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千恩萬謝送走了老人,就朝山坳走去。孟苗苗從衣兜里掏出了小強光手電,剛想打開,被馬永力攔住了:這深山里,有點兒光亮,幾里地外都能看見,使不得。
孟苗苗聽了,由衷敬佩道:師父,我真佩服你了,想得太周全。再說,剛才你怎么會想到要去那間草房子?
這都是經(jīng)驗,干的年數(shù)多了,自然就有路子。老人家住在青瓦房邊,說明跟于桂仙家有些關系,在農(nóng)村,大多是親戚里道住在一起的。又是草房子,看起來,感情就不會融洽。
孟苗苗似有所悟:師父,干刑警經(jīng)驗很重要。
你說對了,當刑警有時像醫(yī)生,要細心、耐心,有明察秋毫的眼力,關鍵時候,要下手穩(wěn)、準、狠。
還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孟苗苗接道。
馬永力忍不住笑了:這也是咱跟醫(yī)生的差別,很多時候,為了得到一條線索,要低聲下氣地跟各種人說小話。要是像電影演的那樣,拉著架子,擺出手槍和警官證,根本沒有人買你的賬。
兩個刑警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路卻越發(fā)地窄細了。兩旁長滿了高高低低的樹枝,時而鉤住了衣角,時而劃疼了手和臉。終于,夜色里露出了山崖鋸齒形堅硬的身影。
孟苗苗壓抑不住興奮:師父,羊倌兒很可能就是周春寶,我們今天晚上有戲了。
可不會那么簡單。馬永力不緊不慢地應道。
我覺得希望很大,有條證據(jù)鏈能夠說明問題。
你小子現(xiàn)學現(xiàn)賣的本事倒不小,說說看。
據(jù)分局情報科研判,周春寶的傻兒子跟于桂仙的手機通話記錄最多,并且都是在年節(jié)的時候。通常情況下,外甥和姨母不會有這么多話可說。剛才見到于桂仙,她手機不離身,很緊張的樣子,說明手機里有鬼,很可能羊倌兒就是周春寶,年節(jié)的時候用于桂仙的手機跟傻兒子聯(lián)系。
還有那個女治保主任,跟于桂仙關系密切,是沖著于桂仙在縣里做官的兒子。馬永力接道。
孟苗苗更加興奮了:抓住周春寶,就給咱局長解決了大問題,我在重案三中隊也有了面子。
話音剛落,他就絆了個趔趄,險些跌倒。馬永力手疾眼快扶住了他:小心腳下,別只顧了高興。
師父,確實高興,從吉林到楊泉,這上千里地跑得值!
山崖下,空靈寂靜。月亮照著泥草搭的窩棚、一小塊菜地和羊圈。兩個刑警悄悄地靠近了窩棚,門虛掩著,里面沒有光。孟苗苗輕輕推了一下門,然后迅速躲到旁邊,等了片刻,并沒有動靜。馬永力探頭朝窩棚里看了看道:沒人。
孟苗苗急了:怎么會沒有?說著,就闖進了窩棚,打開了強光手電。
幾平方米的地方,只有一鋪炕、一個鍋灶,根本藏不住人。孟苗苗不甘心,又跑到窩棚外,圍著羊圈轉(zhuǎn)了半天,也不見半個人影,只好返回。
馬永力站在鍋灶邊,摸了摸黑乎乎的鍋,然后掀起了蓋子,一股溫熱的米飯香味飄了出來。
孟苗苗也看見了鍋旁的一根火腿腸。兩個人互相望了望,同時嘆了口氣,坐在了炕邊。
太郁悶了,人好像就從眼前跑過去了,卻沒有拿到。
但我們卻前進了一大步。
為什么?孟苗苗不解。
羊倌兒跑了,說明心里一定有鬼,基本可以斷定他就是周春寶。這總比人在這里,卻不是周春寶要好得多。
孟苗苗釋然:現(xiàn)在怎么辦?
