子簡直像個魔女。”
“魔女——什么魔女?”他重復她的話問道。
“你自己也該看得出來。我得說,那媽媽倒很平常——可是那孩子可簡直像一個被魔鬼收留的神女。她大概總有三十五歲了。”
可是他完全沒理會她的談話。他的姐姐于是又接著談下去。
“這個女人跟你可非常合適,”她接著說,“你最好把她娶過來。”可他仍然完全沒有在意。這事也就這樣拖下去了。
又有一天,在他吃午茶的時候,他正一個人坐在桌邊,忽然外面有人敲門,這敲門聲仿佛是個什么預兆似的使他一驚。從來也沒有人會敲打大門的。他站起來開始拉門杠,轉著那把大鑰匙,他一打開門,就看到那個陌生的女人站在門外面。
“你能給我一磅黃油嗎?”她問道,用的是她那種很奇怪的、毫不在意的外國腔調。
他盡量集中注意聽她的問題。她帶著疑問的神情看著他。可是在那個問題下面,在她一動不動站在那里的姿態中,到底有點什么東西使得他這樣激動不安?
他向旁邊挪動了一步,她馬上就跟著走進屋里來,仿佛他去開門就是為了請她進來。這情況讓他非常吃驚。按當地的習慣,任何人,除非主人請他進門,他是只會等在門外的。他走進廚房里去,她也跟在后面。
他吃午茶的茶具全攤在一張洗刷得很干凈的白木桌子上。爐子里燃著很大的火,躺在爐邊的一只狗站起來向她走去。她在廚房門里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蒂利,”他大聲叫著,“咱們還有黃油嗎?”
那個陌生人穿著她的黑外套一聲不響地站在那里。
“什么?”遠處傳來一聲尖利的叫喊聲。
他大聲重復著他的問話。
“咱們所有的都在桌上。”從牛奶棚里傳來蒂利的尖利的回答聲。布蘭文朝桌上望望,那里在一個盤子里放著一大塊黃油,差不多有一磅重。黃油做成圓形,上面還按了許多橡子和橡葉的印記。
“有事叫你,你不能來一下嗎?”他叫喊著。
“嗨,你有什么事?”蒂利抗議說,同時從另一個門里探頭向外望著。
她看到了那個陌生的女人,她用她那雙斗雞眼呆看著她,可是什么話也沒有說。
“咱們沒有黃油了嗎?”布蘭文不耐煩地又一次問道,仿佛靠他的問題就能制造出一些黃油來。
“我告訴你都在桌兒上了,”蒂利說,想著反正沒法因為她要就造出一些來,因而感到很不耐煩。“另外咱們半點也沒有了。”
片刻的沉默。
那個陌生人講話了,她的聲腔是那樣離奇地清晰,而且毫不帶感情,這表明她在開口前已經把她要說的話全想好了。
“哦,那么非常感謝。我很抱歉我來打攪了你們。”
她對他們那種彼此毫無禮貌的態度感到難以理解,因而有些莫名其妙。稍稍客氣些就會使得當時的局面不會那么尷尬。可是,這里出現的卻是理念混亂引起的不愉快。布蘭文聽到她那樣客氣地講話,不禁臉紅了。可是他仍然不肯放她走。
“找點什么來給她把那黃油包起來。”他對蒂利說,眼睛看著桌上的黃油。
他拿出一把干凈刀,把黃油上那曾經動過的一面給切掉。
他話中的“給她”[5]二字,慢慢透入那個外國婦女的心中,同時讓蒂利非常生氣了。
“牧師家吃的黃油都是到布朗家去取,”那個不肯低頭的女仆接著說。“咱們明兒一清早準備再打一些黃油。”
“是的,”——那是一個音拉得很長,從外國人嘴里講出的是的——“是的,”那個波蘭婦女說,“我剛才到布朗太太家去了。她家沒有黃油了。”
蒂利往后縮著腦袋,氣得恨不得大聲叫著說,按照當地人買黃油的規矩,因為你常取油的人家沒有黃油了,就隨便跑到一家人門口去敲門,要人給你一磅黃油先湊合用用,那可是絕沒有的事。你如果在布朗家買黃油,那你就到布朗家去,我家的黃油不是在布朗家沒有黃油的時候用來湊數的。
布蘭文完全清楚蒂利壓在心里沒說的這一段話。那個波蘭太太可完全不理解。她要給牧師找到黃油,蒂利又說明兒早晨就會再打,她于是等待著。
“別在那兒瞎叨叨了。”在那一段沉默過去之后,布蘭文大聲說。蒂利走進里面那個門里去。
“我恐怕我是不應該來的,所以,”那個陌生人說,帶著詢問的眼光,仿佛要向他打聽,在正常情況下她應該怎么做。
他感到有點暈頭暈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