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遺囑(2)
- 基督山伯爵(下)(譯文名著精選)
- (法)大仲馬
- 2728字
- 2018-05-10 18:42:18
“對,”諾瓦蒂埃說。
“您對自己財產的總數有沒有一個概念呢?”
“有的。”
“下面我順序往上報一些數目;當我報到您認為自己擁有的財產數時,請示意我停住。”
“好。”
這番對答,自有一種很莊嚴的意味;充盈的智力與殘廢的軀體之間的搏斗,或許也從沒比這更觸目的了;這種場景即使說不上驚心動魄(我倒是愿意這么說的),至少也是相當奇特的。
大家在老人四周圍成一圈;另一位公證人坐在一張桌子跟前準備記錄;第一位公證人站在老人面前提問。
“您的財產超過三十萬法郎,是不是?”他問。
諾瓦蒂埃表示說是的。
“您有四十萬法郎?”公證人問。
諾瓦蒂埃沒有動作。
“五十萬?”
仍然一動不動。
“六十萬?七十萬?八十萬?九十萬?”
諾瓦蒂埃表示說對的。
“您是有九十萬法郎?”
“對。”
“是不動產?”公證人問。
諾瓦蒂埃表示說不是。
“是國家公債?”
諾瓦蒂埃表示說是的。
“這些公債就在您手頭?”
老人朝巴魯瓦看了一眼,老仆立即走了出去,過一會兒回來時手里捧著一只小匣子。
“我們可以打開這只匣子嗎?”公證人問。
諾瓦蒂埃表示說可以。
匣子打開了,里面是一疊國家債券。
第一位公證人取出這疊債券,一張一張地遞給他的同僚;清點的結果,跟諾瓦蒂埃所說的數目完全相符。
“一點不錯,”第一位公證人說,“顯然他的智力是健全的。”
隨后,他轉過臉來朝著癱瘓的老人。
“這么說,”他對老人說,“您擁有九十萬法郎的本金,而按您的處置方式,每年大約可以得到四萬利弗爾的利息。”
“對,”諾瓦蒂埃說。
“您打算把這筆財產留給誰呢?”
“噢!”德·維爾福夫人說,“這是不成問題的;諾瓦蒂埃先生唯一疼愛的就是他的孫女瓦朗蒂娜·德·維爾福小姐:六年來一直是她在照料他;她懂得怎樣憑自己的精心照料來贏得祖父的疼愛——或者幾乎可以說是感激之情;所以,她的孝心得到這樣的報償是很公平的。”
諾瓦蒂埃的眼睛炯炯發亮,仿佛是說,即使德·維爾福夫人對她自以為揣度到的老人的心思虛情假意地表示贊成,他也是不會受她的騙的。
“那么您是要把這九十萬法郎給瓦朗蒂娜·德·維爾福小姐啰?”公證人問,心想這一點本來是可以記錄在案了,不過最好還是讓諾瓦蒂埃認可一下,而且要讓這個奇特場面的每位目擊者都見到老人的認可。
瓦朗蒂娜后退了一步,垂下眼睛啜泣起來;老人用深情的目光朝她望了片刻,然后轉眼向著公證人,以完全不容置疑的動作眨著眼睛。
“不是?”公證人說,“怎么,您不想讓瓦朗蒂娜·德·維爾福小姐當您的遺產繼承人?”
諾瓦蒂埃表示說對的。
“您沒弄錯嗎?”公證人驚訝地喊道,“您是說對的?”
“對的!”諾瓦蒂埃重復說,“對的!”
瓦朗蒂娜抬起頭來;她完全驚呆了,倒不是因為她失去了繼承權,而是因為通常立下這樣的遺囑總是跟某種厭惡的情感有所關聯的,可她實在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激起老人這樣的情感。
但是,諾瓦蒂埃用一種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她,她感受到了其中的無限深情,不由得喊道:
“喔!爺爺,我全明白了,您只是不把您的財產給我,可是您的心永遠是我的,是這樣嗎?”
“哦!對,當然是這樣,”癱瘓老人的眼睛說道,它們閉上時的那種表情,瓦朗蒂娜是不會看錯的。
“謝謝!謝謝!”少女喃喃地說。
然而,老人方才的拒絕卻使德·維爾福夫人心頭生出了一線預期之外的希望;她走到老人跟前。
“那您是要把財產留給孫子愛德華·德·維爾福嗎,親愛的諾瓦蒂埃先生?”做母親的問道。
眼睛一個勁地眨動:其中表示的幾乎是一種憎恨。
“不是,”公證人說,“那么,是給您這位在場的兒子嗎?”
