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苜蓿地(2)
- 基督山伯爵(下)(譯文名著精選)
- (法)大仲馬
- 4183字
- 2018-05-10 18:42:18
“奇人?”
“對。”
“那么您認識他已經很久了?”
“才八九天吧。”
“您居然把一個才認識一星期的人稱作您的朋友?喔!馬克西米利安,我還以為您會把朋友這個高尚的字眼用得更謹慎些呢。”
“您在邏輯上是完全有道理的,瓦朗蒂娜;可是不管您怎么說,我還是沒法擺脫這種本能的感覺。我覺得這個人跟我未來所能得到的幸福是聯系在一起的,這些幸福,有時候仿佛是他那深邃的目光已經看見,而且是他那雙強有力的手在引過來的。”
“這么說他是個先知了?”瓦朗蒂娜莞爾一笑說。
“確實如此,”馬克西米利安說,“我常常不由得會覺得他是能未卜先知的……尤其是好事情。”
“哦!”瓦朗蒂娜神情憂傷地說,“請讓我見見這個人吧,馬克西米利安,那樣他就可以告訴我,我是不是會得到足夠的愛,來補償我所受的所有這些痛苦了。”
“可憐的姑娘!可您是見過他的呀!”
“我見過?”
“對。就是救過您繼母和她兒子性命的那個人。”
“基督山伯爵?”
“就是他。”
“哦!”瓦朗蒂娜喊道,“他不可能是我的朋友,他跟我繼母那么親近。”
“伯爵是您繼母的朋友?瓦朗蒂娜,我的直覺告訴我不是這么回事;我敢肯定您是搞錯了。”
“哦!可您知道嗎,馬克西米利安!現在這家里已經不是愛德華在發號施令,而是伯爵在主宰一切;德·維爾福夫人巴結他,把他當作人類智慧的化身;我父親崇拜他,說自己從沒聽到過像他這樣雄辯精湛的高論;愛德華對他有一種狂熱,盡管他害怕伯爵那雙烏黑的大眼珠,但一見伯爵來,他就會奔上前去,扳開他的手,而這手里也必定會有一件可愛的玩具;在這兒,基督山先生不是在我父親家里,也不是在德·維爾福夫人家里,基督山先生是在他自己家里。”
“嗯!親愛的瓦朗蒂娜,如果情況真像您講的這樣,那您也許早就感覺到,或者很快就會感覺到,他對別人的影響有多大了。他在意大利遇見阿爾貝·德·莫爾塞夫,是為了把他從強盜手里救出來;他看見唐格拉爾夫人,是為了送她一份貴重的禮物;您的繼母和弟弟路過他的門前,是為了讓他的黑奴救出他們的性命。這個人顯然具有左右環境的能力。我從沒見過在一個人身上有相配得這么和諧的樸素篤實和雍容華貴。當他朝我微笑時,他的笑容是那么親切,我全然忘了別人是怎樣說他的笑容辛辣刺人的。噢!請告訴我,瓦朗蒂娜,他也這樣對您微笑過嗎?如果有過,您一定會獲得幸福的。”
“我嗎?”姑娘說,“哦!我的天主!他連看都不看我,馬克西米利安,我是說當我碰巧走過的時候,他總是轉過眼去不看我。哦!他并不是個寬宏大度的人,不是的!要不就是他并沒有那么一雙能看到別人心里的慧眼,您把他想錯了;因為,倘使他真是寬宏大度的,瞧見我在這家里這么孤單、這么愁苦,他一定會施加他的影響來保護我的;既然他像您說的那樣,是一輪太陽,他一定會用一束陽光來溫暖我的心的。您說他愛您,馬克西米利安;唉!我的天主,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像您這么一位身高五尺六寸,蓄著長長的唇髭、佩著長長的軍刀的威風凜凜的軍官,人們當然會對您笑臉相迎,可是對于一個哀苦無告的可憐姑娘,他們覺得盡可以不屑一顧。”
“哦!瓦朗蒂娜!我敢說您一定是想錯了。”
“要是他換個樣子,馬克西米利安,要是他對我的態度圓通一些,也就是說,要是他作為一個想用種種辦法在這個家庭里立足的人,哪怕就有那么一次賞給我一個被您說得神乎其神的笑臉也好呀;可是沒有,他看到我孤苦伶仃,明白我對他毫無用處,所以他對我根本不屑一顧。再說誰知道他為了討好我的父親和德·維爾福夫人,或者我的弟弟,會不會利用他的權力在貶損我呢?哦,說實在的,我可并不是一個該讓人家這么毫無道理地不放在眼里的女人;這是您對我說過的。啊!原諒我,”姑娘瞧見了馬克西米利安聽到這番話后的表情,接著說,“我真不好,我對您說了他那么多壞話,可我都不知道我心里有沒有想過它們。噢,我不否認您說的那種影響是存在的,而且他甚至對我也施加了這種影響;不過雖然他施加這種影響的想法是好的,但是正像您看到的,他所使用的方法是有害的、邪惡的。”
“好了,瓦朗蒂娜,”莫雷爾嘆了口氣說,“咱們別再說這事啦;我不告訴他就是了。”
“唉!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說,“我知道,我傷了您的心了。哦!但愿有一天我能握緊您的手請求您的原諒!其實我也巴不得您能說服我;告訴我,這位基督山伯爵到底為您做過些什么事情?”
