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趕集(12)
- 老舍短篇小說集(套裝共3冊)
- 老舍
- 4996字
- 2018-02-01 10:19:15
一到醫院,王老太太就炸了煙[9]。怎么,還得掛號?什么叫掛號呀?生小孩子來了,又不是買官米打粥,按哪門子號頭呀?王老太太氣壞了,孫子可以不要了,不能掛這個號。可是繼而一看,若是不掛號,人家大有不叫進去的意思。這口氣難咽,可是還得咽;為孫子什么也得忍受。設若自己的老爺還活著,不立刻把醫院拆個土平才怪;寡婦不行,有錢也得受人家的欺侮。沒工夫細想心中的委屈,趕快把孫子請出來要緊。掛了號,人家要預收五十塊錢。王老太太可抓住了:“五十?五百也行,老太太有錢!干脆要錢就結了,掛哪門子浪號,你當我的孫子是封信呢!”
醫生來了。一見面,王老太太就炸了煙,男大夫?男醫生當接生婆?我的兒媳婦不能叫男子大漢給接生。這一陣還沒炸完,又出來兩個大漢,抬起兒媳婦就往床上放。老太太連耳朵都哆嗦開了!這是要造反呀,人家一個年青青的孕婦,怎么一群大漢來動手腳的?“放下,你們這兒有懂人事的沒有?要是有的話,叫幾個女的來!不然,我們走!”
恰巧遇上個頂和氣的醫生,他發了話:“放下,叫她們走吧!”
王老太太咽了口涼氣,咽下去砸得心中怪熱的,要不是為孫子,至少得打大夫幾個最響的嘴巴!現官不如現管,誰叫孫子故意鬧脾氣呢。抬吧,不用說廢話。兩個大漢剛把兒媳婦放在帆布床上,看!大夫用兩只手在她肚子上這一陣按!王老太太閉上了眼,心中罵親家母:你的女兒,叫男子這么按,你連一聲也不發,德行!剛要罵出來,想起孫子;十來個月的沒受過一點委屈,現在被大夫用手亂杵,嫩皮嫩骨的,受得住嗎?她睜開了眼,想警告大夫。哪知道大夫反倒先問下來了:“孕婦凈吃什么來著?這么大的肚子!你們這些人沒辦法,什么也給孕婦吃,吃得小孩這么肥大。平日也不來檢驗,產不下來才找我們!”他沒等王老太太回答,向兩個大漢說:“抬走!”
王老太太一輩子沒受過這個。“老太太”到哪兒不是圣人,今天竟自聽了一頓教訓!這還不提,話總得說得近情近理呀;孕婦不多吃點滋養品,怎能生小孩呢,小孩怎會生長呢?難道大夫在胎里的時候專喝西北風?西醫全是二毛子!不便和二毛子辯駁;拿娘家媽殺氣吧,瞪著她!娘家媽沒有意思挨瞪,跟著女兒就往里走。王老太太一看,也忙趕上前去。那位和氣生財的大夫轉過身來:“這兒等著!”
兩親家的眼都紅了。怎么著,不叫進去看看?我們知道你把兒媳婦抬到哪兒去啊?是殺了,還是剮了啊?大夫走了。王老太太把一肚子邪氣全照顧了娘家媽:“你說不掏,看,連進去看看都不行!掏?還許大切八塊呢!宰了你的女兒活該!萬一要把我的孫子——我的老命不要了。跟你拼了吧!”
娘家媽心中打了鼓,真要把女兒切了,可怎辦?大切八塊不是沒有的事呀,那回醫學堂開會不是大玻璃箱里裝著人腿人腔子嗎?沒辦法!事已至此,跟女兒的婆婆干吧!“你倒怨我?是誰一天到晚填我的女兒來著?沒聽大夫說嗎?老叫兒媳婦的嘴不閑著,吃出毛病來沒有?我見人見多了,就沒看見一個像你這樣的婆婆!”
