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趕集(11)
- 老舍短篇小說集(套裝共3冊)
- 老舍
- 4943字
- 2018-02-01 10:19:15
小媳婦正端著鍋飯澄米湯,二妞給了她一腳。她的一鍋飯出了手。“米飯”!不是丈夫回來,誰敢出主意吃“飯”!她的命好像隨著飯鍋一同出去了。米湯還沒澄干,稀粥似的,雪白的飯,攤在地上。她拼命用手去捧,滾燙,顧不得手;她自己還不如那鍋飯值錢呢。實在太熱,她捧了幾把,疼到了心上,米汁把手糊住。她不敢出聲,咬上牙,扎著兩只手,疼得直打轉。
“爸!瞧她把飯全灑在地上啦!”二妞喊。
爺兒倆全出來了。老王一眼看見飯在地上冒熱氣,登時就瘋了。他只看了小王那么一眼,已然是說明白了:“你是要媳婦,還是要爸爸?”
小王的臉當時就漲紫了,過去揪住小媳婦的頭發,拉倒在地。小媳婦沒出一聲,就人事不知了。
“打!往死了打!打!”老王在一旁嚷,腳踢起許多土來。
二妞怕嫂子是裝死,過去擰她的大腿。
院子里的人都出來看熱鬧,男人不過來勸解,女的自然不敢出聲;男人就是喜歡看別人揍媳婦——給自己的那個老婆一個榜樣。
我不能不出頭了。老王很有揍我一頓的意思。可是我一出頭,別的男人也蹭過來。好說歹說,算是勸開了。
第二天一清早,小王老王全去工作。二妞沒上學,為是繼續給嫂子氣受。
張二嫂動了善心,過來看看小媳婦。因為張二嫂自信會說話,所以一安慰小媳婦,可就得罪了二妞。她們倆抬起來了。當然二妞不行,她還說得過張二嫂!“你這個丫頭要不下窯子,我不姓張!”一句話就把二妞罵悶過去了,“三禿子給你倆大子,你就叫他親嘴;你當我沒看見呢?有這么回事沒有?有沒有?”二嫂的嘴就堵著二妞的耳朵眼,二妞直往后退,還說不出話來。
這一場過去,二妞搭訕著上了街,不好意思再和嫂子鬧了。
小媳婦一個人在屋里,工夫可就大啦。張二嫂又過來看一眼,小媳婦在炕上躺著呢,可是穿著出嫁時候的那件紅襖。張二嫂問了她兩句,她也沒回答,只扭過臉去。張家的小二,正在這么工夫跟個孩子打起來,張二嫂忙著跑去解圍,因為小二被敵人給按在底下了。
二妞直到快吃飯的時候才回來,一直奔了嫂子的屋子去,看看她作好了飯沒有。二妞向來是不動手作飯的,女學生嗎!一開屋門,她失了魂似的喊了一聲,嫂子在門梁上吊著呢!院子的人全嚇驚了,沒人想起把她摘下來,好鞋不踩臭狗屎,誰肯往人命事兒里攙合呢?
二妞捂著眼嚇成孫子了。“還不找你爸爸去?!”不知道誰說了這么一句,她扭頭就跑,仿佛鬼在后頭追她呢。
老王回來也傻了。小媳婦是沒有救兒了;這倒不算什么,臟了房,人家房東能饒得了他嗎?再娶一個,只要有錢;可是上次的債還沒歸清呢!這些個事叫他越想越氣,真想咬吊死鬼兒幾塊肉才解氣!
