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教養院(1)
- 蒂博一家(全4冊)(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法國)馬丁·杜·加爾
- 4398字
- 2018-03-13 14:50:53
1
一年前,昂圖瓦納曾把試圖逃走的兩個學生領回了家,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沒有來過豐塔南太太家。但即便如此,豐塔南太太家的女仆還是一眼認出了站在門外的昂圖瓦納。這時已是晚上九點,但女仆沒多說什么開門讓昂圖瓦納走了進去。
臥室的壁爐前,豐塔南太太正挺直上身坐在那里,手捧著一本書在燈光下高聲朗讀,兩個孩子圍繞在她身邊。貞妮躺在一張安樂椅里靜靜地聽著,兩只手不時地玩著辮子,眼睛盯著不遠處的爐火。離得遠遠的達尼埃爾在他蹺起的二郎腿上放了一個畫夾,正在給他的母親畫一幅素描。在門口的陰影里站了一會兒后,昂圖瓦納發現自己的突然造訪是那么不合時宜,但他現在不能就這么轉身離開。
對昂圖瓦納的到來,豐塔南太太表現得很冷淡,但顯然還是有些驚訝。她把孩子們扔在一邊,帶著昂圖瓦納來到了客廳。得知原因之后,她又轉身回房去找達尼埃爾。
達尼埃爾僅有十五歲,但看起來卻像是十七歲,嘴巴在一抹胡子的陰影下顯得輪廓分明。昂圖瓦納看著面前的達尼埃爾,有些不敢正視,但卻表現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仿佛是在說:“你知道,我從不拐彎抹角?!本拖裢R粯樱环N難以名狀的本能使他一旦站在豐塔南太太面前就擺出這樣一副姿態。昂圖瓦納說:“事情是這樣的,我到這兒來是為了找你。自從昨天見面以后,我想了很多。”達尼埃爾聽了顯得有些驚訝。
“是的,”昂圖瓦納緊接著說,“因為我們都趕著要去做別的事,只匆忙交談了幾句,但我覺得……怎么說好呢,你完全沒有向我打聽雅克的情況,那我能不能做這樣的猜測:他給你寫過信。對不對?我甚至懷疑他在信里告訴了你連我都不知道的事情,而這些恰恰是我需要知道的。不,請讓我把話說完。現在快到四月了,而雅克自從去年六月離開巴黎,到現在已經快九個月了。從那時候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他也從未給我寫過一封信。只有我父親經常見到他,并告訴我一些他的情況,比如身體很健康、學習非常用功。據父親說,遠離家庭和紀律的約束已經讓雅克有了很大的變化。但我想,父親會不會弄錯了?會不會有人在欺騙他?自從昨天見到你,我就感到非常不安。我在想,雅克在那個地方可能正在遭受不幸,而我卻什么都不知道。想到這兒,想到不能在他需要的時候幫助他,我感到難以忍受。所以我決定來找你,向你求助,這并不是要你說出些什么秘密的話。如果他給你寫過信,肯定會告訴你他在那兒的一些情況。所以只有你能讓我安心——或者讓我參與其中?!?
達尼埃爾聽著,卻絲毫不為所動。他一開始就拒絕這次談話。達尼埃爾仰頭看著昂圖瓦納,發現他因為慌亂而神情嚴肅。達尼埃爾有些過意不去,便轉身看向母親。豐塔南太太看著兒子,對他態度的轉變有些意外。過了一會兒,豐塔南太太終于很確定地對達尼埃爾笑著說:“把真相告訴他吧,達尼埃爾。我相信你不會因為說出真話而感到后悔。”
達尼埃爾于是告訴昂圖瓦納,他經常會收到雅克的來信,但越往后信越短,寫的內容越少。達尼埃爾知道雅克住在外地一個正直的老師家里,但至于更具體的地址他也不知道。信封上蓋著的是北方城市的平信郵戳,難道雅克會在那里準備中學畢業會考?
昂圖瓦納盡量掩飾住自己的震驚。但雅克為什么要對最好的朋友隱瞞呢?是因為感到羞恥?是的,就是因為感到羞恥,蒂博先生才把雅克被監禁在克盧伊教養院說成是去了“瓦茲河邊的教會學校”讀書。昂圖瓦納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寫給達尼埃爾的這些信有可能是別人逼雅克寫的??赡苡腥嗽谕{雅克吧?這時候他又想起博豐的一份革命報紙曾發動過一場運動,尖銳地揭發了“社會保管車業”:蒂博先生在這起案件中進行了反駁,并獲得了完全的勝利??烧嫦嗟降资鞘裁茨兀堪簣D瓦納只相信眼見為實,他問:“能不能給我看一看其中的一封信?”
