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簡·愛(譯文名著精選)
- 夏洛蒂·勃朗特
- 2775字
- 2018-05-03 16:39:11
“那么就跟我學學吧,別看人只看外表;我的確像史凱契爾德說的,很邋遢;我很少把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要保持整齊,那是從來沒有的事;我粗心大意;我老是忘掉規則;我該做功課的時候,我卻看閑書;我做事沒有條理;有時候,我也跟你一樣,說我受不了井井有條的安排。這一切都叫史凱契爾德小姐很生氣,她生來就愛整潔、守時刻、一絲不茍。”
“還兇狠殘酷,”我補充說;但是海倫·彭斯不同意我的補充,她保持沉默。
“譚波爾小姐是不是跟史凱契爾德小姐一樣對你很兇?”
一聽到譚波爾小姐的名字,一絲溫柔的微笑掠過她那嚴肅的臉。
“譚波爾小姐十分善良,對任何人兇一點,哪怕對學校里最壞的學生兇一點,她都會感到痛苦。她看出我的缺點,只是和善地向我指出;要是我做了件什么值得稱贊的事,她就大加贊揚。我的天性壞到了可悲的地步,一個有力的證明是:甚至她的那么溫和、那么中肯的勸告也沒能把我的缺點治好。我最珍視她的稱贊,但是連她的稱贊也不能鼓勵我繼續小心仔細、考慮周到。”
“這就怪了,”我說;“要小心仔細是多么容易啊。”
“我不懷疑,在你是容易的。今天早上,我看著你上課,看到你很專心;米勒小姐講課和問你問題,你的思想似乎一點也沒恍惚。而我呢,老是想到別的地方去;在我該聽史凱契爾德小姐講課,把她講的一切用心記住的時候,我卻常常會連她的聲音都聽不見;我像進入了一種什么夢鄉似的。有時候,我以為自己在諾森伯蘭[2],我聽到周圍的聲音,以為是我家附近那條穿過深谷的小溪的潺潺聲;——所以,輪到我回答問題的時候,就得先把我叫醒;我傾聽的是幻想中的小溪流,不是教師念的書,我一時就答不上來了。”
“可是今天下午你答得多好啊。”
“那是碰巧;我對我們念的東西很感興趣。今天下午,我沒有夢到深谷,我在納悶,一個人想做好事,怎么會像查理一世有時候那樣,做得那么不公平、不聰明;我認為很可惜,他為人正直、謹慎,可是除了王權以外卻什么都看不見。要是他能把目光放遠一些,看看人們所謂的時代精神的趨向,那該多好啊!不過,我喜歡查理——我敬重他——我同情他,可憐的被謀殺的皇帝!是啊,他的仇敵最壞;他們使他們沒有權利傷害的人流了血。他們竟敢把他殺了!”
海倫現在是在自言自語;她忘了我不能很好地理解她的話,我對她所講的事情一無所知,或者幾乎是一無所知。我提醒她回到我的水平上來。
“譚波爾小姐上課的時候,你的思想是不是也恍恍惚惚?”
“當然不,不常常這樣;因為譚波爾小姐一般總有些比我的思想更新鮮的東西要講;她的語言特別叫我喜歡,她傳授的知識往往正好是我希望得到的。”
“這么說,你在譚波爾小姐跟前是個好學生啰?”
“是的,那是被動的,我沒有作什么努力,我只是隨心所欲。這樣的好可沒有什么了不起。”
“很了不起;別人對你好,你也對別人好。我一向指望的就是這樣。要是大伙兒對殘暴的人都一味和氣,一味順從,那壞人可就要由著性兒胡作非為了;他們就永遠不會有什么顧忌,他們也就永遠不會改好,反而會變得越來越壞。當我們無緣無故挨打的時候,我們應該狠狠地回擊;我肯定我們應該回擊——狠狠地回擊,教訓教訓打我們的那個人,叫他永遠不敢再這樣打人。”
“你還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小姑娘;我想,等你長大一點,你就會改變這個看法。”
“不過,我是這樣覺得,海倫;有些人,不管我怎么討他們喜歡,還是討厭我,那我就不能不討厭他們;有些人,給我不公平的懲罰,那我就不能不反抗。這是很自然的事,正如有些人疼愛我,我就愛他,或者是在我覺得該受罰的時候,我就心甘情愿地受罰。”
“異教徒和野蠻民族才信這樣的道理;基督徒和文明民族卻不承認。”
“怎么?我不懂。”
“最能克服憎恨的不是暴力——最能醫治創傷的也不是復仇。”
“那么是什么呢?”
