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黎明(4)
- 約翰·克利斯朵夫(上冊)
- (法)羅曼·羅蘭
- 4866字
- 2018-02-05 17:18:48
第二部 天已大明,曙色倉皇飛遁,遠聽宛似海濤奔騰……
《神曲,煉獄》第一
克拉夫脫家的祖籍是比利時安特衛普。老約翰·米希爾少年時脾氣暴躁,喜歡打架,某次鬧了亂子,逃出本鄉。大約在五十年前,他棲身到這個親王駐節的小城里:紅的屋頂,尖的屋脊,濃蔭茂密的花園,鱗次櫛比的散布在一個柔和的山崗下,倒映在灰綠的萊茵河里。他是出色的音樂家,在這每個人都是音樂家的地方馬上被人賞識了。四十歲后,他娶了王府樂隊指揮的女兒克拉拉·薩多羅斯,在當地生了根。接著他承襲了岳父的差事。克拉拉是個溫靜的德國女子,生平只喜歡烹飪跟音樂。她對于丈夫的崇拜,只有她對父親的敬愛可以相比。約翰·米希爾也非常佩服妻子。他們和和睦睦的過了十五年,生了四個孩子。隨后克拉拉死了;約翰·米希爾大哭幾場之后,過了五個月又娶了奧蒂麗·蘇茲,一個二十歲的姑娘,腮幫通紅,非常壯健,老帶著笑容。奧蒂麗的長處正好和克拉拉的一樣多,而約翰·米希爾也正好一樣的愛她。結縭了八年之后,她也死了,但已經生了七個孩子。統共十一個兒女,只有一個活著。雖然他很疼孩子,但那些接二連三的打擊并沒改變他的快活脾氣。最殘酷的打擊是三年以前奧蒂麗的死,他那個年紀已不容易重建人生,再造家庭了。可是悲痛了一晌,老約翰·米希爾又定下心來:任何災難都不能使他失掉精神上的平衡。
他是富于感情的人;但他最特出的一點是健康。他天生的不喜歡愁悶,需要佛蘭德式的狂歡[9],兒童般的癡笑。不論有如何悲傷的事,他決不少喝一杯,少吃一口;音樂更是從來不放棄的。在他指揮之下,親王的樂隊在萊茵河地區頗有些小名氣,而約翰·米希爾運動家般的體格與容易動怒的脾氣,也是遐邇皆知。他總不能克制自己,雖然他已經盡量的克制,因為這個性子暴烈的人實際是膽小的,生怕敗壞名譽,他喜歡講規矩,怕人批評,然而他受著血氣支配:殺性起處,會突然之間暴躁起來,不但在樂隊練習的時候,就在音樂會中有時也會當了親王的面憤憤的摔他的指揮棍,發瘋般的亂跳,狂叫怒吼,把一個樂師臭罵一頓。親王看著好玩,被罵的音樂家可不免心中懷恨。約翰·米希爾事后覺得羞愧,便表示過分的禮貌想教人忘記,但一有機會他又馬上發作了。年紀越大,極端易怒的脾氣也越厲害,終于使他的地位不容易維持。他自己也覺得;有一天他大發脾氣之后,樂隊幾乎罷工,他便提出辭呈,心里卻希望以多年服務的資格,人家不讓他走,會挽留他:可是并不;既然很高傲,不愿意轉圜,他只得傷心的走了,認為人家無情無義。
從此,他就不知道怎樣消磨日子。七十多歲的人還很壯健,他照舊工作,從早到晚在城里跑來跑去,不是教課,就是聊天,高談闊論,什么都要顧問。他心思巧妙,想出種種方法來消遣:修理樂器,做許多改良的試驗,有時也實現一部分。他也作曲,拼命想作曲。從前他寫過一部彌撒祭樂,那是他常常提到而為家庭增光的。他當時花了不少心血,差一點中風。他教自己相信那是一部杰作,但明明知道寫作的時候腦子里是多少空虛。他不敢再看原稿,因為每看一次,總發現一些自以為獨創的樂句其實是別個作家的斷片,由他費了好大的勁硬湊起來的。這是他極大的痛苦。有時他有些思想,覺得很美,便戰戰兢兢的奔向書桌,心里想這一回靈感總給他抓住了罷?——但手里才拿上筆,頭腦已經空虛了,聲音沒有了,他竭力想把失蹤的樂思給追回來,結果只聽到門德爾松或勃拉姆斯等等的知名的調子。
喬治·桑說過:“有些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現力,正如那個口吃的大人物若弗魯瓦·圣伊萊爾[10]所說的,他們把深思默想得來的秘密帶到了墳墓里去。”約翰·米希爾便是這等人。他在音樂方面并不比在語言方面更能表現自己;但他老是一廂情愿:他真想說話,寫作,做個大音樂家,大演說家!這種力不從心的隱痛,他對誰也不說,自己也不敢承認,竭力的不去想,但不由自主的要想,而一想到就覺得心灰意冷。
