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苜蓿地(1)
- 基督山伯爵(下)(譯文名著精選)
- (法)大仲馬
- 4181字
- 2018-05-10 18:42:18
現在要請讀者允許我將各位帶進和德·維爾福先生府邸毗鄰的那片苜蓿地;在幾棵栗樹掩映下的鐵門背后,我們會遇見幾位熟人。
這一回是馬克西米利安先到。他把一只眼睛湊在鐵門的縫隙上,等候著花園深處樹叢中將要出現的那個人影,以及緞鞋踏在小徑的細砂上的窸窣聲。
盼了很久的窸窣聲終于傳來了,但是走過來的人影卻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唐格拉爾夫人和歐仁妮小姐的來訪,耽擱了瓦朗蒂娜的時間,她沒想到她倆會呆得這么久。于是,為了不致失約,姑娘向唐格拉爾小姐提議到花園里去散散步,想借此讓馬克西米利安看到,雖說她誤了時間,想必使他感到很難熬,可這并不是她的過錯。
年輕人憑著戀人所特有的敏銳直覺,立刻明白了這一情況,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況且,瓦朗蒂娜雖說沒讓他能聽見她說話的聲音,但她有意在馬克西米利安視線所及的范圍里來回踱步,每當她走一個來回,總會投去一道不為她的女伴所察覺,但卻越過鐵門并被年輕人接住的目光,猶如在對他說:
“耐心些,朋友,您也看見了,這并不是我的錯。”
而馬克西米利安,也就耐著性子欣賞起眼前這兩位姑娘的區別來了:一位是金黃頭發,眼神憂郁,柔軟的腰肢宛如婀娜的垂柳;另一位棕色頭發,眼神傲慢,腰桿筆挺猶如一株白楊;結果當然不消說,在兩種迥然相異的氣質對比之下,至少在年輕人的心里,瓦朗蒂娜占盡了上風。
散了半小時步以后,兩位姑娘回屋去了。馬克西米利安明白,唐格拉爾夫人的來訪這就算結束了。
果然,過了一會兒,瓦朗蒂娜又獨自出來了。她生怕會有道不知趣的目光尾隨著她重返花園,所以走得很慢;而且,并沒有一下子就朝鐵門走去,而是神態很自然地先把每叢樹葉細細打量一遍,又把目光投向每條小徑的深處,并且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一會兒。
這番審慎的巡視過后,她才朝鐵門奔去。
“您好,瓦朗蒂娜,”一個聲音說。
“您好,馬克西米利安;我讓您等久了,可您也看見這原因了吧?”
“是的,我看見了唐格拉爾小姐;我可不知道您和這位小姐這么親近。”
“誰跟您說我倆親近了,馬克西米利安?”
“誰也沒說;可我覺得你倆手挽手的樣子,你倆談話的樣子,都告訴了我這一點,仿佛你們是寄宿學校的兩個女生在說悄悄話哩。”
“我們是在說悄悄話,”瓦朗蒂娜說,“她告訴我說她討厭跟德·莫爾塞夫先生的婚事,我呢,我告訴她說我把嫁給德·埃皮奈先生看作一場災難。”
“親愛的瓦朗蒂娜!”
“這就是為什么您,我的朋友,”年輕姑娘接著往下說,“會看到我和歐仁妮顯得是在互吐心曲了;這是因為,在說那個我不愛的男人的同時,我心里在想著我愛的男人。”
“您真好,真的樣樣都好,瓦朗蒂娜,而且您身上有一樣東西,是唐格拉爾小姐永遠也不會有的:就是那種不可言傳的女性的魅力,這種魅力之于女性,猶如香氣之于花朵,甜味之于水果;因為,一朵花光開得美麗是不夠的,一個果子光結得壯實也是不夠的。”
“這是您的愛情在左右您的看法,馬克西米利安。”
“不是的,瓦朗蒂娜,我向您保證。噢,剛才我望著你倆的時候,我以名譽起誓,我雖然對唐格拉爾小姐的美貌給予了公正的評價,可我還是不明白怎么會有男人去愛上她的。”
“這是因為,正如您自己說的,馬克西米利安,我在那兒的緣故,我在旁邊就使您對她不公正了。”
“不是的……不過請告訴我……有個純粹出于好奇的問題,是打我對唐格拉爾小姐的某些想法里冒出來的。”
“哦!準是些不公正的想法,我不問也知道。當你們評判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的時候,我們就別指望能得到寬容了。”
“難道你們女人之間就那么公正啦!”