“念念《新約》吧,看看基督是怎么說的,是怎么做的;把他的話作為你的箴規,拿他的行為作為你的榜樣。”
“他怎么說的?”
“你們的仇敵要愛他們;咒詛你們的要為他們祝福;恨你們、凌辱你們的要待他們好。”[3]
“那么我就該愛里德太太,這我可辦不到;我還該給她兒子約翰祝福,這也不可能。”
這一回可輪到海倫·彭斯來叫我解釋了;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滔滔不絕地講了我受盡虐待、心里怨恨的故事。我一激動,就變得尖刻毒辣,我怎么覺得就怎么說,毫不克制,也不把話說得婉轉一些。
海倫耐心地聽我說完;我想她總該說句什么話吧,可是她什么也不說。
“瞧,”我不耐煩地說,“里德太太可不是個狠心的壞女人么?”
“當然,她對你不好;因為,你瞧,她不喜歡你的性格,就跟史凱契爾德小姐不喜歡我的性格一樣;可是你把她對你所說所做的一切,記得多么詳細啊!她的虐待似乎在你的心上烙下了多么奇特的深刻印象!虐待從來沒有這樣在我的感情上留下痕跡。要是你竭力把她的嚴厲和嚴厲引起的激動情緒統統忘掉,那你不就能過得更快活一些嗎?在我看來,生命太短促,不能用來記仇蓄恨。在人世間,我們人人都有一身罪過,而且不可能不是這樣;但是我相信,不久就會有這么一天,我們擺脫了腐朽的軀殼,也就擺脫了這些罪過,墮落和罪孽就會跟著我們的累贅的血肉之軀離開我們,只剩下精神的火花——生命和思想的無形原則,純潔得就像當初它離開造物主來使萬物具有生命的時候一樣;它從哪兒來,還回到哪兒去;說不定又進入哪一種比人更高的生物——說不定按著榮耀的品位上升,從蒼白的人類靈魂升華到光明的大天使!它肯定永遠不會相反,從人降到魔鬼嗎?不會,我相信不會;我的信條不是這樣的;這個信條沒有人教過我,我也很少提到;可是我喜歡這個信條,也固守這個信條,因為它把希望賦給每一個人;它使永生成為一種安息——一種宏偉的家,而不是恐懼和深淵。再說,有了這個信條,我能夠清清楚楚地把犯罪者和他的罪孽區別開來,我可以在憎恨他的罪孽的同時真誠地原諒犯罪者。有了這個信條,我決不會為復仇操心,決不會因為墮落深惡痛絕,決不會因為不公平而過分沮喪;我指望著末日,平平靜靜地過著日子。”
海倫一直垂著頭,說完最后一句話的時候,頭垂得更低一點。我從她的神情上看出來,她不想再跟我多談,而情愿跟自己的思想交談。她能沉思的時間并不長。不一會兒,一個班長,一個粗魯的大姑娘,走到她跟前,用很重的昆布蘭[4]口音嚷道:
“海倫·彭斯,你要是不馬上去把你的抽屜收拾整齊,把你的活計疊起來,我就叫史凱契爾德小姐去看看!”
海倫的遐思給驅散了,她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服從了班長,沒有回答,也沒有耽擱。
注釋:
[1]查理一世(1600—1649),英國斯圖亞特王朝國王(1625—1649)。即位后,對抗國會,壓迫清教徒,推行打擊新興工商業的政策,引起英國資產階級革命。1649年被國會處死。
[2]諾森伯蘭,英格蘭北部的一個郡。
[3]《圣經·新約》《路加福音》第6章第27至28節中是:“你們的仇敵要愛他,恨你們的要待他好。咒詛你們的要為他祝福,凌辱你們的要為他禱告。”
[4]昆布蘭,英格蘭北部的一個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