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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活出來與講出來(1)

“描述是與平凡的日常頭腦運作最接近的藝術。人們在一連串的想法中,在沖突中,在隱喻中,在寓意中,找到他們人生的意義。人們在描述的自信中思考并做出判斷:任何年紀的人都能夠權威地講出他或她的人生故事。每個人始終在創作。我們的體驗是我們每個人內在持續的描述。”

——E.L.多克特羅《我們所召喚的激情》

故事的原始素材總是在不斷產生。一個人人生中的每一刻充斥著無數事情。相對這個寶藏的豐盛度來說,呈現出來的故事只是冰山一角。大多數事情和樹葉在草地上沙沙作響的聲音和窗外的鳥鳴一樣不會引起人們格外的注意。另一些更加有影響力地根植在記憶中的事情,可能無意間會受到關注,比如,被忘卻的羞辱所帶來的持續憤恨。很清楚,在頭腦堅決將大部分生活中所發生的事情從意識中趕出去之后,只會有一點點體驗殘存下來。那些以故事形式保留下來的事件自然變得非常寶貴,并且支撐著一個持久的現實,將經過挑選的個人體驗的殘破部分連接起來。沒有這種連接,剩下的就只有對現實最微弱的感覺,和不曾被注意到的被隔離的沖動。

讓·保羅·薩特認識到了故事帶給所有人關于意義和冒險的非凡禮物。薩特陰郁的矛盾觀點破壞了持久的現實感,有得也有失。通過他的小說《惡心》里的主要人物,他說:“你過日子時什么也沒發生。景色在變,人們進進出出,就是這樣……日復一日,莫名其妙,只是一個沒完沒了、單調乏味的疊加過程。”對于薩特筆下的人物而言,這種虛無狀態實際上是內心有需要把這些事情講出來,而他甚至認為“要將最平庸的事件變成冒險,你必須(這也足以)開始去詳細講述”。他繼續增加著那看起來令人絕望的矛盾:“但你不得不選擇:活出來還是講出來。”這意味著如果你只是“活出來”,那么沒有什么是真正存在的:短暫的體驗就是胡扯,幾乎不值得去留意。而另一方面,如果你把它講出來,通過講述,它就能夠變成一個生機勃勃、充滿刺激的體驗。不過你一旦開始這樣做,就終結了活出來。隨之而來的就只有要講出來的事!

自相矛盾對人類來說并不陌生,況且,其煩人程度并不會比其他的事多一分或少一分。而通過辨識未講述出來的未經加工的生活和已經講出來明確了的生活之間的矛盾,薩特指出了“講故事”不同尋常的重要性。正常情況下講故事適合于一個更輕松愉快的地方。盡管將某種特質活出來并且同時將它講出來相當困難,不過這種排他性在我們非凡的整合技巧下還是有所緩和。從我們大腦左右半球迥然不同的功能間至關重要的協調,到一邊拍某人的頭一邊摸他的肚子的無聊把戲,這種思維的靈活性隨處可見。這種靈活性同樣適用于活出來與講出來之間的協調,它存在于薩特筆下的主人公的矛盾中,也是我們所有人每天都在使用的一門技巧。

當然,有些人比其他人更擅長一些。有些人犯傻地把講述當成了事情本身,一遍又一遍地講,仿佛翻來覆去地講可以修復舊事件本身。有些人則在他們應該進行對話交流時才講故事。

有些人會歪曲那些實際發生的事件。有些人講的故事全是在一個簡單經歷上的極度發揮,而另一些人,講最復雜的事件也只是如和尚念經般嘟嘟囔囔,連故事的標點符號都得靠聽者自己想象,有些人則擔心講述那些讓他們感到害怕的事情會讓他們看上去很糟糕。

盡管有這種個人化的復雜性存在,人們還是普遍有要講述出來的強烈沖動。在描寫努力將“活出來”和“講出來”連接起來的吸引力和挫折感方面,沒有人的描寫比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更好了。他高度評價了再生作用的忠實性,為此他還寫了一首與之相關的令人難忘的詩。在他的詩中,他想到一只老虎,稱為“另一只老虎”,老虎實際上住在叢林里——他的行進和留下的行蹤,他嗅到鹿,他的身上的條紋、抖動的皮膚和他的致命性。在描寫老虎時,他“變戲法”般呈現了真老虎現實中的弱化。他希望通過他的語言將這種現實夢想成一種存在,但是他知道他所面臨的徒勞感。不管怎么說,一種不屈不撓的需要驅使他去找出第三只老虎,那只在他夢中活了的老虎。他說:

