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黎明(5)
- 約翰·克利斯朵夫(上冊)
- (法)羅曼·羅蘭
- 4464字
- 2018-02-05 17:18:48
他們到了一個園子里,那兒有兩個孩子沉著臉,一男一女,和克利斯朵夫差不多年紀,好像正在生氣。克利斯朵夫一來,倒是給他們解了圍。兩人走攏來打量這新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被太太丟在那兒,呆呆的站在一條小道上,低著眼睛。那兩個在幾步之外,把他從頭到腳的瞧著,彼此碰著肘子,指手劃腳的笑。終于他們打定了主意,問他是誰,從哪兒來的,他父親是做什么的。克利斯朵夫愣頭磕腦的一聲不出,窘得幾乎哭出來,那個拖著淡黃辮子,穿著短裙,光著兩腿的小姑娘,尤其使他害臊。
他們玩起來了。正當克利斯朵夫心神略定的時候,那位小少爺突然在他面前站住,扯著他的衣服說:“喲!這是我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聽說他的衣服是別人的,他覺得非常氣憤,拼命的搖頭否認。
“我還認得出呢!”那個男孩子說;“是我的舊藍上裝:這兒還有塊污跡。”
他用手指點在上面。隨后他又細細看下去,打量克利斯朵夫的腳,問他那雙滿是補釘的鞋頭是用什么補的。克利斯朵夫的臉漲得通紅。小姑娘撅著嘴輕輕的和她的兄弟說:“他是個窮小子。”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想出話來了。他嗄著嗓子結結巴巴的說,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脫的兒子,母親是當廚娘的魯意莎,——他以為這個頭銜和別的頭銜一樣好聽,而且自己是很有理由的;也以為這樣一說,他們那種瞧不起人的偏見就給駁倒了。但那兩個孩子,雖然給這個新聞引動了興味,可并不因此瞧得起他。相反,他們倒拿出老氣橫秋的口氣,問他將來當什么差使,廚子還是馬夫。克利斯朵夫又不作聲了,仿佛有塊冰直刺到他的心里。
兩個有錢的孩子,突然對窮小子起了一種兒童的、殘忍的。莫名其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聲更大膽了,想用什么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其不放松。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著緊窄的衣服不能跑,便靈機一動,要他做跳欄的游戲。他們用小凳堆起來做柵欄,叫克利斯朵夫跳過去。可憐的孩子不敢說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氣力往前一沖,馬上倒在地下,只聽見周圍哈哈大笑。他們要他再來過。他眼淚汪汪的,拼了一下命,居然跳過了。可是那些劊子手還不滿意,認為柵欄不夠高,又把別的東西加上去,堆成了一座小山。克利斯朵夫試著反抗,說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膽怯鬼,說他害怕。克利斯朵夫聽著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就跳了,跌了。他的腳碰到了障礙物,所有的東西都跟著他一齊倒下。他擦破了手,差點兒砸破腦袋,而最倒霉的是,他的衣服在膝蓋部分和旁的地方都撕裂了。他又羞又惱,只聽見兩個孩子高興得在周圍跳舞;他心里難過死了,覺得他們瞧不起他,恨他:為什么?為什么?他寧可死了!——最難受的痛苦就是兒童第一次發現別人的兇惡:他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沒有一點兒倚傍,真是什么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來,男孩子把他一推又推跌了;小姑娘還要踢他。他重新再爬:兩個孩子卻一齊撲在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臉撳在土里。于是他心頭火起,一樁又一樁的磨折怎么受得了!手疼得發燒,又撕破了美麗的衣衫,——那真是大難臨頭了!——羞愧,悲傷,對強暴的憤懣,一下子來的多少災難,通通變成一股瘋狂的怒氣。他把手和膝蓋撐在地下,撅起身子,像狗一樣抖擻了一下,把兩個敵人摔開了,等到他們再撲上來,他便低著頭直撞過去,給了小姑娘一個嘴巴,又是一拳把男孩子打倒在花壇中間。
