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延義閣。(注1)
經(jīng)筵制度,也是北宋崇文抑武政策的體現(xiàn)之一。
一如太平興國年間,宋太宗改講武殿為‘崇政殿’,兼此種種,都是為了壓制五代之遺毒。
五代時期,天子之意,非天授也。
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
寧有種耶!
自唐以降,數(shù)十年間,帝王凡易八姓,戰(zhàn)斗不息,武人之跋扈、之擅權(quán)、之擁兵自重,皆五代之遺毒。
五代時期,各朝猶如無根之浮萍。
趙匡胤本人也是擁兵而立,建國后,他深知藩鎮(zhèn)之弊。
于是,他和趙普定下了‘強干弱枝’、‘崇文抑武’的基本國策,試圖以此來擺脫王朝短命的宿命。
事實證明,趙匡胤成功了,趙宋王朝沒有二世而亡。
但,他也失敗了。
他的繼任者們,不僅將‘崇文抑武’奉若圭臬,甚至變本加厲,以致病態(tài)。
凡事,過猶不及!
而劉娥和宰執(zhí)們將經(jīng)筵之所定在延義閣,也是出于崇文抑武的考慮。
延義閣是崇政殿宮殿群的一部分,位于崇政殿主殿的東側(cè)。
在此開經(jīng)筵之講,自帶‘崇文’之意。
作為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場經(jīng)筵,不論是宰執(zhí)大臣,亦或者是負責(zé)經(jīng)筵的侍講學(xué)士,都非常重視。
這不,連向來喜歡擺譜的丁謂,也提前趕到了延義閣,沒有搞什么壓軸登場。
眾臣抵達延義閣,先是一番互相見禮,然后紛紛落座。
旁聽的宰執(zhí)大臣們,坐在閣內(nèi)的東側(cè),負責(zé)講經(jīng)的經(jīng)筵官坐于閣內(nèi)的西側(cè),每個人的椅子前都設(shè)有桌案。
至于天子的座位,自然是單獨坐于上首的位置。
辰時末(上午九點)。
趙禎在踏入延義閣之前,腳步微頓,而后深吸了一口氣。
今天的經(jīng)筵,很重要!
雖然他已經(jīng)打好了腹稿,但事到臨頭,仍然免不了有些緊張。
能否打響第一槍,就看今朝!
呼!
吸!
趙禎迅速調(diào)整好了情緒,隨后步態(tài)從容地走入了延義閣。
“臣等,參見陛下!”
眼見天子駕臨,坐在椅子上的諸臣紛紛起身,向著趙禎行了一個揖禮。
趙禎微微頷首,神色淡然的踱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然后他對著經(jīng)筵官的方向執(zhí)了一個弟子禮。
“諸位先生俱是飽學(xué)之士,今日經(jīng)筵開始之前,朕有一問,請諸位先生為朕解惑。”
看到官家執(zhí)禮,孫奭、馮元、魯宗道三人瞬間又站了起來,連忙回了一禮。
而后,作為主講官的孫奭,主動開口。
“臣等愧領(lǐng)!”
“請陛下賜對。”
趙禎緩緩落坐,慢條斯理道。
“朕嘗觀孟子一書,孟子云,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
(人性之善如水,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人性皆善)
“今日,恰講論語,子曰,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
“孟子之言,當(dāng)做何解?”
孫奭依然保持著站立的姿態(tài),執(zhí)禮道。
“臣謹對!”
“《易》云,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性生于陽,五常也,仁、義、禮、智、信,善也。
情生于陰,七情也,喜、怒、哀、樂、愛、惡、欲也。
情有善,有不善。
繼之不善者,惡也,繼之善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是故,人性本善。”
“情既明,則善,昏則邪,則惡!”
“此謂,習(xí)相遠也。”
趙禎微微搖頭:“此乃韓昌黎(愈)、李文公(翱)之‘性善情惡說’,朕以為,此說,大謬矣!”
此話一出,孫奭神色一怔。
官家,好大的口氣!
圣年十三,就敢質(zhì)疑性善情惡之說?
往后,還了得?
如果不是顧忌場合不對,孫奭肯定要和官家好好辯一辯。
數(shù)息后,孫奭放下了開噴的念頭。
也罷。
今天是官家即位以來的第一場經(jīng)筵,不宜開噴。
不過,他倒要看看,官家到底有什么高論!
其實,不止是孫奭覺得官家太過‘浮躁’,一旁的馮元、魯宗道兩人,也有類似的念頭。
在他們眼中,官家還是個稚子。
即便官家貴為天子,但天子也是人,也需要學(xué)習(xí)。
如今,官家學(xué)而未成,就敢點評韓愈、李翱等先賢。
如果繼續(xù)這樣發(fā)展下去,日后,官家豈不是連孔子都不放在眼中?
想到這里,他們愈發(fā)覺得,這肩上的擔(dān)子,很重。
另一邊,宰執(zhí)大臣們,也紛紛面帶異色的看著趙禎。
此等言論,可謂是驚世駭俗。
只是,丁謂等人心中憤怒的情緒并不多,他們更多只是驚訝。
畢竟,他們是政客,而非純粹的經(jīng)學(xué)家。
坐在上首位置的趙禎,縱覽全場,眾人的異色,他都看在了眼里,不過,他一點也不在乎,仍舊面色如常。
少頃,他那尚顯稚嫩的聲音就傳入了眾人的耳畔。
“朕以為,性即情,情即性,性情一也!”
“性與情,皆我也!”
“吾有三我也!”
“一曰本我,二曰自我,三曰超我。”(注2)
“本我,人之本能也,七情也,喜、怒、哀、樂、愛、惡、欲,皆謂之本我,善與惡,皆我也!”
“超我,人之性也,五常也,仁、義、禮、智、信,亦皆我也!”
“自我,真我也!”
“真我近(靠近)之超我,人則善也,近本我之惡,人則惡也!”
“此謂,繼之者善,成之者性也!”
“此亦謂,養(yǎng)其大人者為大人,養(yǎng)其小者為小人。”
(語境里的意思:越靠近超我,即為越接近大人(君子),越靠近本我之惡,則偏向小人)
“此亦謂,孟子之性善,荀子之性惡也!”
“善惡皆我也,何須異而論之?”
“此亦謂,善惡只在一念之間也!”
“即真我之一念也!”
“此亦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此亦謂,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
“孔子之言,朕以為,重在‘習(xí)’之一字也!”
“前人之注疏,皆謬矣!”
“習(xí),學(xué)也!”
“何謂學(xué)?”
“學(xué),格也!”
“在格物,在致知,在意誠,在心正,在修身,在治國,在致良知,在教化!”
“是故,性雖相近,然‘習(xí)’之不同,人之善惡,故相遠也!”
“是故,性即情也,皆我也,性情一也!”
聽到此處,全場就像沉默術(shù)士開了大招一樣,滿堂之上,落針可聞,所有人都默然不語地瞪著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趙禎。
看到這一幕,趙禎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潔白如玉的牙齒。
“朕之‘吾三說’,眾卿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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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延義閣和邇英閣應(yīng)該是仁宗景祐二年(1035)建制,不過,宋朝的宮殿左右都有便殿,不是單指一座孤零零的大殿。
在延義閣和邇英閣設(shè)名之前,依慣例,崇政殿左右也是有閣的。
所以,這里直接取用了延義閣的名字。
注2:為了閱讀流暢性,沒有改變‘本我’、‘自我’、‘超我’的名字,而且,除了超我之外,其他兩個詞,應(yīng)該不算太出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