可憐的老人!在無論哪方面,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來面目:胸中藏著多少美麗而元氣充沛的種子,可是沒法長成;對于藝術的尊嚴,對于人生的價值,有著深刻動人的信仰,但表現的方式往往是夸張而可笑的;多么高傲,但在現實生活中老是佩服上級的人,甚至還帶點兒奴性;多么想獨往獨來,結果卻是唯命是聽;自命為強者,實際上可凡事迷信;既向往于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氣,而為人卻那么膽小懦怯!——那是一個只發展了一半的性格。
于是約翰·米希爾把野心寄托在兒子身上,而曼希沃最初也表現得很有希望,他從小極有音樂天才,學的時候非常容易,提琴的演技很早就成熟了,大家在音樂會中捧他,把他當做偶像。他鋼琴也彈得很不錯,還能玩別的樂器。他能說會道,身體長得很好,雖然笨重一些,——可確是德國人認為古典美的那種典型:沒有表情的寬廣的額角,粗線條的五官生得很端正,留著卷曲的胡子,仿佛是萊茵河畔的一尊朱庇特。老約翰·米希爾對兒子的聲名很得意,看到演奏家的賣弄技巧簡直出神了;老人自己就從來不能好好的弄一種樂器。要曼希沃表現思想是毫不困難的,糟糕的是他根本沒有思想;甚至不愿意思想。他正如一個庸碌的喜劇演員,只知道賣弄抑揚頓挫的聲音,而不問聲音表現的內容,只知道又焦急又虛榮的留神他的聲音對觀眾的效果。
最奇怪的是,他雖然像約翰·米希爾一樣老是講究當眾的態度,雖然小心翼翼的尊重社會的成規,可始終有些跌跌撞撞的,出其不意的,糊里糊涂的表現,使人家看了都說克拉夫脫家里的人總帶些瘋癲。最初那還沒有什么害處;似乎這種古怪勁兒正是大家說他有天才的證據;因為在明理的人看來,一個普通的藝術家決不會有這種現象。然而不久,大家看出了他的癲狂的性質:主要的來源是杯中物。尼采說酒神是音樂的上帝,曼希沃不知不覺也是這么想;不幸他的上帝是無情的:它非但不把他所缺少的思想賜給他,反而把他僅有的一點兒也拿走了。攀了那門大眾認為荒唐,所以他也認為荒唐的親事以后,他愈來愈沒有節制了。他不再用功,深信自己的技巧已經高人一等,結果把那點兒高人一等的本領很快的就丟了。別的演奏家接踵而至,給群眾捧了出來;他看了非常痛心;但他并不奮起力追,倒反更加灰心,和一般酒友把敵手毀謗一頓算是報復。他憑著那種荒謬的驕傲,滿以為能夠承繼父親作樂隊指揮;結果是任命了別人,他以為受了迫害,便裝出懷才不遇的神氣。老克拉夫脫的聲望,使他在樂隊里還保住提琴師的職位;但教課的差事差不多全部丟了。這個打擊固然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但尤其影響到他的財源。幾年以來,因為時運不濟,家庭的收入已經減少許多。經過了真正富足的日子,窘境來了,而且一天一天的加劇。曼希沃只是不理會;他在裝飾與享受方面并不因此少花一文。
他不是一個壞人,而是一個半好的人,這也許更糟;他生性懦弱,沒有一點兒氣魄,沒有毅力,還自以為慈父、孝子、賢夫、善人,或許他真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到這些,只要有種婆婆媽媽的好心,只要像動物似的,愛家人像愛自己一部分的肉體一樣。而且他也不能說是十分自私:他的個性還夠不上這種資格。他是哪一種人呢?簡直什么都不是。這種什么都不是的人真是人生中可怕的東西!好像一塊掛在空中的沒有生命的肉,他們要往下掉,非掉下不可;而掉下來的時候把周圍的一切都拉下來了。
小克利斯朵夫開始懂得周圍的事,正是家境最艱難的時候。
那時他已經不是獨子了。曼希沃給妻子每年生一個孩子,完全不管將來的結局。兩個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其余兩個正好是三歲和四歲,曼希沃從來不照顧他們。魯意莎要出門,就得把兩個小的交給克利斯朵夫,他現在已經有六歲了。
這個職務使克利斯朵夫犧牲不小:下午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舒舒服服的玩。可是人家拿他當大人看,他也很得意,便一本正經的盡他的責任。他竭力逗小兄弟們玩兒,把自己的游戲做給他們看,拿母親和小娃娃說的話跟他們胡扯。再不然他學大人的樣輪流的抱他們;重得吃不住了,他就咬緊牙齒,使勁把小兄弟摟在懷里,不讓他跌下。兩個小的老是要人抱;克利斯朵夫抱不了的時候,他們便哭個不休。他們磨他,常常把他弄得發窘。他們很臟,需要收拾,照顧。克利斯朵夫不知道怎么辦。他們欺負他。有時他真想打他們一頓,可是又想:“他們還小呢,什么都不知道,”便滿不在乎的讓他們抓、打、耍弄。恩斯德會無緣無故的叫嚷,跺腳,滿地打滾:他是個神經質的孩子,魯意莎囑咐克利斯朵夫不能跟他別扭。洛陶夫卻像猴子一樣的狡猾,老是趁克利斯朵夫手里抱著恩斯德的時候,在他背后百般搗亂:砸破玩具,倒翻水,弄臟衣服,在壁櫥里亂掏,把碟子都掉在地下。
