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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生充和
  • 王道
  • 2304字
  • 2019-01-03 22:15:06

永遠的龍門巷

充和再回龍門巷時,正是兵荒馬亂之際。國土淪陷,人心凌亂。短短數年,充和的經歷坎坷而豐富,她已經漸漸成熟了。她隨著父母(繼母韋均一)和眾多姐弟一起回到了合肥,一個總是落在她筆端的舊地。但敵軍很快占領城市,龍門巷待不了了,繼續逃往鄉下——張老圩子,那是處于合肥西部山區的地方,是張家崛起的勝地,也是一個長久存在于生活在異鄉的張家人心里的概念。

1938年的春節,張充和與父母、姐弟過了一個難得的團圓年。一時興起,家族的昆曲嗜好活躍起來,一場《春香鬧學》在張老圩子里開演,角色以大姐元和、四姐充和、大弟宗和為主。張旭和:《九伯燒蚊子》,張家內刊《水》。當敵軍又深入進來后,他們索性躲進了山里。后來張充和離開合肥,遠赴西南。那是她與父親最后一次見面,沒多久父親就在肥西山里染疾病逝,當時只有繼母和繼母的小兒在他身邊。充和后來一遍遍抄寫繼母為父親作的悼詩,抄得工整、細致、認真,有別于她任何一次書法。

抗戰時期,張充和輾轉多地,其間遇到了不少與張家祖輩有關的后人,每每提起他們的事跡,總會勾起張充和的龍門巷情結。后來她專門作了《張華奎傳》,還多次提到了張樹聲兄弟間的逸事。當她身在龍門巷時,祖父的概念就是蒼老的建筑和積塵的古籍,曾祖的概念也不過就是一面陳設于角落的褪色的“樹”字營軍旗。

新千年時,定居美國多年的張充和又開始懷念起了龍門巷,并對少時詩作自注:

 

父女師生各不同,前朝學士誨蒙童。

飯前午后昏昏態,粘頁《春秋》讀不通。

(矮四爺我叫爹爹;粘頁,《左傳》兩頁相粘,老師糊涂點下去。)

 

“人之初”罷說經綸,圣道而今仍未親。

潛上書樓塵一寸,自藏架后泣香君。

(二爹爹藏有傳奇小說等,我偷看。)

 

三朝聯對十朝文,頑叔腸空眉不伸。

呵寫凍窗題囚字,師生相與救枯貧。

(我為其對對子,老師為他作文。)

子曰詩云日不窮,層樓高翠出雙桐。

前庭去探前朝事,樹字軍旗掩壁蟲。

 

福禍何關仙與妖,燒香捉捕兩無聊。

書聲引得狐兒至,但飼劉家玉帶糕。

(親奶奶供狐仙,而朝奉們捉狐妖;劉東泰之玉帶糕,至今仍未見他處有賣。)張充和:《張充和詩詞選》,張家內刊《水》。

 

如非張家知情人,恐怕很少有人看得懂張充和的特指自注。詩中所稱“父女”之父,實為識修在收養充和之后又收養了一個侄子,充和稱他矮四爺,又叫爹爹。親奶奶即祖母識修,她心懷敬畏,在張公館里供奉狐仙,而張家聘任的管事“朝奉”則試圖抓捕狐仙。對于供養和捕捉,充和都覺得似乎沒有必要,因為保持自然不是更好嗎?而她去國幾十年還是放不下一味普通的糕點,四處尋覓而不得,就算是覓到了恐怕也早已不是當年的味道了。

一九三七年,張充和女士隨家人逃往老家合肥,先到城里張公館,后又去了肥西縣鄉下的張老圩子。這張照片應該是在那個時期拍攝的。曾聽張寰和的夫人周孝華女士提及,當時去鄉下除了轎子就是乘坐這種獨輪車,一走就是一天,看上去好玩,實際上乘坐時很不好受。照片中可見天氣較熱,張充和還是一襲旗袍,風采不減