“不,”老人回答。
兩位公證人不勝驚訝地面面相覷;維爾福夫婦只覺得臉漲得通紅,一個是由于羞愧,另一個是由于氣憤。
“可是,我們究竟對您怎么啦,爺爺,”瓦朗蒂娜說,“您真的不愛我們了?”
老人的目光迅速地掃過兒子、兒媳的臉,然后帶著無限的溫情停留在瓦朗蒂娜臉上。
“那么,”她說,“既然你愛我,爺爺,噢,那就請你憑這份愛心解釋一下你為什么這樣做吧。你是了解我的,你知道我從沒想要過你的財產:再說,我有母親的這份遺產,已經可以說很富有了;你就解釋一下吧。”
諾瓦蒂埃急切的目光盯在瓦朗蒂娜的手上。
“我的手?”她說。
“對,”諾瓦蒂埃說。
“她的手!”在場的人都喊道。
“哎,先生們,你們也都看到,已經沒有辦法了,我可憐的父親神志不清楚了,”維爾福說。
“噢!”瓦朗蒂娜突然喊道,“我明白了!我的婚事,對不對,爺爺?”
“對,對,對,”癱瘓的老人重復表示了三次,每次睜開眼睛時,這雙眼睛都是炯炯發光的。
“你是為這樁婚事責怪我們,對不對?”
“對。”
“瞧這一切有多荒唐,”維爾福說。
“恕我不敢茍同,先生,”公證人說,“我看正相反,這一切都很合乎邏輯,而且正好幫我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你不愿意我嫁給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
“對,我不愿意,”老人的目光在說。
“那么您不把財產遺贈給您的孫女,”公證人大聲說,“是因為她的婚姻不合您的心意啰?”
“對,”諾瓦蒂埃回答。
“這就是說,倘使沒有這樁婚姻,她就會是您的財產繼承人了?”
“對。”
剎那間,老人的四周一片寂靜。
兩位公證人低聲商量;瓦朗蒂娜雙手合在胸前,掛著感激的微笑望著祖父;維爾福咬著自己的薄嘴唇;德·維爾福夫人抑制不住心頭的喜悅,情不自禁地綻出了笑臉。
“但是,”終于維爾福先生首先打破了沉寂,開口說,“我認為我是對這樁婚事合適與否唯一有權作出裁決的人。我是唯一有權處理我女兒婚事的當事人,我愿意讓她嫁給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她就得嫁給他。”
瓦朗蒂娜倒在一張扶手椅里哭泣起來。
“先生,”公證人對著老人說,“一旦瓦朗蒂娜小姐嫁給弗朗茲先生,您打算如何處置您的財產呢?”
老人一動不動。
“但您是要作出處置的嘍?”
“對,”諾瓦蒂埃說。
“留給某個家庭成員?”
“不。”
“那么,捐贈給窮人?”
“對。”
“可是,”公證人說,“您知道法律不允許您完全褫奪您兒子的繼承權?”
“對。”
“那么您是準備只捐贈法律允許您自由處置的那部分財產?”
諾瓦蒂埃又一動不動。
“您還是要捐贈全部財產?”
“對。”
“可是在您去世以后,有人會對這份遺囑提出異議嗎?”
“不會。”
“我父親很了解我,先生,”德·維爾福先生說,“他知道他的意愿對我來說是不可違背的;而且,我也明白處在我的地位,我是不可能對窮人提出起訴的。”
諾瓦蒂埃的目光顯得非常得意。
“那您有何決定,先生?”公證人問維爾福。
“沒有,先生,這個決心是我父親下定的,而我知道我父親的決心是不會改變的。所以我讓步了。這九十萬法郎將不會屬于這個家庭,它們將捐贈給濟貧院;但是,對于一個老人的任性我是不能讓步的,我要憑自己的理智行事。”
說完,維爾福就和妻子一起告退,聽任父親去按照自己的心意立遺囑。
當天就辦完了立遺囑的全部手續;公證人請來了證人,經老人認可后,當著眾人的面把遺囑裝進信封封妥,交給家庭律師德尚先生保管。
注釋:
[1]法文,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