于是一陣叫嚷,孩子們尖聲喊著逃進屋子去了,然后只聽見砰砰訇訇的開門,怒氣勃勃的羅唣。太太出現了,拖著長裙,盡量的奔。克利斯朵夫看見她來并不想逃;他對自己所做的事嚇壞了:這是闖了大禍,犯了大罪,但他一點不后悔。他等著。他完了。管它!他已經絕望了。
太太向他直撲過來。他覺得挨了打,聽見她狂叫怒吼,說了許多話,一句也聽不出。兩個小冤家又來了,看著他受辱,一邊還咭咭呱呱的直著嗓子叫。仆人們也都到場,七嘴八舌的嚷成一片。又為了徹底收拾他,魯意莎也給叫了來;她非但不保護他,反而不問情由就是幾個嘴巴,還要他賠禮,他憤憤的拒絕了。母親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太太跟孩子面前,要他下跪。可是他跺腳,大叫,咬著母親的手,終于在仆人們的哄笑聲中逃跑了。
他走了,傷心得不得了;又氣憤,又挨了頓巴掌,臉上火辣辣的發燒。他竭力不去想它,急急忙忙搬著腳步,因為不愿意在街上哭。他恨不得馬上到家,用眼淚來發泄一下;喉嚨塞住了,血都跑到了頭里,他差不多要爆裂了。
終于到了家,他奔上黑魆魆的樓梯,奔到他睡覺的地方,臨著河,在一個窗洞底下。他氣吁吁的倒在床上,眼淚像洪水似的決了口,他不大明白為什么要哭,但非哭不可;第一陣的巨潮快完了,他接著又哭,因為抱著一肚子的恨,他要哭,要教自己難過,好似他責罰了自己,同時也就責罰了別人。后來,想到父親快回家,母親要把事情全盤說出來,他覺得苦難還沒有完呢。
他決心逃了,不管上哪兒,只要能從此不回來。
不料他下樓的時候,正碰到父親回家。
“你干嗎,孩子?往哪兒去?”曼希沃問他。
他不回答。
“大概闖了禍吧,你做了什么事啊?”
克利斯朵夫一味的不做聲。
“你做了什么事?回答我呀!”
孩子哭起來了,曼希沃嚷起來了,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高,臨了魯意莎也急急忙忙上樓了。她還像剛才一樣的神魂不定,一進來就大罵,又加上幾個嘴巴,曼希沃聽明白了,也幫著揍他,(或許沒有明白之前已經動手了,)那股狠勁差不多可以打死一條牛。他們倆叫著嚷著。孩子嚎著。結果父母吵架了,火氣都一樣的大。曼希沃一邊揍著孩子一邊說孩子并沒錯,說這是侍候別人的好處,他們仗著有錢,肆無忌憚。魯意莎一邊揍著孩子一邊罵丈夫野蠻,說她不答應他碰孩子,把他打傷了。的確,克利斯朵夫流了些鼻血,他自己并不在乎,母親粗手粗腳的把濕布堵住他的鼻子,他也并不感激,因為她還在罵他。末了,他們把他推在一間黑房里,不給他吃晚飯。
他聽見他們對叫對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個,似乎是母親,他從來想不到她會這樣兇的。一天的苦難一齊壓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兩個孩子的強兇霸道,那太太的強兇霸道,父母的強兇霸道,——還有他雖然不大明白,可是像劇烈的傷口一般使他感覺到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會向那些卑鄙的惡人低頭。這種卑躬屈膝的態度,他第一次隱隱約約的感覺到,認為簡直是無恥。他心中一切都動搖了:對父母的尊敬與欽佩,對人生的信心,希望愛人家,同時也受到人家的愛那種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絕對的道德信仰,一古腦兒都給推翻了。這是天翻地覆的總崩潰。他給暴力壓倒了,既沒法自衛,也沒法躲閃。他閉住了氣,以為要死了。在無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發僵了。他用拳、用頭、用腳,往墻上亂打亂撞,大號大叫,抽搐著,拼命的撞著家具,倒在了地下。
父親母親都趕了來,把他抱在懷里,這一下他們倆是比賽誰更溫柔了。母親替他脫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坐在旁邊,直等到他比較安靜的時候,但他一點兒不讓步,一點兒不原諒,他假裝睡著,不愿意和她擁抱。他認為母親惡劣而又卑鄙。至于她為生活和養活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邊跟他為難的隱痛,他是萬萬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淚也流到了最后一滴,他覺得松動了些。他累極了,可是神經過于緊張,還不能立刻睡著。