“我給她吃?她在你們家的時候吃過飽飯嗎?”王太太反攻。
“在我們家里沒吃過飽飯,所以每次看女兒去得帶八個食盒!”
“可是呀,八個食盒,我填她,你沒有?”
兩親家混戰一番,全不示弱,罵得也很具風格。
大夫又回來了。果不出王老太太所料,得用手術。手術二字雖聽著耳生,可是猜也猜著了,手要是豎起來,還不是開刀問斬?大夫說:用手術,大人小孩或者都能保全。不然,全有生命的危險。小孩已經誤了三小時,而且決不能產下來,孩子太大。不過,要施手術,得有親族的簽字。
王老太太一個字沒聽見。掏是行不開的。
“怎樣?快決定!”大夫十分的著急。
“掏是行不開的!”
“愿意簽字不?快著!”大夫又緊了一板。
“我的孫子得養出來!”
娘家媽急了:“我簽字行不行?”
王老太太對親家母的話似乎特別的注意:“我的兒媳婦!你算哪道?”
大夫真急了,在王老太太的耳根子上扯開脖子喊:“這可是兩條人命的關系!”
“掏是不行的!”
“那么你不要孫子了?”大夫想用孫子打動她。
果然有效,她半天沒言語。她的眼前來了許多鬼影,全似乎是向她說:“我們要個接續香煙的,掏出來的也行!”
她投降了。祖宗當然是愿要孫子;掏吧!“可有一樣,掏出來得是活的!”她既是聽了祖宗的話,允許大夫給掏孫子,當然得說明了——要活的。掏出個死的來干嗎用?只要掏出活孫子來,兒媳婦就是死了也沒大關系。
娘家媽可是不放心女兒:“準能保大小都活著嗎?”
“少說話!”王老太太教訓親家太太。
“我相信沒危險,”大夫急得直流汗,“可是小孩已經耽誤了半天,難保沒個意外;要不然請你簽字干嗎?”
“不保準呀?乘早不用費這道手!”老太太對祖宗非常的負責任;好嗎,掏了半天都再不會活著,對的起誰!
“好吧,”大夫都氣暈了,“請把她拉回去吧!你可記住了,兩條人命!”
“兩條三條吧,你又不保準,這不是瞎扯!”
大夫一聲沒出,抹頭就走。
王老太太想起來了,試試也好。要不是大夫要走,她決想不起這一招兒來。“大夫,大夫!你回來呀,試試吧!”
大夫氣得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把單子念給她聽,她畫了個十字兒。
兩親家等了不曉得多么大的時候,眼看就天亮了,才掏了出來,好大的孫子,足分量十三磅!王老太太不曉得怎么笑好了,拉住親家母的手一邊笑一邊刷刷的落淚。親家母已不是仇人了,變成了老姐姐。大夫也不是二毛子了,是王家的恩人,馬上賞給他一百塊錢才合適。假如不是這一掏,叫這么胖的大孫子生生的憋死,怎對祖宗呀?恨不能跪下就磕一陣頭,可惜醫院里沒供著子孫娘娘。
胖孫子已被洗好,放在小兒室內。兩位老太太要進去看看。不只是看看,要用一夜沒洗過的老手指去摸摸孫子的胖臉蛋。看護不準兩親家進去,只能隔著玻璃窗看著。眼看著自己的孫子在里面,自己的孫子,連摸摸都不準!娘家媽摸出個紅封套來——本是預備賞給收生婆的——遞給看護;給點運動費,還不準進去?事情都來得邪,看護居然不收。王老太太揉了揉眼,細端詳了看護一番,心里說:“不像洋鬼子妞呀,怎么給賞錢都不接著呢?也許是面生,不好意思的?有了,先跟她閑扯幾句,打開了生臉就好辦了。”指著屋里的一排小籃說:“這些孩子都是掏出來的吧?”