娘家來了人,雖然大嚷大鬧,老王并不怕。他早有了預備,早問明白了二妞,小媳婦是受張二嫂的挑唆才想上吊;王家沒逼她死,王家沒給她氣受。你看,老王學“文明”人真學得到家,能瞪著眼扯謊。
張二嫂可抓了瞎,任憑怎么能說會道,也禁不住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人命,就是自己能分辯,丈夫回來也得鬧一陣。打官司自然是不會打的,柳家大院的人還敢打官司?可是老王和二妞要是一口咬定,小媳婦的娘家要是跟她要人呢,這可不好辦!柳家大院是不講情理的,老王要是咬定了她,她還就真跑不了。誰叫自己平日愛說話呢,街坊們有不少恨著她的,就棍打腿,他們還不一擁而上把她“打倒”,用個晚報上的字眼。果不其然,張二一回來就聽說了,自己的媳婦惹了禍。誰還管青紅皂白,先揍完再說,反正打媳婦是理所當然的事。張二嫂挨了頓好的,全大院都覺得十分的痛快。
小媳婦的娘家不打官司;要錢;沒錢再說厲害的。老王怕什么偏有什么;前者娶兒媳婦的錢還沒還清,現在又來了一檔子!可是,無論怎樣,也得答應著拿錢,要不然屋里放著吊死鬼,總不像句話。
小王也回來了,十分的像個石頭人,可是我看得出,他的心里很難過,誰也沒把死了的小媳婦放在心上,只有小王進到屋中,在尸首旁邊坐了半天。要不是他的爸爸“文明”,我想他決不會常打她。可是,爸爸“文明”,兒子也自然是要孝順了,打吧!一打,他可就忘了他的胳臂本是砸石頭的。他一聲沒出,在屋里坐了好大半天,而且把一條新褲子——就是沒補釘的呀——給媳婦穿上。他的爸爸跟他說什么,他好像沒聽見。他一個勁兒的吸蝙蝠牌的煙,眼睛不錯眼珠的看著點什么——別人都看不見的一點什么。
娘家要一百塊錢——五十是發送小媳婦的,五十歸娘家人用。小王還是一語不發。老王答應了拿錢。他第一個先找了張二去。“你的媳婦惹的禍,沒什么說的,你拿五十,我拿五十;要不然我把吊死鬼搬到你屋里來。”老王說得溫和,可又硬張。
張二剛喝了四個大子的貓尿,眼珠子紅著。他也來得不善:“好王大爺的話,五十?我拿!看見沒有?屋里有什么你拿什么好了。要不然我把這兩個大孩子賣給你,還不值五十塊錢?小三的媽!把兩個大的送到王大爺屋里去!會跑會吃,決不費事,你又沒個孫子,正好嗎!”
老王碰了個軟的。張二屋里的陳設大概一共值不了四個子兒!倆孩子?叫張二留著吧。可是,不能這么輕輕的便宜了張二;拿不出五十呀,三十行不行?張二唱開了《打牙牌》[7],好像很高興似的。“三十干嗎?還是五十好了,先寫在賬上,多我叫電車軋死,多還你。”
老王想叫兒子揍張二一頓。可是張二也挺壯,不一定能揍了他。張二嫂始終沒敢說話,這時候看出一步棋來,乘機會自己找找臉:“姓王的你等著好了,我要不上你屋里去上吊,我不算好老婆,你等著吧!”
