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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生充和
  • 王道
  • 5197字
  • 2019-01-03 22:15:06

寂寞梧桐

20世紀初是激蕩的時代,革命的氣息無孔不入。昔日捍衛政權奮力平叛的淮軍后裔突然淪為合肥舊宦,甚至一度受到沖擊,不得已而遷徙。當新的時代漸漸著陸后,時局并不穩定,但淮軍后裔大多選擇了隱,或隱于商,或隱于教,或隱于家。因此,他們逐漸褪色的大宅門后的光陰也顯出了寂落。

充和不能想象張公館興盛時期的場景,幾位看上去差不多的祖母,她們曾虔誠地追隨著自己渴望功名的夫君;新生代的成長,迫切要復興家族新的氣象;各房的親族來回走動,長輩、平輩該稱呼什么都要先好好想一想,以免弄錯。家族之間,不時地會有婚喪嫁娶事宜,雖不再是舊時,但禮儀并未盡失,一切按部就班,不偏不倚。家族人數總體在增加,主仆數量總讓人數也數不清,人與人之間甚至會有隔閡、矛盾,但令人欣慰的是,看上去一派平和。張家已經到了祖輩定下的“和”字輩,其中也包括在這里出生的充和的三個姐姐,他們更有義務把平和之氣保持下去。

這一切都與充和無關了,只是她不知道,已經遷徙出去的母親正在異鄉煞費苦心地維持著這一切。

在充和早期的散文里,我們幾乎能夠看到張公館的結構和設置脈絡。

 

經過長巷到書房去,院子里的兩棵梧桐樹,正在結梧桐子呢。一個月形門的花臺,我只要一下了課后,便上去攀著天竹、碧桃、綠梅樹玩。書房里面的墻壁上,不知是誰畫了許多貓、狗、老鼠。我寫的許多字都凌亂一地,一個鐘也停住了。在外房是先生的寢室,一張空床上結滿了蛛絲。她們——岳、竺也常到這里來玩的,三個人只低了頭故故在辭紙堆里找尋些不緊要的東西。后院的巴蕉都離披著,我們出來后,本想到書樓上,大祖母、三祖母以前住的故宅里,可是不成功,已經租給別人了。門閉著緊緊的,只得望了一望門便回來。還有祠堂里是最想去的,那是我們唯一捉迷藏的好地,可是也不能夠了,也是送給紅十字會做救濟院了,也只得由門的縫隙張了一張就回來了。張充和:《別》,《樂益文藝》,1933年。

 

西園、大園、花園、住房、書房、門房、廚房……充和生活在這樣的獨立的大宅院里,她總是弄不清楚這里的具體格局,她以自己獨有的方式為它們排列命名,并試圖在這個偌大的府地營造自己的小天地。有時候,她會和小伙伴爬上西園里的草堆,草堆和屋頂一樣高,他們去看美麗的晚霞,玩累了就在石桌石凳上玩過家家。有時候頑皮起來就采來一大束諸葛菜的紫花裝飾在充和的頭上、身上,她會舞動起來,在被高高院墻圍起來的天空下,仿佛自己變成了小精靈或是花仙子。

但是充和并不拘泥于玩這些孩子們的游戲。在略顯孤寂的環境下,她的情感世界顯得有點早熟。她喜歡去院子里的公共大廚房。

經過一個半圓形的短墻走進大園,由大園穿過冬青樹的門,就到了公共的大廚房。充和總是在飯后走進大廚房,去那個神秘的所在。

 

我小時吃過午飯或晚飯后最喜歡到廚房里。那兒簡直是個說書場。傭人們中有出人頭地的,能看點七字唱的書;或者跟過我曾祖去過兩廣,去過北京——那時還叫北京呢,故仍其舊——去過臺灣的;或以其才調哄動人,或以其經歷哄動人。大家圍著一個人,就聚精會神地聽講了。洗碗的油著手站在旁邊來聽,他忘了洗碗;刷鍋的也拿著鍋把子來聽,他忘了刷鍋;沒吃完的也端著飯碗來聽,他忘了吃飯。我這時正坐在呆我家近七十年的張福身上。他十三歲到我家,如今八十二歲了。他正在講“長毛”殺人,講怎樣從城墻上跳出,怎樣混在尸中得以逃生。我聽得害怕了,從他身上跳下,我(找)帶我的鐘媽。她到下房去了。(我)從人叢中預備攢出去,在我臉旁現出一只怪手,我叫了起來,折回身又跑到他身上坐著,情愿再去聽講殺人,死尸,而不愿想到那只手。眾人都凝神聽講,她垂著那只怪手,也靜心聽講。我不敢看她臉,可是眼睛總不依腦子的吩咐,不時總要看她一眼。她要算是這廚房中最漂亮,最年輕(當然除去自己是孩子)的一個了……張旋(張充和筆名):《手》,《中央日報》,1937年1月19日。