看見達尼埃爾的臉有些紅了,昂圖瓦納擠出一絲微笑表示道歉:“我只看一封行不行?無論是哪一封都行……”
達尼埃爾沒說一句話,甚至沒用眼神征詢母親的意見,站起身來,徑直走出了房間。
與豐塔南太太單獨相處,昂圖瓦納又感到曾經有過的無所適從,心里充滿了好奇,并感到自己被強烈地吸引。豐塔南太太似乎沒察覺到什么,眼睛注視著前方。而處于她的身旁的昂圖瓦納的內心則始終不能平靜。在他看來,豐塔南太太四周的空氣有一種奇妙的感染力。此時,昂圖瓦納很確定自己感受到了一種非難的氣息。是的,沒錯。豐塔南太太并不清楚雅克的遭遇,所以也不會責怪昂圖瓦納和蒂博先生。然而,回想起曾經唯一一次走訪大學路的經歷,她有一個不太好的印象:凡是那里發生的事通常都不是好事。昂圖瓦納猜出了豐塔南太太的心思,且基本認同她的想法。一般情況下,倘若發現有人敢批評父親的品德,昂圖瓦納通常會氣得大聲反駁,可是這一次他的心卻偏向了豐塔南太太,進而反對起了蒂博先生。去年離開豐塔南太太家后,有好幾天他都覺得家里的空氣讓人感到窒息,這一點他從未忘記。
達尼埃爾這時回到了客廳,并遞給昂圖瓦納一封信,信封已破敗不堪。
“這是我收到雅克寄來的第一封信,同時也是寫得最長的一封?!边_尼埃爾說著坐了下來。
親愛的豐塔南:
我現在是在新的住所給你寫這封信。你不用想著給我回信,因為這里絕對禁止與外界通信。除了這一點以外,其他一切都很好。我的老師很不錯,對我非常和善,而我也非常用功。在這里,我有很多可愛的同學,父親和哥哥每個禮拜都會來探望我。你看,我生活得很好。親愛的達尼埃爾,看在我們友誼的分上,請不要責怪我的父親,有很多事情你并不了解。我知道他其實很好,讓我離開巴黎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如果一直待在巴黎的中學,我只會浪費時間,這一點我必須承認。我現在很高興。但是我不能告訴你我的地址,不然你會寫信給我,而這會給我帶來嚴重的后果。一有機會我還會給你寫信,親愛的達尼埃爾。
雅克
昂圖瓦納把手上的信反復看了兩遍。他根本不愿意相信信是雅克寫的,但看到上面的筆跡分明是他的,又不得不相信。不過,信封上的收信地址完全又是另外一種筆跡:像是由一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鄉下人寫的,歪七扭八,笨拙粗陋。寫信的方式和信里的內容都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要這樣偽裝?“我的同學們”,這就是說,雅克生活在“專用樓”,那個蒂博先生專門為有錢人家的孩子在克盧伊建造的終年空無一人的房子里。在那里,除了負責送飯、陪著散步的用人,以及那個從孔皮埃涅請來每星期上兩三次課的老師,雅克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能跟他聊聊天?!案赣H和哥哥每個禮拜都來探望我”,每個月第一個星期一,蒂博先生都會到克盧伊主持理事會。每一次,他都會在臨走前將兒子叫到會議室里談談。昂圖瓦納雖曾在暑假時說過要去看弟弟,但因為蒂博先生始終不同意而未能成行。他說:“你弟弟目前正在接受一套系統教育,能夠保持安靜對他非常重要。”
昂圖瓦納手放在彎曲的膝蓋上,不停地翻弄著信。事實上,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休息了。而這時候,一種強烈的孤獨感襲來,他突然感覺到有些失控,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眼前這個偶然相識的智慧的女人。他抬頭向她看去:她雙手輕放在裙子上,目光深邃,臉上一副沉思的模樣,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我們能幫您做點什么嗎?”她微笑著輕聲說。在柔軟的有些花白的頭發襯托下,她微笑的臉龐顯得分外動人。
但話到嘴邊,他又遲疑了。達尼埃爾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心里卻擔心這樣會讓自己看起來優柔寡斷,擔心給豐塔南太太留下一個做事畏畏縮縮的形象。另一個理由則是:不能因此泄露雅克千方百計守護的秘密。為了掩飾尷尬,他站起身,伸出手想要告辭,臉上的表情卻不經意間流露出虛假,就像是在說:“不用問我。你們終究會了解我的想法,到時候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再見吧?!?