等。米飯還是熱的,我估摸著,他也是剛剛知道有警察找上了門,來不及吃飯,就慌著跑出去了。
一定是于桂仙的男人送的信。
馬永力點點頭:不過,他跑不遠。村子里,斷不敢去;要翻過前面那座大山,從國道逃跑,至少要一夜的工夫,他沒有準備,也難。所以,很可能先找個僻靜處躲起來了。
兩個刑警等到了午夜,又等到了天光放亮,卻仍不見周春寶的影子。馬永力推醒了倚著炕邊不斷打盹的孟苗苗道:我們下山吧。
不等了?
我想出了另一個法子。當務之急是趕在上班前去村委會門口把車子開走,讓女治保主任摸不到我們的蹤跡。
2011年10月8日
聽見開門聲,孟苗苗從電腦旁回過頭。馬永力走進來,身上穿了套破舊、骯臟的迷彩服,肩上背著帆布包,露出幾件泥瓦工具。孟苗苗見他的右手空了,不由眼前一亮,站起身:魚罐頭送出去了?
馬永力點點頭:在小賣店門口守了三天,終于等到了住草房子的老頭。
他說了什么?孟苗苗焦急地問。
于桂仙男人11號過生日,到時親戚們都會來祝壽,這兩天,家里已經(jīng)忙起來了。并且,還有個好消息。馬永力說著,將泥瓦工具放到墻角,抓起桌上的礦泉水喝了幾口,道:老頭還提供,羊倌兒很少下山,但每年這個日子,一定會來祝壽。
太好了!孟苗苗從椅子上蹦起來,可旋即又泄了氣:于桂仙男人過生日,他縣里當官的兒子也回來,就怕到時添麻煩,妨礙咱們抓羊倌兒。
他兒子回來倒是好事情,畢竟是領導干部,不敢明目張膽地包庇嫌犯。只怕他不在場,于桂仙的男人難對付。
兩個人正說著話,孟苗苗的手機響了,一個高昂明亮的女聲傳出來:小老弟,你好。孟苗苗朝馬永力吐了吐舌頭,然后大聲道:主任,你好,有什么事情?
你們忙什么呢?
正趕路,我們的同事在鄰縣有任務,人手不夠,我和師父去幫忙。孟苗苗隨口編道。
馬永力朝他豎起了大拇指。孟苗苗有些得意,話頭更自如了:你有周春寶的消息了嗎?
啊呀,我第二天一早就去了于桂仙家,聽說你們也去了,咋匆匆忙忙就走了?
我們跟于桂仙談了,看起來沒啥戲,這邊活兒又急,就離開了。你有好消息嗎?孟苗苗追問了一句。
啊呀,我也跟她說了半天,確實沒有周春寶的線索。這幾天,我抽空再去做做工作,如果有消息,馬上告訴你們。
孟苗苗連聲道謝,收了電話就說:師父,這女人上當了。
馬永力點點頭:看來,我們的隱蔽計劃成功了。住草房的老頭還真是個良民,答應了不會透露我們的消息,也守信用。
師父,我真佩服你,用四個魚罐頭就搞定了這件事。要是吊在那娘兒們身上,別說四個魚罐頭,就是送個大禮也未必管用。孟苗苗由衷地說。
這就是經(jīng)驗和方法。遇到困難,換個思路繞過去,否則,對著南墻死撞,啥問題也不能解決……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手機鈴聲打斷了馬永力的話。
是局長,他開口就問:怎么樣,有進展了嗎?
馬永力一聽他的口氣,就知道差的一個半追逃任務還沒有著落,于是立即說:三天后,給你拿到人!
真的?局長激動了,又追問道:有把握?
馬永力堅決道:有!
那就好。大溪分局已經(jīng)完成了百分之七十的任務,率先在市局的追逃榜單扛上了紅旗,可我們分局的頭頂還飄著粉色旗子,看來,我有盼頭了。還有,那個鍋蓋兒腦袋怎么樣?