 

熱衷聽故事是每個孩子的好奇心使然,但能夠將故事延展到自己的整個青少年成長期的卻是極少數。身高不過大人站立垂手位置的充和,自從聽到了關于那個女人的手的故事后,便再也難以釋懷?!爸割^也并不多,也正和其他人的指頭數目一樣,就只是中指和食指整個兒向后轉,永遠是卷著。手心手背鼓起來像個高樁饃,可想象得到的怕人,至少是把個孩子嚇住了?!?img alt="張旋(張充和筆名):《手》,《中央日報》,1937年1月19日。"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0A351/104178319036596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189000-yKMhR1kFouR0bms8gcCsdvdFcb4y8tUs-0-38a90751a053337affdc2411942c1cf3">

這其實是一個已婚女人與銅匠牽手私奔的故事,原來的丈夫遠遠發現后,就對他們開槍了,子彈結結實實地打在了漂亮女人的一只手上,筋骨盡毀。他們都罵這個女人,罵她不要臉,還罵銅匠失德,罵他活該挨槍子。充和不解,因為在她眼中,銅匠一向和善、友好、熱情,為張家打了很多的用具,還抱過她呢,“難道我也會挨槍子嗎?”

十幾年后,已經成年并離開合肥的充和突然在采買昆曲銅鑼的時候再次見到了這只“可怖”的手。只是此時,有點物是人非,殘手女人已經變成老練世故的老板娘。直到付完錢走出店門,充和還是沒能記起女人的臉,只是清楚地記得那只殘缺的手。他們,不過是萬千夫妻中的尋常一對,只是,槍雖能打傷她的手,卻讓他們的手牽得更緊了。

充和對于童年的回憶總是讓人生出一種夢境來,她真誠而出奇的筆觸常常令人真假難辨,那些人物鮮活而生動,讓人確定他們真實地存在過,他們一直都留存在充和的心里,至死不渝。有一個傭人的男孩,是充和小時不多的玩伴之一。他們無拘無束,不分身份:他可以拉著她的手去后園摘黃瓜,摘扁豆,可以摘下無名的小花戴在充和身上、頭上,他為她制作手工風箏,像飛機一樣飛翔和鳴叫……某一天,他離開了張公館,十一年后再歸來,充和依舊認得他,只是這個人見著她就撲通跪在地上磕頭。

 

你這么恭敬叫我冷,你這么膽怯叫我怕,而你又這么穩重端莊是在叫我老了。你向我磕這一個頭,相像于墳前磕祭奠的頭。是誰把一大堆、一大堆美麗的,天真的,無貴賤階級的,無男女界限的兒時生活埋葬起來了?我明知道你不肯葬埋,我更不忍葬埋,是誰呢?是誰大膽地把它驅逐到烏有?是誰把我們間的友情搗毀了?我們并不曾吵過呀!喬留(張充和筆名):《隔》,《中央日報》,1937年2月24日。

 

他不說話,也不笑,只是恭恭敬敬地向她獻上從鄉間帶來的土特產,除了一些吃的,還有兩盆綠梅,他已經嫁接好了,但他還是提醒她該如何養護。枝頭上花苞累累,眼看著就要開放了。但充和并不在乎這些,她渴望那個舊日的他再回來,或者說她渴望那些美好的日子能夠重現。只是一切都變了,變得更清晰了,更殘酷了。兒時的充和無疑是寂寞的,但她尚未感知,隨著年事漸長,她像感受四季變化一樣分明地明白了這一切。

 

既不該你是男的,又不該我是女的;既不該你是貧苦人家的兒子,又不該我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更不該的,一萬個不該的,是我們不該長大了。年齡會斷送我們的友誼,葬埋我們的友情。喬留(張充和筆名):《隔》,《中央日報》,1937年2月24日。