老王是“文明”人,不能和張二嫂斗嘴皮子。而且他也看出來,這種野娘們什么也干得出來,真要再來個吊死鬼,可得更吃不了兜著走了。老王算是沒敲上張二,張二由《打牙牌》改成了《刀劈三關》。
其實老王早有了“文明”主意,跟張二這一場不過是虛晃一刀。他上洋人家里去,洋大人沒在家,他給洋太太跪下了,要一百塊錢。洋太太給了他,可是其中的五十是要由老王的工錢扣的,不要利錢。
老王拿著錢回來了,鼻子朝著天。
開張殃榜就使了八塊;陰陽生要不開這張玩藝,麻煩還小得了嗎,這筆錢不能不花。
小媳婦總算死得值。一身新紅洋緞的衣褲,新鞋新襪子,一頭銀白銅的首飾。十二塊錢的棺材。還有五個和尚念了個光頭三[8]。娘家弄了四十多塊去;老王無論如何不能照著五十的數給。
事情算是過去了,二妞可遭了報,不敢進屋子。無論干什么,她老看見嫂子在門梁上掛著,穿著紅襖,向她吐舌頭。老王得搬家。可是,臟房誰來住呢?自己住著,房東也許馬馬虎虎不究真兒;搬家,不叫賠房才怪呢。可是二妞不敢進屋睡覺也是個事兒。況且兒媳婦已經死了,何必再住兩間房?讓出那一間去,誰肯住呢?這倒難辦了。
老王又有了高招兒,兒媳婦變成吊死鬼,他更看不起女人了。四五十塊花在吊死鬼身上,還叫她娘家拿走四十多,真堵得慌。因此,連二妞的身分也落下來了。干脆把她打發了,進點彩禮,然后趕緊再給兒子續上一房。二妞不敢進屋子呀,正好,去她的。賣個三百二百的,除給兒子續娶之外,自己也得留點棺材本兒。
他搭訕著跟我說這個事。我以為要把二妞給我的兒子呢;不是,他是托我給留點神,有對事的外鄉人肯出三百二百的就行。我沒說什么。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來給小王提親,十八歲的大姑娘,能洗能作,才要一百廿塊錢的彩禮。老王更急了,好像立刻把二妞鏟下去才痛快。
房東來了,因為上吊的事吹到他耳朵里。老王把他唬回去了:房臟了,我現在還住著呢!這個事怨不上來我呀,我一天到晚不在家;還能給兒媳婦氣受?架不住有壞街坊,要不是張二的娘們,我的兒媳婦能想起上吊?上吊也倒沒什么,我呢現在又給兒子張羅著,反正混著洋事,自己沒錢呀,還能和洋人說句話,接濟一步。就憑這回事說吧,洋人送了我一百塊錢!
房東叫他給唬住了,跟旁人一打聽,的的確確是由洋人那兒拿來的錢,而且大家都很佩服老王。房東沒再對老王說什么,不便于得罪混洋事的。可是張二這個家伙不是好調貨,欠下兩個月的房租,還由著娘們拉舌頭扯簸箕,攆他搬家!張二嫂無論怎么會說,也得補上倆月的房錢,趕快滾蛋!
張二搬走了,搬走的那天,他又喝得醉貓似的。
等著看吧。看二妞能賣多少錢,看小王又娶個什么樣的媳婦。什么事呢!“文明”是三孫子,還是那句!
【抱孫】
難怪王老太太盼孫子呀;不為抱孫子,娶兒媳婦干嗎?也不能怪兒媳婦成天著急;本來嗎,不是不努力生養呀,可是生下來不活,或是不活著生下來,有什么法兒呢!
難怪王老太太盼孫子呀;不為抱孫子,娶兒媳婦干嗎?也不能怪兒媳婦成天著急;本來嗎,不是不努力生養呀,可是生下來不活,或是不活著生下來,有什么法兒呢!就拿頭一胎說吧:自從一有孕,王老太太就禁止兒媳婦有任何操作,夜里睡覺都不許翻身。難道這還算不小心?哪里知道,到了五個多月,兒媳婦大概是因為多眨巴了兩次眼睛,小產了!還是個男胎;活該就結了!再說第二胎吧,兒媳婦連眨巴眼都拿著尺寸;打哈欠的時候有兩個丫環在左右扶著。果然小心謹慎沒錯處,生了個大白胖小子。可是沒活了五天,小孩不知為了什么,竟自一聲沒出,神不知鬼不覺的與世長辭了。那是十一月天氣,產房里大小放著四個火爐,窗戶連個針尖大的窟窿也沒有,不要說是風,就是風神,想進來是怪不容易的。況且小孩還蓋著四床被,五條毛毯,按說夠溫暖的了吧?哼,他竟自死了。命該如此!
