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灰色筆記本(1)
- 蒂博一家(全4冊)(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法國)馬丁·杜·加爾
- 4838字
- 2018-03-13 14:50:53
蒂博一家
1
在沃吉拉路街角處。蒂博父子順著學校的樓房向前走著,一路無話。就在這個時候蒂博先生首先停住了。
“嗯,這次,昂圖瓦納,怎么說呢,就是這次,真的是有些過頭了!”
旁邊的年輕人什么話都沒說。
學校大門緊閉。今天是星期天,更何況現在還是晚上九點。守衛的門房稍微將門拉開了一條縫。
“您知道我弟弟現在去哪里了嗎?”昂圖瓦納大聲問道。
那一位眨著眼睛。
蒂博先生跺著腳。
“你把那個比諾神父找過來。”
門房把這二位帶到了會客廳,從口袋里取出支蠟燭,將燈點亮了。
過了一陣子,怒氣沖沖的蒂博先生癱坐在椅子里,囁嚅著叨咕著:
“這次,看吧,哎,就是這次啊!”
“恕我冒昧,先生。”就在剛剛不久悄悄進來的比諾神父說道。他身材不高,只有將腰板挺起來才能勉強把手搭在昂圖瓦納的肩上。
“你好,年輕人!出了什么狀況?”
“我弟弟現在人在哪兒?”
“雅克嗎?”
“今天他一整天都沒在家!”蒂博先生大聲嚷嚷道,這個時候他已經站起來了。
“可是他還能去哪兒啊?”神父說,并沒感到多么吃驚。
“他就是在這兒呢!他在你們這里關禁閉!”
神父把兩只手插到了腰帶下:
“雅克沒有被關禁閉。”
“怎么?”
“雅克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在學校露過面。”
事件變得有些離奇了。昂圖瓦納的眼神死死地盯著神父。蒂博先生聳了一下肩膀,將臃腫的臉轉向神父,他的眼皮看起來總是沉重得抬不起來!
“昨天雅克還跟我們說,他得關上四個來鐘頭的禁閉。今天早起,他和往常一樣出了家門。大概十一點鐘的樣子,我們正好去望彌撒,那個點他應該已經到家了:家里他只找到了做飯的阿姨,跟她說中午不用等他回家吃飯了,因為他要進行八個小時的禁閉,并非只有四小時。”
“簡直就是瞎說。”神父說。
“到了晚上我不得不離開家,”蒂博先生繼續往下講,“將我編寫的專題文章交到《兩大陸評論》雜志社那里去。經理款待了我,直到晚飯時間我才回到家,那個時候雅克都還沒有回來。晚上八點半了我也沒見他一點影子,我開始擔心了,派人去找昂圖瓦納,他正好在醫院里執勤。之后我們就一起過來了。”
神父將嘴唇緊緊地閉著,蒂博先生微睜著眼睛,眼神里的光芒直直地刺向神父和他的兒子。
“你看呢,昂圖瓦納?”
“哦,父親,”他說,“如果這次出逃真的是事先有預謀的話,那么就把其他的意外情況全都排除了。”
他的這種態度倒讓人冷靜了些。蒂博先生隨手拿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他整個腦袋都在飛快地尋覓著各種蛛絲馬跡;但是他臃腫的臉已經將整個腦袋擠得沒有可以活動的空間,顯得一點反應都沒有了。
“照這樣來看,”他重復著說道,“應該怎么搞才好呢?”
昂圖瓦納靜思不語。
“看來今天晚上是沒什么辦法了,只能等等看吧。”
很明顯也只有這樣了,但是,明擺著這件事情不能這樣強行解決,想起后天就要在布魯塞爾舉行的道德學代表大會,他已被邀請去主持法語組,于是怒火騰地上來了。他一下站起身來。
“我要報警,讓警察出動去把他找回來!”他大聲嚷道,“畢竟法國還是有警察的吧?難道做了壞事的人他們都逮不著嗎?”
禮服耷拉在肚子的兩邊,下巴那兒的皺紋一直都緊繃在領子那里,整個下巴朝前一拱一拱的,像極了一匹拉緊了轡頭的馬。
“啊,這個臭小子,”他想著,“萬一他要是被火車撞死呢!”就那么一瞬間,所有的一切又都平復了下來:他不久就要站在大會上講話,或許還能成為副主席……但是與此同時他又看見了那個渾小子躺在擔架上;之后在燈燭通明的教堂內,他的眼神里寫滿了一位不幸父親喪失愛子的傷痛,還有人們對他的同情……這讓他感到萬分羞愧。
“要這樣心緒不寧地度過整晚!”他拉高音調說道,“這簡直是酷刑,神父,這對于一個父親來講,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這樣熬實在是太殘酷了。”他向門口走了過去。神父將手從腰帶下面拿了出來。
“對不起。”他垂下眼簾。
室內的燈光映亮了他的腦門兒,眼睛被額前烏黑的頭發遮擋了一半,狡黠的臉龐被燈光照射得一覽無余,臉形從上到下越來越窄,兩塊三角形狀的紅暈染在了臉頰邊。
“我們本來有些猶豫不定在今天晚上告訴你們這件事是不是合適,關于你們家孩子的一些事情——可是就是最近的一些——讓人感到有些遺憾……總而言之,我們感覺,這其中應該是有一些預兆……如果您可以稍做停留的話,先生……”
皮卡第方言的口音更渲染了他的踟躕,蒂博先生沒有說什么,又坐回到了椅子上,像是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身上一般,緊鎖眉頭。
神父繼續說:“先生,近期我們觀察到您的孩子犯了一些很嚴重的錯誤……性質非常嚴重……我們甚至以退學作為威脅。啊,當然也只是嚇唬嚇唬他。他半點都沒有跟您提及嗎?”