“只是你們這個,其余的都是好好養下來的。”
“沒那個事,”王老太太心里說,“上醫院來的都得掏。”
“給孕婦大油大肉吃才掏呢,”看護有點愛說話。
“不吃,孩子怎能長這么大呢!”娘家媽已和王老太太立在同一戰線上。
“掏出來的胖寶貝總比養下來的瘦猴兒強!”王老太太有點覺得不掏出來的孩子沒有住醫院的資格。“上醫院來‘養’,脫了褲子放屁,費什么兩道手!”
無論怎說,兩親家干瞪眼進不去。
王老太太有了主意,“丫環,”她叫那個看護,“把孩子給我,我們家去。還得趕緊去預備洗三請客呢!”
“我既不是丫環,也不能把小孩給你,”看護也夠和氣的。
“我的孫子,你敢不給我嗎?醫院里能請客辦事嗎?”
“用手術取出來的,大人一時不能給小孩奶吃,我們得給他奶吃。”
“你會,我們不會?我這快六十的人了,生過兒養過女,不比你懂得多;你養過小孩嗎?”老太太也說不清看護是姑娘,還是媳婦,誰知道這頭戴小白盔的是什么呢。
“沒大夫的話,反正小孩不能交給你!”
“去把大夫叫來好了,我跟他說;還不愿意跟你費話呢!”
“大夫還沒完事呢,割開肚子還得縫上呢。”
看護說到這里,娘家媽想起來女兒。王老太太似乎還想不起兒媳婦是誰。孫子沒生下來的時候,一想起孫子便也想到媳婦;孫子生下來了,似乎把媳婦忘了也沒什么。娘家媽可是要看看女兒,誰知道女兒的肚子上開了多大一個洞呢?割病室不許閑人進去,沒法,只好陪著王老太太望著胖小子吧。
好容易看見大夫出來了。王老太太趕緊去交涉。
“用手術取小孩,頂好在院里住一個月,”大夫說。
“那么三天滿月怎么辦呢?”王老太太問。
“是命要緊,還是辦三天要緊呢?產婦的肚子沒長上,怎能去應酬客人呢?”大夫反問。
王老太太確是以為辦三天比人命要緊,可是不便于說出來,因為娘家媽在旁邊聽著呢。至于肚子沒長好,怎能招待客人,那有辦法:“叫她躺著招待,不必起來就是了。”
大夫還是不答應。王老太太悟出一條理來:“住院不是為要錢嗎?好,我給你錢,叫我們娘們走吧,這還不行?”
“你自己看看去,她能走不能?”大夫說。
兩親家反都不敢去了。萬一兒媳婦肚子上還有個盆大的洞,多么嚇人?還是娘家媽愛女兒的心重,大著膽子想去看看。王老太太也不好意思不跟著。
到了病房,兒媳婦在床上放著的一張臥椅上躺著呢,臉就像一張白紙。娘家媽哭得放了聲,不知道女兒是活還是死。王老太太到底心硬,只落了一半個淚,緊跟著炸了煙:“怎么不叫她平平正正的躺下呢?這是受什么洋刑罰呢?”
“直著呀,肚子上縫的線就繃了,明白沒有?”大夫說。
“那么不會用膠粘上點嗎?”王老太太總覺得大夫沒有什么高明主意。
娘家媽想和女兒說幾句話,大夫也不允許。兩親家似乎看出來,大夫不定使了什么壞招兒,把產婦弄成這個樣。無論怎說吧,大概一時是不能出院。好吧。先把孫子抱走,回家好辦三天呀。
大夫也不答應,王老太太急了。“醫院里洗三不洗?要是洗的話,我把親友全請到這兒來;要是不洗的話,再叫我抱走;頭大的孫子,洗三不請客辦事,還有什么臉得活著?”