 

當一切都回不去時,充和才發現那些回不去的才是屬于自己的寂寞。

或許正是因為回不去了,充和才會牢牢地記得那些本該模糊的細節。她對公館里的一草一木都刻骨銘心。很多年后她還記得:“書房前院除去海棠、天竹、桂樹、碧桃、繡球外,還有兩棵高出書樓的梧桐樹,兩樹頭相接,到了夏天枝葉茂盛,一院子的清陰,書房里也非常涼快,這兩棵梧桐樹同這房子有同樣的年紀,大概有一百二三十歲了。從我們祖父起就在這屋子里讀書,樓上是儲藏書的地方,我在那兩棵梧桐下,足足消磨十年?!?img alt="季旋(張充和筆名):《梧桐樹下》,《中央日報》,1937年2月5日。"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0A351/104178319036596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189000-yKMhR1kFouR0bms8gcCsdvdFcb4y8tUs-0-38a90751a053337affdc2411942c1cf3">

1918年新年一過,五歲的充和開始正式入學(即入私塾),跪下磕頭,先拜孔子像,再拜先生,再拜祖母識修。書房的建筑顯得古老而枯寂,從充和的祖父輩起,這里就是家庭私塾課堂了,至今樓上還儲藏著祖父遺留下來的大批古籍。課堂窗外種植著各種植物,還有兩棵高出書樓的梧桐樹。這兩棵梧桐濃蔭遮日,足有百余年歷史了,據說是皇太后賞賜給張家的,雖然已經改朝換代了,但這種因賞賜而生的傳奇仍然是盤桓在人們心頭的無上榮譽,好像平庸無奇的大樹突然被鍍了一層閃閃的金光。只是,充和不稀罕這些,她在上了四五天課后,突然厭學,那些四書五經、方塊大字并不能勾起她的興趣,她以賴床的方式抗拒上課。善良的鐘干干負責照顧充和的起居,她為充和穿衣服,充和總是不予配合,后來鐘干干喊來了識修。

充和總是沒法拒絕祖母識修,她身上的慈愛總有一種無言的魔力和威信。充和乖乖起床,但眼里開始蘊生出淚水來。等到她跟著祖母走過了一段長長的巷道到達書房時,眼淚還噙在眼窩里。充和退著走向書房,祖母在前面揮手示意她快進去。充和再也忍不住了,她不得已仰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兩棵高大的梧桐樹,陽光被它的枝葉過濾得支離破碎,充和覺得嗓子里有咸咸的東西,吐不出咽不下,就卡在那兒,眼淚吧嗒吧嗒地墜落,她用手帕去擦拭,總是擦不干凈。她終于進入了課堂。先生正捧著水煙端坐在那兒,照例是學新字,溫習舊課。

充和暗想:“我不懂為什么一定要讀書,讀書真不是快樂的事?!彼J為最快樂的是找小同伴去捉迷藏,去挖樹根下的細泥土做羅漢、做兔子。她記得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她用雪做兔子,惟妙惟肖,白白的外表,簡直像是活的小白兔。充和帶著冰涼的“兔子”去屋里的爐子旁取暖,接著,“兔子”就神奇地消失了。為此充和哭了,有點傷心,祖母笑她,還不允許她再出去弄雪,擔心她會凍著。

充和覺得大人的世界與孩子的世界是隔離的,涇渭分明。

 

午飯后,走過長巷,孩子的心頭有說不出的寂寞,因為那長巷,成天不見陽光。索性一點不見也就不覺得怎么樣了,可是偏在正午前后,從高墻與屋檐相接處,有一條又細又長又非常耀眼的太陽光落在地上,高墻有的地方凸出肚子,光線于是也隨著細了。鐘媽牽著我的手,各人漠不相關,她垂著眼皮似乎在溫習她幾十年來的辛勤。我有時昂著頭看那光線的來源,有時撒開她的手,走過每根柱子都以一只臂膀去抱一下。大人永遠同孩子是隔膜的,明明大人亦是從孩子長大的,應該多懂得孩子點??墒乔∏∠喾?。就是在這樣情形下,我比一切孩子都寂寞。季旋(張充和筆名):《梧桐樹下》,《中央日報》,1937年2月5日。

 