“您難道不曉得他有多會撒謊嗎?就像平時那樣,他什么都沒有和我講。”
“小孩子雖然犯了些比較嚴重的錯誤,可是他本性還是很好的。”神父繼而又講,“我們一致認為,就這一次的錯誤,只是由于一時的沖動和意志有些不堅定才會這樣的:只是因為受到了某些壞孩子的影響而已。哎,在一般的國立中學,這樣的人有很多的……”
蒂博先生有些不安了,瞧了一眼神父。
“先生,事情是這樣的,星期四那天……”他思考了片刻,然后又用十分快樂的口氣說道,“不對,對不起,是前天,對,是星期五那天,就在周五早上去上自習的時候,還沒到中午,當我們去自習室,和平時一樣……”他對著昂圖瓦納眨了一下眼睛,“當我們轉動門把手的時候,門被緊緊鎖死了,我們使了很大勁兒才把它打開。
“剛進去,就看見了雅克,我們讓他坐的地方正對著門口。我們朝著他走了過去,將他桌子上的字典挪開,被我們一下逮了個現行!我們把那本書拿在手里,那是一部翻譯過來的意大利小說,作者是誰有些記不得了,只記得書的名字:《巉巖上的處女》。”
“真的是太不像話了!”蒂博先生叫嚷著。
“孩子尷尬的神色里貌似還隱藏了些其他的事情,我們已經很有經驗了。吃飯的時間到了,鐘聲響起,我們讓老師領著孩子們去餐廳,當學生們全都走了之后,我們把雅克書桌里的東西拿了出來,那里藏匿了另外兩本書,盧梭的《懺悔錄》;更要不得的是,請見諒先生,還有一本十分下流齷齪的小說——《穆雷神父的過失》。”
“啊,這個臭小子!”
“我們打算關上書桌的時候,忽然腦子一轉,將手往課本后面一摸,翻出了一個灰色的筆記本,剛一瞧沒什么東西,可是打開仔細一看,我們大概看了剛開始幾頁……”神父用一種十分活躍而沒有一點溫柔的眼神看著這兩人,“我們可算是知道了。馬上將這個東西放在了一個相對保險的地方,等到午休的時候,我們拿出來查看。這幾本書可以算得上做工精致了,就在書脊和書頁里標著一個名字的開頭字母,而那本灰色的筆記本,是一個很重要的物證,這是用來雙方相互通信的筆記本,上面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字體:雅克本人的和另外一個人的,另外那個人的字我們不熟悉,是以一個大寫的‘D’為名字的。”他停頓了一下,隨即壓低聲音講道,“這個本子里面的一些溝通語氣和內容讓人對這種友誼是何性質非常肯定。先生,剛開始,我們還曾一度以為這種雋秀的字體出自一位姑娘之手,抑或是一位女人之手……到最終,我們查看了具體的內容,才曉得,這種沒見過的字是來自雅克的一個同學,并不是我們這里的學生。上帝保佑,那是一個男孩子,肯定是雅克以前的同學。為了印證我們的猜測,就在當天我們去詢問了為人剛正不阿的學監基亞爾先生,”他轉身對著昂圖瓦納說道,“他做事從不講什么情面,對于寄宿生的一些伎倆他也特別清楚。整件事情沒多久就水落石出了。簽名為‘D’的那個是個男孩子,名叫豐塔南,達尼埃爾·德·豐塔南,是一個上三年級的搗蛋鬼,是雅克的同學。”
“豐塔南!很好!”昂圖瓦納大聲說道,“你知道的,父親,就是那個整個夏天住在拉菲特別墅區的,離那片森林很近的那一家人是吧?就是,就是,自打入冬以來,每次晚上回家的時候,都能看到雅克坐在家里看詩集,應該就是這個豐塔南借給他的。”
“什么?借書?你怎么沒有早點跟我說?”