離開豐塔南太太家后,他一邊朝前走,一邊心里默念:“要冷靜,表現得堅強些?!蔽辶甑目茖W研究經歷讓他以簡單的邏輯思考:“既然雅克并不抱怨,那就說明他沒有遭受不幸。”即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想到相反的情況。想起在報紙上報道的那場反對教養院的運動,他心情復雜。尤其是一篇題為《孩子們的苦役監》的文章,揭露了教養院里孩子們貧乏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他們除了吃不好、住不好之外,還遭受非人的肉體折磨和監守者的虐待。這時他不禁想到,不管怎樣都要想辦法將那些可憐的孩子從教養院解救出來!扮演一個英雄的角色!但具體怎么實行呢?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父親,然后一起協商,這絕對不行。因為昂圖瓦納要反對的就是他的父親,是他主持并建立了教養院。對昂圖瓦納來說,與自己的家庭對抗是之前從未想過的,他起初感到艱難,但隨后又充滿了自豪。
一年前和雅克回家發生的事情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丶业诙?,昂圖瓦納一大早就被蒂博先生叫到書房,韋卡爾神父顯然也是剛剛趕到。蒂博先生扯著嗓子喊:“真是個壞小子!一定要把他的意志打垮!”說著,他向前伸出毛茸茸的胖手,然后慢慢攥緊,直到手關節不斷發出“咔咔”的響聲。過了一會兒,他一臉得意地笑著說:“我相信這件事會圓滿地解決?!庇诌^了一會兒,他終于慢慢地抬起雙眼,嘴里蹦出一個詞,“克盧伊。”“把雅克送到教養院去?”昂圖瓦納幾乎是叫喊著。兩父子之間的爭論很激烈?!白钪匾氖谴蚩逅囊庵??!钡俨┫壬粩嗟刂貜停阎戈P節扳得“咔咔”響。一旁的神父看起來有些猶豫不決。于是,蒂博先生提出了讓雅克接受特殊約束的要求。在他看來,這種約束基于父愛,對雅克更是好處良多。他振振有詞地得出一個結論:“像這樣,他就能遠離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在孤獨中擺脫那些壞習慣,變得用功。不久后他就十六歲了,我希望那時候他能回到我們的身邊過上正常的家庭生活,遠離危險。”聽到這兒,神父插了一句表示贊同:“孤獨確實有神奇的治療效果?!苯涍^激烈的爭論,昂圖瓦納逐漸受到蒂博先生和神父的影響,最終認為他們說得不無道理。他就這樣同意了把雅克送入教養院,現在的他恨自己,同時也恨父親。
他目不斜視,走得飛快。但走到貝爾福獅子像前后,他又轉身快步往回走,香煙一根接著一根抽,吐出的煙圈在空中隨風飄散。必須要有一個回擊:偷偷跑到克盧伊,去主持公道……
有個女人走近了,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他卻一言不發,一直朝圣米歇爾大街走去?!叭ブ鞒止?!”他不斷地重復,“我要揭穿校董們的陰謀和監守們的粗暴,然后大鬧一場,把雅克接回來。”
但他的熱情沒有持續多久就中斷了,因為他的思路分成了兩條線:除了要完成這項重大的計劃外,另一個想法也蹦了出來。曾經走過塞納河的他很清楚這樣雜亂無章的心情會把他引到何處。為什么不這么做呢?他情緒稍微穩定,不行便趴在床上打盹兒嗎?他需要清新的空氣,于是挺起胸膛,忍不住笑了。他想:“你必須要像一個男子漢那樣堅強!”邁著輕快的步伐,他走進一條幽深的小巷,鼻子聞到一股豐沛的氣息,精神也隨之振奮起來。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的決定正散發出萬丈光芒,而且就快變成現實,甚至已經成功。正當他打算用一刻鐘好好思考這兩個計劃之中的一個時,另一個似乎也要實現了。于是,他輕車熟路地推開面前的玻璃門,下定了決心:
“明天是周六,這時候我不可能拋下醫院不管,但后天行。星期天一早,我就去教養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