“誰給小孩奶吃呢?”大夫問。
“雇奶媽子!”王老太太完全勝利。
到底把孫子抱出來了。王老太太抱著孫子上了汽車,一上車就打嚏噴,一直打到家,每個嚏噴都是照準了孫子的臉射去的。到了家,趕緊派人去找奶媽子,孫子還在懷中抱著,以便接收嚏噴。不錯,王老太太知道自己是著了涼;可是至死也不能放下孫子。到了晌午,孫子接了至少有二百多個嚏噴,身上慢慢的熱起來。王老太太更不肯撒手了。到了下午三點來鐘,孫子燒得像塊火炭了。到了夜里,奶媽子已雇妥了兩個,可是孫子死了,一口奶也沒有吃。
王老太太只哭了一大陣;哭完了,她的老眼瞪圓了:“掏出來的!掏出來的能活嗎?跟醫院打官司!那么沉重的孫子會只活了一天,哪有的事?全是醫院的壞,二毛子們!”
王老太太約上親家母,上醫院去鬧。娘家媽也想把女兒趕緊接出來,醫院是靠不住的!
把兒媳婦接出來了;不接出來怎好打官司呢?接出來不久,兒媳婦的肚子裂了縫,貼上“產后回春膏”也沒什么用,她也不言不語的死了。好吧,兩案歸一,王老太太把醫院告了下來。老命不要了,不能不給孫子和媳婦報仇!
【黑白李】
黑李要是“古人”,白李是現代的。他們倆并不因此打架吵嘴,可是對任何事的看法也不一致。黑李并不黑;只是在左眉上有個大黑痣。因此他是“黑李”;弟弟沒有那么個記號,所以是“白李”。
愛情不是他們哥兒倆這檔子事的中心,可是我得由這兒說起。
黑李是哥,白李是弟,哥比弟大著五歲。倆人都是我的同學,雖然白李剛一入中學,黑李和我就畢業了。黑李是我的好友,因為常到他家去,所以對白李的事兒我也略知一二。五年是個長距離,在這個時代。這哥兒倆的不同正如他們的外號——黑,白。黑李要是古人,白李是現代的。他們倆并不因此打架吵嘴,可是對任何事的看法也不一致。黑李并不黑;只是在左眉上有個大黑痣。因此他是“黑李”;弟弟沒有那么個記號,所以是“白李”;這在給他們送外號的中學生們看,是很邏輯的。其實他倆的臉都很白,而且長得極相似。
他倆都追她——恕不道出姓名了——她說不清到底該愛誰,又不肯說誰也不愛。于是大家替他們弟兄捏著把汗。明知他倆不肯吵架,可是愛情這玩藝是不講交情的。
可是,黑李讓了。
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正是個初夏的晚間,落著點小雨,我去找他閑談,他獨自在屋里坐著呢,面前擺著四個紅魚細磁茶碗。我們倆是用不著客氣的,我坐下吸煙,他擺弄那四個碗。轉轉這個,轉轉那個,把紅魚要一點不差的朝著他。擺好,身子往后仰一仰,像畫家設完一層色那么退后看看。然后,又逐一的轉開,把另一面的魚們擺齊。又往后仰身端詳了一番,回過頭來向我笑了笑,笑得非常天真。
他愛弄這些小把戲。對什么也不精通,可是什么也愛動一動。他并不假充行家,只信這可以養性。不錯,他確是個好脾性的人。有點小玩藝,比如黏補舊書等等,他就能平安的銷磨半日。
叫了我一聲,他又笑了笑,“我把她讓給老四了”,按著大排行,白李是四爺,他們的伯父屋中還有弟兄呢。“不能因為個女子失了兄弟們的和氣。”
“所以你不是現代人,”我打著哈哈說。
“不是;老狗熊學不會新玩藝了。三角戀愛,不得勁兒。我和她說了,不管她是愛誰,我從此不再和她來往。覺得很痛快!”
“沒看見過?這么講戀愛的。”
“你沒看見過?我還不講了呢。干她的去,反正別和老四鬧翻了。趕明兒咱倆要來這么一出的話,希望不是你收兵,就是我讓了。”
“于是天下就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