你老人家眼毒,這小子是塊好料。
局長的心情好起來:這次請你出山,另一個打算就是,希望帶出好苗子。你知道,咱們分局需要刑警骨干,我看中的是鍋蓋兒腦袋的潛質(zhì)——有事業(yè)心,不貪圖輕松享樂。但是,還需要歷練。
馬永力趕緊拍馬屁:你老人家做事從來都是一槍兩眼,甚至三眼。我懂你的心思,放心吧。
你們也要注意安全。
馬永力答應了,收了電話,臉上車轍般的皺紋卻更深更暗了,自語道:怕是要難堪了。
孟苗苗問:你說什么?
馬永力一屁股坐在床邊:咱們干的這買賣很邪門,往往差一個半個的時候,老天就好像作上了對,真就有可能完不成任務。紅旗分局是多年的先進,現(xiàn)在被大溪占了先,自己弄了個粉旗飄飄,估計局長又要在腦袋上多澆幾瓶礦泉水了。
孟苗苗安慰道:師父,你別擔心,到了11號,只要周春寶露面,我肯定給你按住。
馬永力道:只能背水一戰(zhàn)。車子藏好了嗎?在這種貧困地區(qū),紅色轎車太扎眼。
師父,你放心,我藏得連鬼都找不到。再說,那個女治保主任也想不到,我們會住在跑長途司機的大車店里。
馬永力說:11號那天,你也要化化裝,別露個美國大兵腦袋,比那轎車還扎眼。車子后備廂里有帽子,到時你遮一遮。這兩天,也別出門了,省得節(jié)外生枝。不過,你也別閑著,用電腦給我干點兒私活兒。
沒問題,你盡管吩咐。
馬永力卻掏出一支煙吸起來,半天沒開口,臉上的“車道轍”聚在一起,只剩下個鼻頭,顯得愈發(fā)紫了。孟苗苗小心地問:師父,你怎么了?
他依然不說話,直到吸完了煙才抬起頭,仿佛下了某種決心:你上公安信息網(wǎng),查一下侯天龍。
孟苗苗馬上說:我早查過了。總聽你跟局長吵吵著他的事情,這幾天,你出門蹲守那老頭,我閑著無事,就把他查了個底朝天。說著,他湊近馬永力:這哥們兒有點兒意思,公安部A級逃犯,在云南公然與緝毒警察槍戰(zhàn),居然能脫身。可是,他跟咱們有什么關系?
侯天龍曾在英納市犯過命案。
孟苗苗納悶:我咋在市局的網(wǎng)站上看不見這條信息?網(wǎng)上只有公安部的通緝令。
這是英納市公安局的瘡疤,沒有人愿意提起。
為什么?孟苗苗的眼睛瞪得像個銅鈴。
馬永力忽然焦躁起來:別問那么多了,我給你個名字,盡管查去。
叫什么?
楊琳,三十五歲,望京市人。
孟苗苗見馬永力的臉色已變得蒼白,再不敢多問,只換了話題:師父,你放心,我保證將她的一舉一動都給你查清楚。
你能行?
