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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生充和
  • 王道
  • 3226字
  • 2019-01-03 22:15:06

古佛識真如

當充和稍微長大一些時,識修開始為她四處物色好的老師,其中有六安的才子、舉人左履寬,有考古專家朱謨欽,前者曾教授充和古文、詩詞,后者是吳昌碩的弟子,負責教授充和書法。當她的三個姐姐已經接觸數學、英文、政治、美術等現代課程時,充和仍在學習如何為古文斷句,如何臨摹各種派別的古老碑帖,如何讀準一句詩詞的音律。

識修為了請到名師,不惜多花幾倍的薪金,她要確保他們真心教授;她對充和寄予厚望,她不希望充和因為被自己抱養而在學業上落后。朱謨欽曾在政府博物館工作,但識修給了他足以養活全家的薪金。當他聽說哪里又發現了什么古碑時,就會跑過去拓回來,他要讓充和臨摹第一手的拓片,確保古色古香的筆法神韻。

初始,充和并不是那么熱衷習字,她常常撿起墻壁上脫落的白粉塊在方磚上寫字、繪畫,她覺得這些都不是什么難事。她甚至一度不喜歡陳舊的私塾先生念叨的舊詞:“吟余改抹前春句,飯后尋思午晌茶。蟻上案頭沿硯水,蜂穿窗眼咂瓶花。”而這正是昆曲《牡丹亭》里陳腐的私塾先生陳最良的臺詞。這句臺詞縈繞在充和耳畔足足大半生。

看輕歸看輕,但充和從來沒有停止對古典事物的好學。不到十歲她就跟著識修學吹簫,盡管她的小手指還夠不著。識修拿出自己吹了二十七年的簫,把工尺譜一個個標注上去,在教她吹簫的同時還為她講“吹簫乞食”和“吹簫引鳳”的典故。這或許就是充和日后結緣昆曲的發軔,只是她自己當時還不知道,這些啟蒙學習會為她帶來多大的推力。正如同她當時也想不到,她所學的古文、詩詞、書法會為她帶來多大的助力,她成功獲得代表著現代教育模式的最高學府的錄取名額,正是得益于這些看似不合時宜的“舊物”。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充和索性心安理得地愛上了一切的“舊物”,而且一旦決定了,就是一輩子的事。“朋友說:‘什么時候我跳到一個更新的世界里去。’我說:‘我要回到更舊的世界里去。’兩個人做朋友若是永遠在一個世界里,那趣味就永遠是透明無色淡而無味的白開水了。我時常找朋友,向線裝書中,向荒廢的池閣,向斷碣殘碑中去找朋友,他們會比這個世界中的朋友叫我懂得更多的東西。在夕陽荒草的叢中,我讀著那殘缺的碑文,僅僅只有幾個字,我讀來讀去,比讀一首最美的詩句還感動。”張充和:《凋落》,《中央日報》,1936年12月26日。

距離張公館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寺廟——明教寺,整座寺廟就坐落在數米高的古教弩臺上。充和仰著頭,望著寺門,聽大人為她講述久遠的戰爭史。寺后有一地名逍遙津,古為淝水渡口。相傳曹操大將張遼在此擊敗孫權,此前孫權率軍十萬攻打合肥不下,退兵而去,后有“張遼威震逍遙津”。前有教弩臺,充和寫道:“一見到凋殘與破落,我便覺得拉不回來的一切過去都離我僅僅咫尺了。”張充和:《凋落》,《中央日報》,1936年12月26日。讓充和感興趣的是寺內聽松閣的楹聯:“教弩聳高臺不為炎劉消劫難,聽松來遠客誰從古佛識真如。”后來,充和作文時曾以“真如”為筆名。大殿內兩側的十八羅漢塑像也令充和好奇,祖母曾告訴她數羅漢算命的秘術,既可以看到前世,也可以看見來生。只是充和帶著孩子的好奇默默驗證之后,還是覺得這種模擬穿越不過是一種心理把戲,要成為什么樣的人,主動權還是在于自己。

但是充和也會相信一些東西,充和曾在佛門見過一位年輕女子,她已經修行了十二年。在她十四歲那年的一天夜里夢見了未婚夫來向她辭行,次日早晨她就換上了素衣孝服,當晚就得到了未婚夫的死訊。她心如死灰,從此遁入佛門。但在這年的春天,她突然開悟,“這天她又把主位送回堂前,同祖宗打伴兒去了,她竟忘了法師的話,不,她竟不信法師的話,只由于一點小小的嫉妒心,她把什么都忘了。或曰‘風動’,或曰‘幡動’,或曰‘風動幡’,佛曰‘非也,仁者心自動耳’”張旋(張充和筆名):《她》,《中央日報》,1937年2月20日。

因識修常常走進佛門,充和得以接觸到更多的修行人,其中有一個小盲女還成為她的摯友。位于今天桐城路的月潭庵,雖然早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古樸,但禪意還在,一代代修行人積累的善業慈悲還能依稀找到些許蹤影。庵內楹聯上依舊寫著:“月光皎潔禪心寂,潭影澄清色相空。”只是詢問師傅何在,答曰:“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小盲女是一個沒有來路的棄嬰,而棄嬰也常常成為傳奇、神話的開端。1918年臘月,五六歲的充和正在張公館里享受溫暖的時候,一個幾乎與她同齡的小女孩卻被人丟棄在了張家祠堂前的雪地里,她凍了兩天兩夜都沒有死去,也沒有被餓死。她天生佛相,吉人自有天相。張家人發現后把她抱進屋里,喂養她,給她人間溫暖,可是這個小女孩只是哭,好像是在渴求另外一種什么。她需要媽媽,她的雙手在空中亂抓,她的眼睛看不見這個世界的任何物質,一點點陽光都看不到。