“我承認,瓦朗蒂娜,您問我伯爵為我做過些什么事情,這確實使我感到很難回答:我知道,就這么看起來,可以說什么也沒做過。所以,正像我對您說過的那樣,我對他的感情完全出于本能,是說不出什么道理的。難道太陽為我做過什么事了嗎?沒有;它溫暖了我,讓我在陽光中見到了您,如此而已。難道花的香味為我做了什么事嗎?沒有;但這香味喚起了我某種愉快的感覺。當有人問我為什么贊美這香味的時候,我只能這樣回答。我對他的友情正像他對我的友情一樣的奇妙;一個神秘的聲音對我說,在這種不期而至的、彼此心靈相通的友情里,有著比偶然更多的內涵。哪怕在他最簡單的舉動,在他最隱秘的思想里,我都能發現我的舉動和我的思想之間的那種聯系。您一定又要笑我了,瓦朗蒂娜,可是自從我認識這個人以后,我就有了這么個荒謬的念頭,覺得我的一切幸福都是他帶來的。可是我沒有這位保護人,也已經生活了三十年,您想這么說是不是?那不相干,嗯,我舉個例子:他請我星期六晚上去吃飯,以我們的關系這原是很自然的事情,對不對?那好!可您想想我后來知道了什么?您父親也是這次晚宴被邀的客人,而且您母親也去。我將在飯桌上遇見他們,而且誰知道會面以后又會發生什么事呢?這種事情,表面看上去簡單得很,可是我,我在其中看到了一些使我吃驚的地方;它讓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信心。我暗自思忖,伯爵,這位能未卜先知的怪人,是想安排德·維爾福先生和夫人見見我,我向您說實話,有好幾次我都想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究竟是不是也知道了我的愛情。”
“我的好朋友,”瓦朗蒂娜說,“倘若我老是聽您這么說下去,我會把您當作一個相信幻覺的人,真的要擔心您神志是否清醒了。怎么!對這次會面,除了巧合以外,您還能看出什么別的意義來嗎?其實,您得仔細想想才是。我父親平時從不出門,他幾次三番想回絕這次對德·維爾福夫人發出的邀請,但她卻一心一意想到這位不同凡響的富豪府上去看個究竟,她費了好大的勁才說服父親答應陪她去。不,不,請相信我吧,馬克西米利安,除了您,在這個世界上我所能求助的就只有我的祖父,一位全身癱瘓的老人,我所能依靠的就只有我那可憐的母親,一個孤苦無告的靈魂!”
“我想您是有道理的,瓦朗蒂娜,邏輯上您是對的,”馬克西米利安說,“可是您平時總是那么叫我心悅誠服的甜美的聲音,今天卻沒能說服我。”
“您也沒能說服我呀,”瓦朗蒂娜說,“我得說,要是您舉不出別的例子……”
“例子倒還有一個,”馬克西米利安有些猶豫地說,“不過說真的,瓦朗蒂娜,我得對自己承認,這個例子比剛才那個還要離譜。”
“那就算了,”瓦朗蒂娜笑著說。
“可是,”莫雷爾接著說,“它對我卻有著決定性的意義,因為我對有些突如其來的想法和感覺是挺相信的,十年的軍旅生活中,這種內心的閃光曾經好幾次叫我往前或往后,讓致命的槍子兒擦身而過。”
“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干嗎不說槍子兒的偏斜得歸功于我的祈禱呢?您在那邊的時候,我不再是為自己,而是為您在向天主和母親祈禱了。”
“是的,在我跟您認識以后是這樣,”莫雷爾笑吟吟地說,“可是在我跟您認識以前呢,瓦朗蒂娜?”