讓我們找尋那第三只老虎。這只老虎

像所有其他的老虎一樣,將成為我夢中的一種形式,

一個人類語言的系統和排列,

而不是脊梁之虎。

這只虎,任何神話皆不可觸及

以腳步丈量大地。我知道這一切,但某種東西

將我驅向這個古老與神秘的冒險,

很不合理,而我仍在繼續尋找

整個下午都在找那另一只老虎,

那只并不在這首詩中的另一只老虎。

大多數講故事的人比博爾赫斯容易滿足,盡管大家都是在努力重新創造現實,重新構建在另一個時空已經存在的東西。幸運的是,對于我們中那些不像偉大作家那么有才華的人而言,親密的對話并不需要我們具備他們那樣講故事的技巧。親眼目睹講述者的血肉之軀、提前建立起來的聽眾興趣、當場即時的回應——所有這些結合在一起會令故事充實起來。

通過親密的關系,我會被我女兒所描述的她在墨西哥的經歷所感動,就像會被最細膩的小說家感動一樣。然而,再生現實的每個人必須面對博爾赫斯的挑戰,差不多是要使實際已經發生的事走向新生。并非在制造一模一樣的復印件,而是使原始體驗的某些方面復蘇。

在許多故事里,這種復蘇都處理得很糟糕。人們不提秘密。他們將他們自己保護起來,不表露出軟弱、傲慢、愚蠢,以及一份真實報告里所有其他批評性的特征。此外,講者與聽者之間的接觸也許質量很差,除非講述考慮到及時性、新鮮度、相關度、感覺以及可靠性。假如這些故事繞過任何一個參與者當下的關注——比如,當別人關心著一個朋友的疾病時,你卻在講最近的一次爭論——顯然結果就會出現惱怒、厭煩、徒勞、無興趣等等類似討厭的效果。如果講故事的人將那些看起來沒完沒了的瑣碎體驗連起來講,那也會使聽者哈欠連天。如果這些故事只是單向的而不是有來有往的互動,它們也會使聽者左耳進右耳出。如果這些故事是頑固和愚蠢的,翻來覆去訴說著相同的抱怨,聽者可能就會冷冷地朌著它們快點結束。故事并非僅僅因為天然就容易被人們接受。

【對話式故事】

講者知道了完全屬于自己的人生

各種各樣講故事的方式廣為傳播,起碼包括這些多種多樣的形式,如小說、歷史、音樂、政治演講以及體育播報,而最活躍的講故事的方式就是平常的對話。當某人問了諸如“最近你在做什么”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這就是在請你講故事。當你說“我剛剛在多年后第一次遇見保羅。他在超市里,我們下周二會一起吃午飯”,你正是在以一個基本的故事回應他。這也許已經是問者想知道的一切和說者想說的一切了。然而,大多數人,想要在他們的故事里有更多的事件。在這個簡單的敘述里已經有了些跡象,帶出一條有趣的故事線。保羅聽上去像個模糊的人物,遙不可及卻可能仍然與所交談的人的生活有關聯,此人可能會對你們在超市相遇感到驚訝。保羅消失了好多年的神秘感與平凡的超市結合在一起。而一起吃飯、聊天的安排有些令人興奮。也許一段舊有的親密關系會恢復。又有什么樣的謎底會被揭開?保羅可能一直在威斯康辛工作或者剛從監獄里出來。如果聽者認識保羅,則意味著,這要么是個壞消息,要么是個確定的新開始,相對假如預料這次相遇沒什么結果而言,即將展開的故事將更加激動人心。

無論是否高度吸引,這已經是個故事了——僅僅因為一個體驗得以詳細講述。人們相遇、交談、重續關系、做出安排,均被看作參與過去與未來。把它講出來提升了相遇的真實程度,部分因為談話促成了某些東西表現出來,否則那些東西只會記在心里,部分則通過見證一個大多數情況下可能被忽略的相遇,還有一部分則通過述說的形式,創造性地生動再現了最近發生的事。此外,講故事的體驗通過講者與聽者的連接制造出了一種共享的感覺。

有個著名例子,充滿故事性的對話,那就是電影《與安德烈共進晚餐》。整部電影以故事的講述為中心,那是電影的全部內容。安德烈,是一個劇場總監;沃利,是一個尚未成功的劇作家,他們是老朋友,在失去聯系多年后重新相聚。安德烈曾經消失,現在回到紐約,仿佛起死回生一般。吃晚飯時,他想要將他一系列的經歷講給沃利聽,這些經歷中許多曾置他于頓悟與發瘋的邊緣。沃利想要聽這些故事,剛開始他只是在聽,但到后來他也講了些他自己的故事。

安德烈繼續講著,講神奇的芬德霍恩之光的故事,這光如此耀眼以至他陷入了復發性幻覺;講波蘭仙境般的森林里復雜的集體事件;講像長島和撒哈拉這種迥然不同的地方的其他靈異事件。電影的大部分,他大肆描繪他是如何發現了人類的了不起,而沃利則被這個人的奇特與智慧迷住了。