現在,王少奶奶又有了喜,肚子大得驚人,看著頗像軋馬路的石碾。看著這個肚子,王老太太心里仿佛長出兩只小手,成天抓弄得自己怪要發笑的。這么豐滿體面的肚子,要不是雙胎才怪呢!子孫娘娘有靈,賞給一對白胖小子吧!王老太太可不只是禱告燒香呀,兒媳婦要吃活人腦子,老太太也不駁回。半夜三更還給兒媳婦送肘子湯,雞絲掛面……兒媳婦也真作臉,越躺著越餓,點心點心就能吃二斤翻毛月餅:吃得順著枕頭往下流油,被窩的深處能掃出一大碗什錦來。孕婦不多吃怎么生胖小子呢?婆婆兒媳對于此點完全同意。婆婆這樣,娘家媽也不能落后啊。她是七趟八趟來“催生”,每次至少帶來八個食盒。兩親家,按著哲學上說,永遠應當是對仇人。娘家媽帶來的東西越多,婆婆越覺得這是有意羞辱人;婆婆越加緊張羅吃食,娘家媽越覺得女兒的嘴虧。這樣一競爭,少奶奶可得其所哉,連嘴犄角都吃爛了。
收生婆已經守了七天七夜,壓根兒生不下來。偏方兒,丸藥,子孫娘娘的香灰,吃多了;全不靈驗。到第八天頭上,少奶奶連雞湯都顧不得喝了,疼得滿地打滾。王老太太急得給子孫娘娘跪了一股香,娘家媽把天仙庵的尼姑接來念催生咒;還是不中用。一直鬧到半夜,小孩算是露出頭發來。收生婆施展了絕技,除了把少奶奶的下部全抓破了別無成績。小孩一定不肯出來。長似一年的一分鐘,竟自過了五六十來分,還是只見頭發不見孩子。有人說,少奶奶得上醫院。上醫院?王老太太不能這么辦。好嗎,上醫院去開腸破肚不自自然然的產出來,硬由肚子里往外掏!洋鬼子,二毛子,能那么辦;王家要“養”下來的孫子,不要“掏”出來的。娘家媽也發了言,養小孩還能快了嗎?小雞生個蛋也得到了時候呀!況且催生咒還沒念完,忙什么?不敬尼姑就是看不起神仙!
又耗了一點鐘,孩子依然很固執。少奶奶直翻白眼。王老太太眼中含著老淚,心中打定了主意:保小的不保大人。媳婦死了,再娶一個;孩子更要緊。她翻白眼呀,正好一狠心把孩子拉出來。找奶媽養著一樣的好,假如媳婦死了的話。告訴了收生婆,拉!娘家媽可不干了呢,眼看著女兒翻了兩點鐘的白眼!孫子算老幾,女兒是女兒。上醫院吧,別等念完催生咒了;誰知道尼姑們念的是什么呢,假如不是催生咒,豈不壞了事?把尼姑打發了。婆婆還是不答應;“掏”,行不開!婆婆不贊成,娘家媽還真沒主意。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活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呀。兩親家彼此瞪著,恨不能咬下誰一塊肉才解氣。
又過了半點多鐘,孩子依然不動聲色,干脆就是不肯出來。收生婆見事不好,抓了一個空兒溜了。她一溜,王老太太有點拿不住勁兒了。娘家媽的話立刻增加了許多分量:“收生婆都跑了,不上醫院還等什么呢?等小孩死在胎里哪!”
“死”和“小孩”并舉,打動了王太太的心。可是“掏”到底是行不開的。
“上醫院去生產的多了,不是個個都掏。”娘家媽力爭,雖然不一定信自己的話。
王老太太當然不信這個;上醫院沒有不掏的。
幸而娘家爹也趕到了。娘家媽的聲勢立刻浩大起來。娘家爹也主張上醫院。他既然也這樣說,只好去吧。無論怎說,他到底是個男人。雖然生小孩是女人的事,可是在這生死關頭,男人的主意多少有些力量。
兩親家,王少奶奶,和只露著頭發的孫子,一同坐汽車上了醫院。剛露了頭發就坐汽車,真可憐的慌,兩親家不住的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