后來小盲女被送進了殘破城墻下的月潭庵,自此她成了四十歲當家尼姑的弟子,她也有了自己的“家”。

充和常常隨著祖母進入月潭庵,她把小盲女當成自己最好的朋友:“自小我們是朋友。朋友并不需要兩對眼睛互相對著啊!她穿我的衣服,玩我的玩具。她摸我的手自不會說是別人,摸到別人的手再不會說是我。就是這一點,我們夠朋友。”張充和:《扇面》,《中央日報》,1937年1月21日。

她們一起攀爬山坡、城墻,充和拉著她的手,輕輕地引著她。她們在一起討論最多的是顏色。小盲女知道天是藍的、云是白的,知道充和的衣服是紫羅蘭色的。這些顏色都是充和告訴她的,但是她從來不會弄錯顏色,在她心里早已經為這些豐富的色彩分門別類,清晰如在眼前。因此充和總也弄不懂:“一個生下來就瞎的人會知道什么顏色呢?”

每次跟在祖母后面來到庵堂,充和默不作聲,悄悄地把手伸給小盲女,她一摸就知道是充和。充和帶著一把小團扇,她拿著小盲女的手指觸摸著畫面,一一介紹著流水、山石、云、童子與客人。每當有人來,小盲女便會拿出充和送她的團扇一一指點,介紹流水、山石、云、童子與客人,每次她都要糾正別人說畫面里有三個人,還有一個在云深處。在充和離開合肥很多年后,小盲女不論冬夏都要去頻繁地撫摸那把團扇,只是她不再輕易去觸摸別人的手,生怕摸到一只有點像好友的手。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史學家楊聯陞輾轉海外多地,偶與充和來往偈語。充和曾有“人生若相見,相見海成桑”之句,她的偈語令眾多學者驚嘆2013年,翻譯家、合肥人劉文飛在美國拜訪張充和,說到興起,年近百歲的充和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佛誦,唱了好幾分鐘。“她吟唱的佛教誦經聲讓我震撼:震撼之一是,一位近百歲的老人竟有如此溫潤、純凈的嗓音,宛若天籟;震撼之二在于,常在佛教寺院聽到錄音機反復播放那枯燥誦經聲的我,一直無知地以為佛教音樂難以稱之為真正的音樂,但聽充和先生吟唱她童年偷學到的誦經聲,卻頓時讓我對佛教音樂刮目相看。”(劉文飛:《耶魯訪張充和》,《文匯讀書周報》,2014年3月7日。),有人贊她“忽叩禪關,諸天震掉”。而這一切,得益于充和兒時與小盲女的游戲,當時她以講述顏色故事置換小盲女唱佛誦的聲音,所謂“顏色同聲音的貿易”,彼時的《香贊》《八仙》一直融入到充和的尋常生活和藝術血脈里,為她看似單調、孤寂的童年平添了些許的禪意。而那些隱藏在充和稚嫩聲音里的顏色,也久久地釋放在小盲女的心里,釋放在瞬息萬變的月潭庵和合肥城內外的山山川川。

識修為充和精心構筑著一個固定的課堂,也無意中為她開辟了移動的第二課堂。識修的信仰無意中給了充和哲理、禪意和悲憫。與此同時,充和在汲取這一切的時候,也在釋放一些什么,那些釋放的,或許也可以稱為修行。

充和十七歲那年的春天,一生行善的識修去世,享年六十七歲。張充和:《二姐同我》,其中記述“一九三〇年,祖母春天過逝”。

識修給充和留下了不菲的遺產,其中就包括充和從來沒有動過的土地田產,而她自己是否知道,她才是祖母最寶貝的遺物?

龍門巷突然惆悵起來。張公館突然空了,那些原本由充和與祖母識修點滴積累的人間填充突然坍塌了。尚未成年的充和無所適從。她只能跟著濃郁的惆悵走向未知。但有一條是清晰的,她要離開這里了,要回到久違的“家”去,一個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將成為故地就此隱去。

時間總是一拖再拖,離別前的幾天,一兩個難得的小伙伴為充和餞行,充和借此以酒消愁,卻帶來更多的愁緒。誰都不敢提到祖母識修。“頭一天的晚上,有兩個從小兒一起長大的朋友在我的床上睡,三個人何曾合一合眼,談心也沒有談,不過可以明白,各人都是一腔惆悵。”張充和:《別》,《樂益文藝》,1933年。

一大早起來,三個小影子游蕩在偌大的庭院,熟門熟路,卻像是故地重游。一切植物是盛夏前的欣然,看上去卻過早地顯露出了頹唐。就連一只呆頭鵝也像是知道了什么,盲目地伸長了脖頸,卻不發出一聲哀鳴。

看門的老頭兒依舊起得很早,他無意中長嘆幾聲,一如平時的表情,但那嘆聲里分明是有了清晰的方向。古木屹立,樹影婆娑,時光就像是充和剛來的樣子,如夢如幻,夢幻難分。三個孩子悄悄地立在晨曦初破的花影下,默然地訴盡了各人的惆悵。

 

我寫的許多字都凌亂一地,一個鐘也停住了。張充和:《別》,《樂益文藝》,19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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