隨著對話的繼續,沃利開始講他自己樸素的生活方式。他發現生活之壯美的方式顯然比安德烈容易多了。和安德烈的經歷形成反差,沃利的經歷看上去可能不值一提,但喚起了人們對他自己所鐘愛的生活方式同樣美好的感情。作為對安德烈奇異描述的回應,他說,他只是努力活下來,謀個營生,支付他的房租和賬單。他很享受和他的妻子黛比待在家里,讀查爾頓·赫斯頓的自傳。有時他會去參加一個聚會之類的活動,偶爾他會凝聚他的小天分寫一出劇作。而且他也很享受讀其他小劇作。他在筆記本里保留著一份差事和責任清單,他很享受回顧一份履行責任和完成差事的記錄清單,然后將這些項目從清單中叉掉。通過更多類似的暗指說明,這就是他要了解生命價值所需要的一切。安德烈的版本更加絢麗而且用更靈活的描述力來描畫,但并不會更有效地形成一個持續的現實感。

盡管他們的故事完全不同,安德烈和沃利在確認先前的經歷時卻分享了一個共同的特性。一遍又一遍這么做的必要性,讓人想起永恒回歸的神話之一,就像米蘭·昆德拉在《生命無法承受之輕》中所描述的一樣。和薩特不一樣,他說只有通過重現,生活才能呈現出實質。他問道,如果“即使成百上千的黑人在極其痛苦的折磨中喪生,而世界的宿命里卻什么也沒改變”,那么兩個非洲王國間的一場戰爭到底是什么?按照昆德拉的說法,轉瞬即逝的情境令所有體驗絕對化。他進一步補充道,任何消失的東西都“像一個影子”,而且無論是它的榮耀還是美麗,都毫無意義。他又引用了一個德國諺語,“……只發生過一次的事也許根本沒有發生過。如果我們只能活一次生命,我們也可能根本從未活過。”

故事可以作為一個首要的手段來創造昆德拉所構想的再生體驗。它使頭腦的注意力對之前的體驗復蘇,以一種新的方式呈現,幾乎就像正在重新發生一樣。這些再生工作做得越好,聽者就會更逼真地感覺到一個故事所賦予先前事件的新的生命。也許,正如博爾赫斯所建議的,如果不是全心全意的復原,新的生命力只會是原始事件一個模糊而失真的代表,但通過講述至少還會有一點點認識存在。講者和聽者一起見證反復出現的存在,盡管很遺憾無法達到不朽的程度,但至少知道了一個完全屬于他們自己的人生。

【傾聽故事】

悄然捕捉一個好故事

故事不僅僅是用來講的,也是用來聽的。說出來的內容價值在于聽者理解了已經說出的內容,以及他知道那些還沒有說出而很快將要說出的內容。尤多拉·韋爾蒂是那些偉大的聆聽者之一,不僅僅是聽故事而是很留心地聽故事。她說:“聽孩子們知道的故事就是那樣。當他們的長輩坐下來開始講故事,孩子們就會等著并期待故事出來,就像等著老鼠從洞里出來。”

聆聽式心理治療師也是在悄然捕捉一個好故事的跡象,盡管患者經常不肯放開講出他們的故事。我有個患者,一個郁郁寡歡地傾向于不理會她的人生體驗的地質學家,平鋪直敘地在談論羅杰,一個比她年輕十歲的焊工。他在追求她,但她對他沒有情感上的興趣。根據她的評判,他很友善和大方,但并不是很有吸引力,盡管她花了很多時間跟他在一起。由于抑郁的感覺往往伴隨著無法識別有趣的事物,我想弄明白僅僅因為沒有投入情感,她到底對羅杰身上的什么特質視而不見。他們地位的懸殊本身值得注意,他只是一個斷斷續續受雇于人的焊工而她是一個專業人士。他也在鎮上進進出出,但跟知識文化類的事情毫不沾邊,而且他將他的生活基調設定成毫不費勁的簡單,這與她喜歡內省的、有教養的作風完全相反。

當我們進一步探索羅杰的情況時,她告訴我有一天他獨自待在她的家里,當時隔壁的電話響個不停。他最終竟然惱火到沖出去把電話線給剪了。多么奇怪的簡單處理!然后她接著講到還有一次,他在一個路口等信號燈時被人撞了。當他下車去要肇事司機的姓名和其他信息時,車里那人開動車子跑了。羅杰以90英里的時速追了那個人一個小時,直到最后這個逃跑的家伙——一個墨西哥新移民,自己嚇得半死,等他到了他所熟悉的那個鎮子地界后才停了下來。簡單爭執了幾句,羅杰便拿到了所需要的信息,離開了——為了微乎其微的收獲進行了一通愚蠢的追逐,而且他有幸毫發未損地全身而退。當我的患者在講這些故事時,這個不尋常的男人此刻在我的頭腦中變得生動起來,在她的頭腦中也是。他也許并不是博爾赫斯想到的那另一只老虎但也不是蒼白到讓人忽略。她不必跟他生活或者去愛他,但當她認識到他的存在特點時,她就能夠拋掉一些她習以為常的淡漠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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