“我看沒什么。”昂圖瓦納答道,眼睛直直地盯著神父,好像就要和他對著干一樣。忽然,一抹笑容一閃而過,將他專心思索的面龐一下映亮。“這是維克多·雨果的詩集,”他接著說道,“還有拉馬丁的詩集。我把他的燈給沒收了,逼他去睡覺。”
神父開始沒說什么,不久之后忽然講道:
“有一點是:這個豐塔南是個新教徒。”
“我知道這個。”蒂博先生有些難受地嚷道。
“只不過是一個很好的學生,”神父轉臉又說道,試圖想要說明他沒有任何的偏倚,“基亞爾先生告訴我們:‘這個孩子已經不小了,看起來也很正經,但是卻欺騙家里人!他母親看起來也是一個很嚴謹的人。”
“哦,他母親……”蒂博先生打斷了他的話接著往下說,“雖然有些人看起來很正派,可是事實上并不是這樣的!”
神父有些影射意味地說道:“沒人不明白新教徒的正派背后暗藏著的是什么!”
“他那父親不管怎么樣都是一個道德敗壞的人……在別墅區那里,幾乎沒有什么人想過去招待他們家的,能打個招呼就已經很好啦。啊,你弟弟完全可以顯擺顯擺,他是多會挑選朋友的!”
“不管怎么說,”神父繼續說,“當我們從中學回來之后就完全明白了。我們正打算把學校的風氣好好整治整治,就在昨天,也就是星期六,自習剛剛開始,雅克這個小家伙就闖進了辦公室里。真是活脫脫地闖進來的。他整張臉都刷白刷白的,牙齒咬得緊緊的。他剛闖進門,也沒問一句,直接朝著我們大聲嚷嚷起來:‘有人把我的書和信全都給偷了!’……我們對他說,他這樣徑直闖進來是很沒有禮貌的事情,但是他完全沒聽到。他的眼神無比澄明,氣得發昏,他扯著嗓子大聲吼道:‘是你們把我的筆記本偷了,就是你們這些人!’”神父傻傻笑著做著補充說明,“他甚至威脅我們說,‘如果你們膽敢拿走我的筆記本偷看,我就要自殺!’我們盡量保持鎮定來對待他的這種行為。他根本就沒有給我們可以說話的機會。‘我的筆記本在哪里?還給我,不然我就把這里的所有東西全都砸爛。’我們還沒來得及攔他,他就已經把辦公桌上一個水晶鎮紙——你瞧見過吧,昂圖瓦納?那是去皮德多姆的時候以前的學生帶過來的紀念品——他直接朝著爐邊的大理石上面砸過去。這些都還算了,”神父趕緊又填了兩句,來回答蒂博先生模糊的手勢,“我們之所以會把這些細節全都告知與你們,是想要告訴你們一點,你們心中那個可愛的孩子已經沖動到了什么地步。他在地上打滾不肯起來,真的就像是一個精神病人發病一樣。我們只好把他抓住,將他搡到平時背書的小房子里,就是和我們辦公室連著的那一間,上了兩把鎖。”
“啊,”蒂博先生舉起拳頭講道,“這幾天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您去問問昂圖瓦納吧,我們還從來沒瞧見過他因為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不開心的事情會發如此大的火氣呢,必須讓他才是。他的臉都漲紅了,簡直都快背過氣了!”
“這個嘛,但凡是蒂博家的人脾氣都很不好。”昂圖瓦納不以為然地說道,神父只能討好地笑著。
比諾神父繼續又往下說:“一個小時之后,當我們想放他出來的時候,他就坐在桌子的旁邊,兩只手支著頭,用那種惡狠狠的眼光看著我們,眼睛里一滴淚水都沒有。我們要求他向我們道歉,他理都沒理我們。他跟著我們回到辦公室,頭發看起來有些亂,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地面,神情十分固執。我們對他說把地上那些鎮紙的碎片拾起來,卻還是不能讓他說句話。之后我們便把他帶到了禮拜堂里,只留下他和上帝獨處幾個小時。之后我走過去,跪在他的身邊,就在這個時候我們感覺到他可能哭過了,但是整個禮堂的光線十分暗,我們無法確定是不是真的。我們輕聲將禱告文讀了十來段,之后我們對他進行說教,對他說,一個品行很壞的孩子把他的善良純潔給污染了,這會讓他父親十分煩擾。他把手臂環抱在胸前,挺起身子抬起頭,眼睛瞧著祭壇,對于我們這番話好像一點都不屑。看見他這副態度,我們讓他回自修室。他在椅子上一直靜坐著,呆呆地直到晚上,手臂始終都沒有放下來過,書本一頁都沒有翻開。他這種態度讓我們沒有再想去搭理。和平時一樣,大概七點鐘的樣子,他走了——也沒有過來和我們打聲招呼。”
“整個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先生。”神父總結道,眼里還閃現著興奮的光彩,“為了將這些情況告知于您,我們想等通知能夠下達,中學學監對那名叫豐塔南的壞小子進行懲處,直接退學,這是自然的。可是看到您今晚這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