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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教養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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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早上的快車路過克盧伊時不停,昂圖瓦納只好選擇在孔皮埃涅的前一站弗內特下車?;疖嚨秸竞?,他激動地跳了下來。下一周就要參加考試,他一路上卻難以集中精力看一看隨身帶著的醫學書。對于他來說,決定性的一刻就要到來了。這兩天,他的腦海里全都是對這次遠行取得圓滿結果的想象,比如雅克將能結束所受的折磨,他將重新獲得雅克的喜愛。

在陽光的照耀下,這條兩公里的路平坦寬敞。事實上,前幾個星期一直陰雨連綿,能有這樣好的天氣還是今年第一次。三月的早晨陽光明媚,空氣非常涼爽并夾雜著芬芳,春天就這樣來臨了。走在大路上,昂圖瓦納心情愉快,看那天高云淡,只有天邊綿延著薄霧,遠處瓦茲山坡上灑滿陽光,近處路的兩旁已經耙過的田野一片綠油油的景象。突然間,他希望是自己搞錯了,心里有些泄氣。四周的環境多么安靜,一派純凈的感覺。這里怎么可能是一個讓兒童役監的地方?要走到教養院前,首先必須穿過克盧伊村。走到最后幾個拐角處時,他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雖然從未見過教養院,但他一眼就認出了遠處那棟蓋瓦的大建筑,每個窗戶上釘著一排鐵條,鐘面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整棟樓就像是一座新墳,在抹了灰泥的圍墻里冷清清的,四周光禿禿得沒有任何植物,只有一片白堊土的平原。如果沒有慈善機構鐫刻在二樓石塊上的金字招牌:“奧斯卡·蒂博建造”,人們肯定會認為這是一座監獄。

通過一條兩旁沒有樹木的小路,他往教養院走去。其實,從遠處的小窗戶里就能很容易看清來訪的人。他走到大門口,拉了拉門鈴,鈴聲在休息日的寂靜中顯得格外響亮。兩扇門同時打開了,一直被鎖在狗窩的看門犬兇狠地狂叫起來。昂圖瓦納不理會地走進了一個與其說是院子,不如說是一個小園圃的地方。它的中間有一片草坪,四周圍著一堆砂礫,呈弧形,一直延伸到主要建筑物的前方。他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卻又找不到任何破綻,只有那條被鏈子鎖住的狗在狂吠。在入口的左邊有一座小教堂,屋頂豎立著一個用石頭制成的十字架。入口的右邊則是一座寫著“行政樓”的低矮建筑。他朝著“行政樓”走去,就在踏上臺階時,一直緊閉的大門開了。被鎖在一旁的狗這時還在狂叫,他從大門走了進去。一個鋪著花磚的前廳,擺著幾張刷成紅褐色的新椅子,就像是修道院的接待室。站在房間里不一會兒,就會感覺到這里極其悶熱。右邊的根壁前是一尊蒂博先生的雕塑,嚴肅而逼真,在矮墻的襯托下顯得尤其巨大。在對面墻上,一個鑲嵌著黃楊木的普通烏木十字架掛在正中。昂圖瓦納以一種近乎自衛的姿勢站著。是的,他沒有弄錯!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感覺到這兒就是一座監獄!

最后,屬于里面的一堵墻上的窗戶打開了,只見一個看守從中伸出腦袋來。昂圖瓦納用枯燥的聲調提出要見院長,并把自己和父親的名片隨手扔給了他。

大約過去了五分鐘。

昂圖瓦納等得有些不耐煩,正要抬腿往里走,忽然聽到過道里傳來一陣輕輕滑行的腳步聲:一個年輕人朝昂圖瓦納跑來,他頭發金黃,鼻梁上戴著一副眼鏡,身上穿著一件淺栗色的法蘭絨衣服,渾身圓鼓鼓的。蹦蹦跳跳的他腳上穿著一雙拖鞋,滿面春風地笑著伸出雙手:

“很高興見到您,醫生!沒想到您會來!您的弟弟該有多么高興!我對您并不陌生,因為蒂博先生時常會提起他當醫生的大兒子!所以我們就像是家人一樣……沒錯,我向您保證!請隨我到辦公室去談。請不要介意,我就是院長費斯姆。”

說完,他領著昂圖瓦納往院長辦公室走去。一路上,他趿著拖鞋,抬起兩臂、張開雙掌緊跟在后面,仿佛擔心昂圖瓦納踩空,隨時準備要在半空中抓住昂圖瓦納似的。

到了辦公室,他坐在書桌前,并堅持讓昂圖瓦納也坐下。

“蒂博先生的身體最近怎么樣?”他的聲音甜得能擠出蜜來,“他不顯老,這太不可思議了!真遺憾他沒能同您一起過來!”

昂圖瓦納滿腹狐疑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一臉嚴肅地盯著金黃色頭發下這張圓滑的臉,透過那副金絲邊眼鏡的玻璃鏡片看見兩只有蒙古褶的小眼睛正笑瞇瞇地不停眨巴著。他想象中的這個像苦役監一樣的教養院院長的面目應該和便衣警察一樣可恨,最起碼也應該像個中學校長一樣。他完全沒料到院長竟然會在接待時說個沒完,對院長穿著一身睡衣,露出年輕人一樣的笑臉,更是感到難堪。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總算恢復鎮定。

“哎呀!”費斯姆冷不丁地叫了一聲,“您這次來拜訪正好碰上做大彌撒!包括您的弟弟在內,所有的孩子都在教堂里。這可怎么辦?”說著他又看了看表,“可能還要等二十分鐘,如果領圣體的人多,那就要等上三十分鐘??赡苄院艽?。也許蒂博先生曾經對您說過,教養院有最棒的布道師,一個年輕積極的教士,他的聰明無人能及!自從他到這里來了以后,基金捐助需要依賴的宗教情感就完全改變了。真是太遺憾了,這可怎么辦呢?”

昂圖瓦納心里始終沒忘記這次來調查的目的,于是毫不客氣地站了起來,對面前的這個小個子說:“既然大家都在教堂,那我到教養院參觀一下應該不算失禮吧?我很想四處去走走看看。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經常聽人們說起……”

“真的嗎?”院長看起來有些驚訝,“這件事很簡單。”雖然嘴里這么說著,但他顯然沒有把屁股從座位上移開的意思。他臉上始終帶著笑,做出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樣。“哦,您是知道的,參觀這些建筑物實際上沒有什么意思。它就像是一個小的營房。當然話說回來,對這里的了解您并不比我少。”

昂圖瓦納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您錯了,我覺得這會很有趣?!彼f。院長那雙蒙古褶的小眼睛有些疑惑地盯著他。但他仍舊說,“請相信我說的是真話?!?

“那好,醫生,我很高興陪您四處轉轉。請等我把外衣和高幫皮鞋穿上,到時候一切聽您差遣?!?

院長走出了辦公室后,昂圖瓦納先是聽到一陣鈴聲,隨后又聽到院子里的鐘響了五下。他突然想道:“啊,天哪,這是有人在報警,表示有敵人闖進屋里了!”他想到這兒就坐不住了,于是跑到窗口試圖看看外面的情況,但因為安裝的是磨砂玻璃什么都看不見?!耙欢ㄒ潇o,”他思考著,“擦亮眼睛,懷抱信心,果斷出擊,這才是我現在真正需要做的。”

就在這時候,費斯姆先生再次出現了。

兩個人一起下了樓。

“這是我們的迎賓院!”院長一臉仁慈地笑著,但介紹時顯然有些言過其實。看門狗這時又狂叫起來,他迅速跑過去,狠狠地在狗身上踹了一腳,并把狗趕回了窩里。

“您對園藝應該有所了解吧?噢,見鬼!看我說的什么話,一個醫生在植物方面肯定是個行家?!彼駳饣瞵F地站在園圃中央。“請您給我出個主意吧。用什么覆蓋住這面墻好呢?您覺得常春藤怎么樣?但這得要好幾年……”