洛陶夫搗亂的兇狠,往往使母親回來非但不夸獎克利斯朵夫,反而對著狼藉滿地的情形愁眉苦臉的說一句(雖然不是埋怨他):
“可憐的孩子,你真不高明。”
克利斯朵夫受著委屈,心里說不出的難過。
魯意莎從來不錯過掙錢的機會,照舊在特殊情形中出去當廚娘,人家結婚或是小孩子受洗的時候,她幫著做酒席。曼希沃假裝不知道,因為這有傷他的自尊心;但瞞著他去做,他也并不生氣。小克利斯朵夫對于人生的艱苦還一無所知;他除了父母的意志以外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約束。而父母的約束也并不怎么嚴,他們是差不多讓他自生自發的。他只希望長大成人,可以為所欲為。一個人一步一趨所能碰到的釘子是他意想不到的,他尤其想不到連父母也不能完全自主。他第一次看到人有治人與治于人的分別,而他家里的人并非屬于前一類的那天,他整個身心都反抗起來:這是他一生第一次的受難。
那天,母親替他穿了最干凈的衣服,那是人家布施的舊衣衫,由魯意莎很巧妙很耐性的改過了的。依著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去接她。他一想要自個兒進去,不免有點兒膽小。一個當差在門洞下面閑蕩,攔住了孩子用長輩的口氣問他來意。克利斯朵夫紅著臉,照母親囑咐的話,嘟囔著說要找“克拉夫脫太太”。
“克拉夫脫太太?找她干嗎,克拉夫脫太太?”當差很俏皮的把“太太”兩個字念得特別重。“她是你母親嗎?魯意莎在廚房里,你從那邊上去,廚房在走廊盡頭。”
他朝著那個方向走過去,臉越來越紅了;聽見人家叫出母親的小名,覺得很難為情,他窘極了,恨不得馬上逃到可愛的河邊,去躲在樹底下,他平常自言自語編故事的地方。
一到廚房,他又被別的仆人包圍,他們叫叫嚷嚷的招呼他。在里面靠近爐灶的地方,母親對他笑著,又溫柔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跑過去撲在她的腿中間。她戴著一條白圍裙,手里拿著一支大木匙。她抬起他的下巴,讓大家看到他的臉,叫他給在場的每個人去握手請安,這一下他可更加慌了。他不愿意那么做,扭轉身子朝著墻壁,把手蒙著臉。可是,慢慢的他膽子大了些,在手指縫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瞇瞇的眼睛,給人家一瞧又立刻躲起來。他偷偷的打量屋子里的人。母親那種大事在身的忙碌的神氣,他從來沒見過;她在每只鍋子里嘗嘗味道,發表意見,用肯定的口氣說明烹調的訣竅,原來在那個人家當差的廚娘恭而敬之的聽著。屋子非常漂亮,擺著耀眼的銅器,母親在這等地方受人佩服,當那種角色,孩子看了心里很驕傲。
大家的談話突然停止了。廚房的門打開了,進來一位太太,拖著硬繃繃的衣服窸窣作響,不大放心的對四周看了看。她年紀已經不輕,可還穿著件袖子寬大的淺色衣衫,她手里提著衣擺,怕碰到什么東西。可是她仍舊走到灶前看菜,甚至還嘗嘗味道。當她微微舉起手臂的時候,袖子一滑,把肘子部分的胳膊都露了出來:克利斯朵夫認為怪難看,非常不雅。她對魯意莎說話的口氣多么刺耳,多么威嚴!而魯意莎回答她又多么恭敬!克利斯朵夫看著愣住了。他躲在屋角想不給人家發現;可是沒用。太太查問這個男孩子的來歷,魯意莎便過來拉他,要他去見太太,抓住了他的手不讓他再把臉蒙起來。克利斯朵夫雖然想掙扎逃跑,可是莫名其妙的覺得,這一回是無論如何不能抗拒的了。太太望著孩子嚇昏了的臉,先很和氣的對他笑了笑,但馬上又拿出長輩的神氣,查問他的品行,宗教的功課等等。他只是一言不答。她也查看衣服怎么樣;魯意莎立刻說好極了,隨手整了整他的上衣;克利斯朵夫覺得身上一緊,幾乎要叫起來。他不明白為什么母親要向那位太太道謝。
太太拉著他的手,說要帶他到她的孩子那邊去。克利斯朵夫求救似的望著母親;可是她對女主人那種巴結的神氣使他感到沒有希望,只得跟著太太走,像一頭被牽入屠場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