“那可是因為幾乎在所有的情形下,我們的評判總帶有情緒。不過,還是回到您的問題上來吧。”
“唐格拉爾小姐是不是因為愛上了別人,才怕跟德·莫爾塞夫先生結婚呢?”
“馬克西米利安,我對您說過我和歐仁妮只是泛泛之交。”
“哎,我的天主!”莫雷爾說,“兩個姑娘碰在一起,就算只是泛泛之交,也會無話不談的;您就承認自己問過她這個問題吧。啊!我瞧見您笑了。”
“如果這樣,馬克西米利安,咱們中間有沒有這道鐵門也就一樣了。”
“噢,她對您是怎么說的?”
“她對我說她誰也不愛,”瓦朗蒂娜說,“說她害怕結婚,說她最大的樂趣是過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她幾乎盼望她爸爸破產,好讓她當個藝術家,就像她的朋友路易絲·德·阿爾米依小姐一樣。”
“啊!您看到了吧!”
“怎么!這表明什么了?”瓦朗蒂娜問。
“沒什么,”馬克西米利安微笑著回答。
“那么,”瓦朗蒂娜說,“您又為什么笑呢?”
“嗨!”馬克西米利安說,“這不是,您也在笑了,瓦朗蒂娜。”
“您是想要我走開嗎?”
“喔!不!不是的!咱們來談您吧。”
“唷!可不是,咱們最多只能再待十分鐘了。”
“我的天主!”馬克西米利安沮喪地喊道。
“是啊,馬克西米利安,您是該向天主求告,”瓦朗蒂娜神情憂郁地說,“我對您只是個可憐的朋友。瞧我把您弄成了什么樣子,可憐的馬克西米利安,您長得這么英俊,原可以很幸福的!為這我一直在苦苦地責備自己,這是真話。”
“喔!這跟您有什么關系呢,瓦朗蒂娜,只要我覺得這樣很幸福,只要我覺得我這綿綿不盡的等待能得到補償,而這補償就是見到您哪怕五分鐘,就是聽到您說上哪怕幾句話,就是這樣一種根深蒂固、永不磨滅的信念:相信天主從未創造過像我倆這樣和諧的兩個心靈,從未像這樣奇跡般地把這兩顆心結合在一起過,相信他決不會讓這兩顆心分開。”
“好吧,謝謝您,馬克西米利安,就請您為我倆抱著希望吧;這樣我會快活些。”
“您到底出了什么事,瓦朗蒂娜,要這么匆忙地離開我?”
“我也不知道。德·維爾福夫人派人請我去,說是要跟我談談有關我的部分財產的事。唉!我的天主,就讓他們把我的財產都拿去吧,我是太有錢了。但愿他們拿去以后,就能讓我安靜、自由地待著;我就是那么窮,您也會愛我的,是嗎,馬克西米利安?”
“是的!我,我永遠愛您;是富是窮對我都沒關系,只要我的瓦朗蒂娜在我身邊,只要我確信誰也不能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不過,這場談話,瓦朗蒂娜,您以為這場談話不會涉及您的婚事嗎?”
“我想不會。”
“現在,您聽我說,瓦朗蒂娜,您千萬別害怕,因為只要我活著,我就決不會再愛第二個人的。”
“您以為我聽您這么說,就不會擔心了嗎,馬克西米利安?”
“對不起!您說得對,我真是沒有頭腦。嗯!我想告訴您的是,有一天我遇見了德·莫爾塞夫先生。”
“怎么樣?”
“弗朗茲先生是他的朋友,這您知道。”
“是的,那又怎么樣?”
“嗯!他收到弗朗茲的一封信,弗朗茲說他就要回來了。”
瓦朗蒂娜臉色蒼白,用手撐在鐵門上。
“哦!我的天主!”她說,“真會是這樣!可是,不,這個消息不會由德·維爾福夫人來告訴我的。”
“為什么?”
“因為……我也說不清為什么……可是我覺得德·維爾福夫人,雖說從沒公開表示過反對,但她并不喜歡這樁婚事。”
“是嗎!瓦朗蒂娜,那我真要對德·維爾福夫人感激涕零了。”
“哦!先別忙著感激,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帶著憂傷的笑容說。
“哎,她既然對這門婚事沒有好感,甚至要中止它,那不就可能聽得進其他人的提親了嗎?”