這兩年在治安大隊晃悠,空閑時都在研究公安信息網(wǎng)了。孟苗苗有些自得道。
你這小子是有些與眾不同,人家都愿意留在治安部門,補助多,輕松,還有些勢力,社會上形形色色的老板們都要看他們的臉色行事。
孟苗苗不以為然:太沒意思,我還是喜歡刑警,刺激、新鮮,跟我比較配。
你是影視劇看多了,真正的刑警可不是這回事。馬永力脫口道。
師父,恕我直言,你缺乏些英雄氣概,這一路上跟著你,總覺得窩窩囊囊。那天,局長通知我加入你的追逃小組,我差點兒樂瘋了,還以為英納市公安局刑警四大金剛之一——
右手從胳肢窩里掏槍,腿肚子上還綁了一支77式。遇見黑社會,上去就撂倒,踩著脖子問:服不服?沒等孟苗苗說完,馬永力就接道。
孟苗苗點點頭:是啊,我就想當這樣的刑警。
馬永力忍不住了:那都是傳說加演義。我干了二十多年刑警,體會最多的是壓力和焦慮,有的時候,甚至還有恐懼……
你不會是因為害怕才去了信訪辦,整天跟上訪鬧事的人磨嘴皮子吧?孟苗苗看著馬永力拿著煙微微顫抖的手,試探著問。
咱局長,一肚子花花腸子,他是看準了我磨嘴皮子的功夫,有本事跟上訪人員過招,才封了我一個信訪辦主任的官。
放著熱熱鬧鬧的刑警不做,去當弼馬溫,我看不懂。孟苗苗咕噥道。
人總有老的時候,跑不動了,也折騰不起了,早點兒找個地方,安安穩(wěn)穩(wěn)養(yǎng)老。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惦記侯天龍?孟苗苗冷不防問道。
正站起身的馬永力愣了一愣,手里的煙蒂也掉在了地上,片刻后才說:我擔心拿不到周春寶,做個兩手準備。
孟苗苗聽了這句話,聲音也低了:若是真有閃失,按不住周春寶,我也沒臉回英納市面對局長。好好的一個領導,因為咱們被免了職……
行了,別想了,干活兒吧。馬永力拍了一下孟苗苗的腦袋道。
爸爸,來電話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忽然換成了一陣嬌嗲的童音。馬永力連忙打開手機。
爸爸!又是一聲奶聲奶氣的呼喚,馬永力的鼻頭由紫色變成了艷艷的紅色,笑容梳開了“車道轍”,悠悠然飛出了眉毛:寶寶。
爸爸!
唉!
爸爸!
唉!
馬永力答應了一次又一次,對方還在“爸爸”不止。終于,一個脆亮的女聲傳出來:大哥,你在哪兒呢?
已經(jīng)到了楊泉,正在工作。
我的車還好?
你放心,我像愛護眼珠子一樣愛護它。
電話里傳出了一陣清亮的笑聲:你別貧了。大哥,工作效率高點兒,別磨洋工,早點兒完活兒,早點兒回家。
好,好,放心吧。馬永力一迭聲應道,放下了電話。
抬起頭,孟苗苗站在身邊,側(cè)著臉,歪著頭,臉上掛著狡黠的笑容:師父,你行啊,老實交代,這都是咋回事?
啊呀,是你嫂子和閨女。一個愿意開玩笑,一個剛剛會說話,就學會了個“爸爸”。
孟苗苗瞪大了眼睛:二婚?
馬永力連連點頭:二婚,二婚。
頭婚呢?
說來話長,以后慢慢告訴你。
孟苗苗感嘆:年輕人到處相親,找對象比抓壞蛋都難,你卻與時俱進,艷福不淺。我還納悶,五十大幾的人,整天休閑西服加牛仔褲,原來是為了嫂子裝嫩。
馬永力無奈地笑笑:這都是你嫂子的杰作,沒辦法,工資全部上交,只好人家買什么就穿什么。
孟苗苗擺擺手:趕緊換下那套民工服吧,讓嫂子看見,不休了你才怪!
2011年10月11日
黎明時,一輛紅色轎車悄悄駛進了林阜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停在了河溝邊一條窄窄的土路上,然后,便無聲無息了。太陽升起,毛茸茸的光由車尾漸漸移到車頂,從對面于桂仙家的青瓦房望過來,只能看見一片刺眼的亮。
正午時分,村子里熱鬧起來,三三兩兩的人從各個院落走出,會集到河溝邊,走進了青瓦房。待人流稀少時,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兩個人若無其事地跟了上去。
師父,你確定不通知當?shù)嘏沙鏊棵厦缑缣肿Я俗遍芮穆晢枴?
馬永力搖搖頭:他們來了比不來還麻煩,都要完成追逃任務,即使拿到了周春寶,也斷不會讓我們帶出楊泉。
哦,知道了。
進了院子,眼要快,動作更要快。我直接奔于桂仙的男人,控制住他。你負責找周春寶。
師父,你放心,我昨天晚上睡不著,瞪著周春寶的照片看了一宿,已經(jīng)印在心里了。
三年多了,或許會有些變化,一定要看準了再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