1972年12月7日,張充和在美國致信大弟宗和提及合肥:“我前日在《重建中國》見到合肥工業發展情形,好不興奮。照片上有電視及其他輕工業,還有大卡車?!背浜鸵呀浤軌蚪邮芤粋€不一樣的合肥了,她甚至覺得這種變化是積極的、理想的、必然的。她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激動以及對舊地的熱切懷念。

只是直到去世的那一天,她卻再也沒能回到合肥。

欣慰的是,龍門巷的故事還在延續。識修在外面慷慨施舍,在公館里也是善心十足,她把用不著的房子租給需要的人,對于實在困難的,就免除他們的房租,她還把家里的房子送給紅十字會作為救濟院。她容許傭人們帶著孩子工作,只是一旦孩子大了,尤其是男性,他們就要離開張公館。張宇祥就是其中的一位——充和筆下久別再見后沖她磕頭的男孩,他的母親張干干照顧充和多年。

抗戰勝利后,張宇祥來到了恢復后的蘇州私立樂益女中,校長是張充和的五弟張寰和。此時張充和已經去北平工作。張寰和見他書法很好,就安排他在學校當文書,隨后他的孩子也進入樂益女中就讀。說起他的書法,還得益于充和當年的饋贈。雖然充和不能接受他們之間的身份隔閡,但在他們分別時,她仍舊給了他筆墨紙硯,并贈言他好好練習寫字。他回去后把四小姐的話奉若圣旨,潛心練習,成為日后謀求生計的特長。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后人都會提起這段故事,并感恩四小姐充和的慷慨。

有段時間,汪曾祺先生笑著問張煦和:“你的幾位姐姐抗戰時在云南,那時就聽她們講家鄉話,前幾年在美國見到充和,她在那里生活六十多年了,怎么還是講家鄉話?”充和曾自稱她的話是“半肥(合肥)半京(北京)”同是合肥人的劉文飛先生在異國聽到這種鄉音,感到無比親切:“充和先生說著柔和的漢語普通話,大約是民國時期的‘國語’發音,但其中卻又顯然摻雜著合肥口音。在合肥上過中學的我,便試著與她用合肥話交談起來,她顯然很是驚喜,談興似乎更濃了。”(劉文飛:《耶魯訪張充和》,《文匯讀書周報》,2014年3月7日。),正如她去國半個多世紀仍保持說漢語一樣,這種語言“固執”或許正是她懷鄉的一種。

猶記得充和惜別龍門巷張公館時的場景,她和小伙伴來到私塾先生的寢室,一張空床上結滿了蛛絲。三個人只低了頭找尋些什么。她們四處走著,想進入一些房間里去,卻發現很多房間都進不去了,不是租給了別人,就是送給了別人。門都鎖著,只有一條條暗色的縫隙。最后,充和失落地對著黑黑的門縫往里面張望了一下,就決絕地離去了。

1986年,張充和與張煦和漫步在到處是拆遷工地的蘇州街頭,有意無意地詢問著龍門巷的變化。當消失的必然消失時,銘記也就開始了銘記?!拔覀冊诤舆吢?,看著對岸留下的風景,她很長時間沒說話。我對她說:‘有空帶漢思回去看看,我陪你們到各處走走?!f漢思早就想去看看了。這時,她突然停下來對我說:‘煦和,回去看什么呢?過去老的東西一點都沒有了。老年人大多懷舊,總想看看過去的老東西,總懷念童年、少年生活過的地方。’”張煦和:《曲終水流——懷念充和四姐》,2015年7月17日。

 

時光再倒回1930年,那時充和從合肥回到蘇州家中,她寫了“破題兒第一遭五律”:

 

黃葉亂飛狂,離人淚百行。

今朝同此地,明日各他方。

默默難開口,依依欲斷腸。

一江東逝水,不做洗愁湯。引自張家內刊《水》,張定和抄錄。《二姐同我》一文中又寫作“不作洗愁湯”。

*說明:書中所引詩文、書信、日記等均存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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