“別想得那么美,馬克西米利安;德·維爾福夫人不喜歡的不是男方,而是結婚這件事。”
“什么?結婚這件事!要是她這么討厭結婚,那么她自己干嗎要結婚呢?”
“您沒明白我的意思,馬克西米利安;事情是這樣的,一年前我提出要進修道院的那會兒,她雖然也說了些她認為在責任上非說不可的話,勸我別那么做,可是暗地里卻覺得正中下懷;就連我父親,我相信他一定是受了她的慫恿,也同意了我進修道院;最后還是我那可憐的祖父才勸住了我。這位可憐的老人,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愛我一個人,而且,要是我這么說是褻瀆神明,愿天主寬恕我,在這個世界上也只有我一個人愛著他,您沒法想象,馬克西米利安,當時在老人的眼里閃現的是怎樣一種表情啊。您可知道,當他聽說我的決定,對我望著的時候,這目光中包含著多少責備,這既沒嗚咽,也沒嘆息,悄悄地沿著木然不動的臉頰往下淌的眼淚中又包含著多少絕望啊。啊!馬克西米利安,我當時心里涌上一種就像是內疚的感覺;我跪倒在他跟前喊著說:‘原諒我!原諒我!親愛的爺爺!隨便他們怎樣對待我吧,我再也不會離開您啦。’聽了這話,他抬起眼睛望著上天!馬克西米利安,我也許還得受很多苦;可是親愛的爺爺的這道目光,已經事先補償了我將要遭受的那些苦難。”
“可愛的瓦朗蒂娜!您是位天使,我真不知道我憑什么,像我這樣一個拿著軍刀在貝督因人中間左沖右殺的人,莫非天主真的認為他們是該死的邪教徒嗎,我真不知道我憑什么配得上您對我的眷顧。可是您說,瓦朗蒂娜,您要是不結婚,對德·維爾福夫人到底又有什么好處呢?”
“您剛才沒聽見我說我很有錢,馬克西米利安,太有錢了嗎?我從我母親名下可以繼承五萬利弗爾的年金;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德·圣梅朗侯爵夫婦,大概也會留給我同樣數目的一筆財產;諾瓦蒂埃先生又顯然是想讓我當唯一的遺產繼承人的。所以,結果我的弟弟愛德華,他從德·維爾福夫人那兒繼承不到任何財產,跟我相比之下就很窮了。德·維爾福夫人對這孩子寵愛到極點,把他當作一塊心頭肉。而要是我當了修女,我的全部財產就會轉到父親手里,他可以繼承侯爵夫婦的遺產,還可以得到我的所有財產,隨后這些財產就會落到她兒子手里。”
“哦!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竟會這樣貪財,真是不可思議!”
“可您得想到,這不是為了她自己,馬克西米利安,而是為了她的兒子,您責備她的過錯,從母愛的角度看倒幾乎是一種美德呢。”
“不過,哎,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您把財產分一部分給她兒子行不行呢?”
“我怎么能提這樣的建議呢,”瓦朗蒂娜說,“何況對象又是一個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存半點私心的女人?”
“瓦朗蒂娜,我的愛情在我心中永遠是神圣的,我就像對待一切神圣的事物那樣,用仰慕的輕紗把它蒙上,珍藏在心里;所以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包括我的妹妹在內,知道這從未向別人透露的愛情。現在,瓦朗蒂娜,您能允許我把這愛情告訴一位朋友嗎?”
瓦朗蒂娜打了個哆嗦。
“告訴一位朋友?”她說,“哦!天主啊!馬克西米利安,我就怕聽您說這種話!一位朋友?那么他究竟是誰呢?”
“您聽我說,瓦朗蒂娜:您有沒有對哪個人感到過一種無法抗拒的好感,盡管您這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您卻覺得像是早就認識他似的,您問自己在什么時候、在哪兒見過他,可您又想不起來時間和地點,于是您就覺得那是在先前的另外一個世界上,這種好感也不過是一種蘇醒的回憶而已,您有過這種感覺嗎?”
“我有過。”
“那好!我第一次見到這位奇人的時候,心里的感覺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