“得了,既然您一點功勞也不肯給我,您這壞家伙,那就還是來說說那個連您自己都覺得離譜的例子吧。”
“好!您打門板縫里往大樹那兒瞧,瞧我騎到這兒來的那匹新買的馬。”
“唷!多漂亮的馬兒!”瓦朗蒂娜喊道,“您干嗎不把它牽到鐵門跟前來呢?那樣我就可以跟它說話,它會聽懂的。”
“您也瞧見了吧,這是匹相當名貴的駿馬,”馬克西米利安說,“嗯!您知道,我的財力是很有限的,瓦朗蒂娜,再說我又是人家稱作理智型的那號人。噢!我在一家牙行里瞧見了這匹迷人的美狄亞,這是我給它取的名字。我問牙行老板賣什么價,他回答說四千五百法郎;我沒法子,這您當然明白,只好打消這個念頭,但我承認,我走出牙行時心頭沉甸甸的,因為剛才那會兒,這匹馬是那么溫柔地望著我,用它的頭在我身上輕輕地蹭著,還讓我騎在背上,用最討人喜歡的優雅姿勢做旋轉半周的動作。當天晚上,有幾個朋友上我家來。德·夏托勒諾先生,德布雷先生,還有五六個您幸好不認識,而且連名字也沒聽說過的孬種。他們提議玩牌;我平時從來不玩牌,因為我既沒有富到能輸得起錢,也沒有窮到要想去贏錢。可這次是在我家里,您明白,我除了差人去買紙牌,還能有什么辦法呢,于是紙牌給買來了。
“當大家在牌桌旁坐下的時候,基督山先生來了。他也坐下,大家就玩起來,結果是我贏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訴您,我居然贏了五千法郎。牌局直到午夜才散。我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跳上一輛輕便馬車就直奔那家牙行。我心頭怦怦直跳,非常激動地拉響了門鈴;來給我開門的那人準以為我是個瘋子。門剛開了條縫,我就一頭沖進去往另一邊跑。我來到馬廄,往食料架那兒一瞧,哦,謝天謝地!美狄亞還在嚼著草料。我奔過去拿起副鞍子,親手給它安在背上,然后又給它配上轡頭,美狄亞非常溫順地聽我擺布。隨后,我把四千五百法郎往目瞪口呆的老板手里一塞,就打道回府,或者說得更準確些,就騎著馬在香榭麗舍大街遛了一夜。嘿!我瞧見伯爵的窗口還亮著燈光,我還仿佛瞥見了他在窗簾后面的身影。現在,瓦朗蒂娜,我敢發誓說,伯爵是知道我很想得到這匹馬,才故意輸錢讓我贏的。”
“我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說,“您真是太愛幻想了……敢情您是不會愛我愛得很久的……一個成天生活在詩里頭的男人,是會覺得像我倆這樣平淡的愛情過于乏味的……哎呀,我的天主!他們在喊我了……聽見了嗎?”
“哦!瓦朗蒂娜,”馬克西米利安說,“把您的小手指頭……從這個小眼兒里伸出來,讓我親一親吧。”
“馬克西米利安,我們不是說好,咱倆彼此就只是兩個聲音、兩個影子的嗎!”
“那就隨便您吧,瓦朗蒂娜。”
“要是我照您說的做了,您會很快活嗎?”
“哦!會的。”
瓦朗蒂娜踏上一條長凳,不是把小手指從洞眼里,而是把整只手從鐵門上方伸了過來。
馬克西米利安驚叫一聲,也縱身跳上墻角的石塊,捧住這只可愛的小手,把火熱的嘴唇緊貼在上面;可是這只小手很快就從他手掌中間抽了回去,年輕人聽見了瓦朗蒂娜匆匆逃去的腳步聲,沒準她是讓自己剛剛體驗到的情感給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