他迷迷忽忽的覺得剛才的印象又在那里浮動,尤其是那個小姑娘,睜著明亮的眼睛,聳著小鼻子,一臉的瞧不起人,肩上披著長頭發,光著腿,說著那些幼稚而裝腔作勢的話。他打了個寒噤,好像又聽到她的聲音了。他記得自己在她面前多么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諒她的欺侮,恨不得也把她欺侮一頓,教她哭一場。他想種種的方法,可一個都想不出。看樣子,她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為了消消自己的氣,他假定一切都能夠如愿以償。他把自己想做一個有權有勢的人,而她又愛上了他。根據這個,他就造出一段荒唐的故事,結果他竟信以為真了。
她為他害了相思病,他可是不理她。他在她門前走過,她躲在窗簾后面偷偷的看他;他明明知道,卻故意假癡假呆,同人家有說有笑。甚至為了增加她的苦悶,他出門到遠地去了。他干了很大的事業。——他從祖父的英雄故事中挑出幾段做穿插。——那時她可悲傷得病倒了。她的母親,那位驕傲的太太來哀求他:“我可憐的女兒快死了。我求你,請你來吧!”于是他去了。
她躺在那兒,臉色蒼白,瘦得不得了。她向他伸出手來。她說不上話,只顧捧著他的手親著哭著,于是他很慈悲很溫柔的望著她,囑咐她保養身體,允許她愛他。故事編到這個地方,他為了延長自己的快意,便把那一段對話和動作翻來覆去講了好幾遍,結果他睡了,心平氣和的睡熟了。
他睜眼醒來,已經天亮了,可是這一天的光輝沒有昨天早晨那樣輕快了:世界有過一點兒變化了。克利斯朵夫已經嘗到了人間的不公道。
有些時候家里非常艱難,而這種情形越來越多了。遇到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感覺最清楚的要算克利斯朵夫。父親是一點不覺得的,他第一個撿菜,盡量的拿。他咭咭呱呱的說話,自得其樂的哈哈大笑,全沒注意到他的女人強作笑容,和瞧他撿菜的那種目光。盤子從他手里遞過來,一半已經空了。魯意莎替孩子們分菜,每人兩個馬鈴薯。輪到克利斯朵夫,往往盤子里只剩了三個,而母親自己還沒拿。他早已知道,沒輪到他就已經數過了。他便鼓足勇氣,裝做滿不在乎的說:“只要一個,媽媽。”
她有點不放心了。
“兩個吧,跟大家一樣。”
“不,真的,我只要一個。”
“你不餓么?”
“對啦,我不大餓。”
可是她也只拿一個,他們倆仔仔細細的剝皮,把它分成小塊,慢條斯理的吃著。母親留心看著他,等他吃完了就說:“喂,把這個吃了吧!”
“不,媽媽。”
“你可是病了?”
“不是的,我吃飽了。”
有一回父親怪他作難,把最后一個馬鈴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從此克利斯朵夫留了神,把剩余的一個放在自己盤里,留給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貪嘴的,早就在眼梢里瞅著了,待了一會兒就說:“你不吃嗎?給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親,恨他的不想到他們,連吃掉了他們的份兒都沒想到!他肚子多餓,他恨父親,竟想對他說出來;可是他又高傲的想起來,自己沒有掙錢的時候沒有說話的權利。父親多吃的這塊面包,是父親掙來的。他還一無所用,對大家只是一個負擔。將來他可以說話,——要是還能挨到將來!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餓死了!……
這種殘酷的挨餓的痛苦,他比別的孩子感覺得更清楚。他的強壯的胃受著毒刑;有時他為之發抖,頭疼;胸口有個窟窿在打轉,越轉越大,仿佛有把錐子往里鉆。可是他忍著不說,他覺得母親在注意他,便裝做若無其事。魯意莎很揪心的,隱隱約約的懂得,兒子省著不吃是為了讓別人多吃一些;她拼命丟開這念頭,總是丟不開。她不敢追究,不敢查問克利斯朵夫的真情;要是真的,她又怎么辦呢?她自己從小就挨餓慣的。既然沒有辦法,抱怨有什么用?的確,她因為身體衰弱,不需要多吃東西,沒想到孩子挨餓的時候更難受。她什么話也不和他說。有一兩次,兩個孩子跑在街上,曼希沃出去了,她要大兒子留在身邊替她做點兒小事。她繞線,克利斯朵夫拿著線團。冷不防她丟下活兒,熱情沖動的把他拉在懷里,雖然他很重,還是抱他坐在膝上,緊緊的摟著他。他使勁把手臂繞著她的脖子。他們倆無可奈何的哭著,擁抱著。
“可憐的孩子!……”
“媽媽,親愛的媽媽!……”
他們一句話也不多說;可是彼此心里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