此時充和的父母率一眾家人已經遷徙到了蘇州,三個姐姐都住在了一所園林式的舊宦宅院里,她們在同一個課堂里學習,在一起游戲,下課后跑出去撿拾樹上掉下來的杏子、棗子,還有玉蘭花。她們讓家廚把玉蘭花油炸,吃起來脆生生的,像極了油炸慈姑片,不同的是玉蘭花有著一股花的芬芳。她們不能想象充和那時的寂寞,晚年時的大姐元和似乎開始懂得了。她記起了充和自述的一次小鬧劇,充和小時在合肥有自己的專用馬桶,馬桶小小的,不過大人鞋子大,每天都有人幫她清洗干凈晾在外面,有一次充和好奇心起,就把一只腳伸進去了,小馬桶口小腹大,腳伸進去易,拔出來難,充和想甩甩不掉,后來她就勢“穿”著小馬桶走來走去的,看得大人們笑了,她自己也樂了。張元和:《我們大家的迷你趣聞》,張家內刊《水》。

這或許是充和抵抗聊賴時光的一種方式。她更多的時候是把目光從“大人的書本”上移開,去觀察周圍的事物,譬如植物,譬如墻縫?!霸谖业拇白油饷媸莻€小小的院子,院子里一叢芭蕉,一個小小的花臺,花臺上只剩下一些百合花,很條理地生長著。西邊是一列檐牙,東面是座高高的風火墻,對面也是垛高墻,墻的高處有個樓窗,那是三樓的梯口的一個窗子,二樓的梯口的窗子不開在這一邊。所以看上去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子在這面高大的墻上,似乎很不合適。窗子上有許多精細的格子,格子上糊著紙,多年也沒人去換它。當太陽從西邊射到這格子上時,可以見到灰黃色的舊紙在晚風中微微地動著。由破紙處看進去,里面是烏漆黑黑的,那上面我始終沒去過,即使二樓也沒人住,只堆著些皮箱木箱,我有時也混在他們中上去看拿東西,收東西??墒侨龢嵌疾辉ミ^,大人們平常也不上去,只是在過年時,結好三四個人上去拿掛燈,拿銅器、瓷器、桌圍、椅披,以及一切過年用的東西。我要去也沒份兒。說那上面有大仙爺爺,不能去。”季如(張充和筆名):《墻縫》,《中央日報》,1937年2月17日。

這幢樓曾經是大小姐們的閨房,充和的姑姑們在上面刺繡、閑讀、繪畫。那時張家正處高位,代表著望族神運的通常是家里有狐仙傳奇。有一次,充和的二姑姑把繡花棚子閑在一邊去做別的事,沒半天工夫,那沒繡好的花已完全繡好了。仙姑們時不時地現身以此解除大小姐深閨里的寂寞無趣。久而久之,傳奇就成為歷史,歷史也變得愈加傳奇。相同的是,人們一如既往地對仙姑們懷著恭敬,之前是設立牌位祈禱,現在是放在心里敬畏。姑姑們隨著張家的勢與運逐漸淡出了公館宅院,但不受人間控制的狐仙傳奇已經留存。充和聽去過的大人敘述得活靈活現:她們在竊竊私語,她們走路還有輕微腳步聲,她們還在笑呢……透過那年邁的建筑外壁裂出來的墻縫,充和總是生出一些幻覺,她把自己送到了姑姑們的年代,她自己親眼看到了狐仙,還與她們一起嬉戲。她快樂極了,她感覺到了自己的真實,仙姑美麗的臉就映在古老陳舊的窗格上。她突然發現那張臉像二姑,即識修心愛的女兒,二姑已經去世多年,仙姑莫不就是二姑?此時一只斑鳩突兀地落在窄窄的窗臺上,在它身后,正藏著一只大貓,虎視眈眈。

充和與這個墻縫對峙了十年。直到有一天,它著火了,整體垮塌,燒成了一片廢墟。由此,充和生出了不破不立的決絕:

 

只有一棵眾人認為不祥的繡球,還年年白著頭,它太老了,它看一院花木同歸于盡,它看這房子的主人一代一代的死去,它實在是棵不祥的樹,它看我長大已經是最不祥的事,可是它將永遠不祥下去??粗粗覀兊囊患遥粗@世界,也許還會看到比它更老的梧桐變成棺材板,看一切到了粉碎。季旋(張充和筆名):《梧桐樹下》,《中央日報》,1937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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