昂圖瓦納聽了一句話也沒說,拉著他穿過底層,往主樓走去。走在前面的昂圖瓦納睜大眼睛在沉默中仔細地看打開的每一扇關著的門,不讓任何東西逃過他的眼睛。墻壁上半部分剛粉刷過,在離地面兩米左右的地方則涂著黑色的瀝青。這里的窗戶也都像院長辦公室一樣被裝上了磨砂玻璃和鐵條。來到其中的一扇窗前,昂圖瓦納想要打開它,但發現必須要用特制的鑰匙才行。院長于是從身上的一個口袋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了窗。昂圖瓦納發現院長掏鑰匙的那雙發黃的胖嘟嘟的小手非常靈活。他用警惕的眼神探望空無一人的內院,發現這個長方形的大空地沒有一棵樹,地上被踩過的爛泥已經風干,高高的圍墻上滿是玻璃碎片。

一旁的費斯姆先生起勁地介紹著自習教室、細木工、鎖匠和電工車間等場所的具體用途……房間普遍很小,但卻打掃得異常干凈。白色的木頭桌子剛被食堂的工人擦過一遍,角落里的洗碗槽發出一股酸腐的味道。

“所有的孩子吃完飯后都是在這里清洗他們的飯盒、水杯和勺子。這里決不允許使用刀子,甚至連叉子也不用……”昂圖瓦納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則眨巴著眼睛繼續說,“這里沒有任何鋒利的器具……”

二樓是一間連著一間的自修室和車間,其中一間看起來不經常使用的浴室讓院長特別引以為豪。他張開雙臂,手掌朝前,饒有興趣地從這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邊順手把身邊的一張工作臺移到墻角,撿起地上的一顆釘子,擰緊水龍頭,把所有東西都放回原位。

三樓宿舍的門是敞開的。這里的宿舍有兩種,一排放著十幾張小床,上面有灰色的被子,還有放背包的木板放在房間的中央,這看起來就像是小營房,或是少了細鐵絲網的鐵籠子。

“孩子們被您關在這里面?”昂圖瓦納指著放在房間中央的鐵籠子問。

費斯姆聽了有些驚慌、滑稽地舉起手臂,隨后笑了起來:

“沒有的事!這是學監用來睡覺的地方。您看這兒:床放在房間的中央,離兩邊的墻壁的距離一樣,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上面都能看到、聽到,同時還不會有任何危險。當然他有警鈴,電線從地板下面穿過?!?

其他的宿舍都是些并列的小屋,水泥結構,同樣是用鐵柵封住了門,完全就像動物園里一個個籠子。費斯姆站在門口,笑容伴著一種沉思時看破俗世似的表情,這讓他的娃娃臉顯出一種菩薩臉上的憂郁神情。

“天哪,醫生,”他對昂圖瓦納解釋說,“這是給鬧事者住的房子!他們進教養院的時間短,還沒變好,不是優秀的學生……其中有些孩子還有很多惡習,是不是?所以晚上的時候只好讓他們在這里單獨待著?!?

昂圖瓦納走近其中一個柵欄,好不容易在黑暗中分辨出有一張破床,旁邊的墻壁上則涂滿了污穢的圖畫和字句。他不覺往后退了一步。

“請不要看,這太讓人難過了?!痹洪L把他拉走,嘆了口氣說,“您看,中間這是走道,學監會整夜來回巡視,既不睡覺也不熄燈。即便是把門都鎖上,這些淘氣的孩子還是會干壞事……肯定會!”他在搖頭,但突然又瞇著眼睛笑了起來,臉上的憂郁瞬間消失?!笆裁慈硕紩?!”他聳了聳肩,單純地總結說。

昂圖瓦納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住了,早已經把事先準備的各種問題忘得一干二凈。但他說:

“他們要是犯了錯您會怎么處罰?我非常想去參觀一下您的牢房?!?

費斯姆聽了不禁后退一步,瞪圓了眼睛,輕輕拍了拍手:

“該死,牢房!醫生,難道您以為這是在羅凱特監獄?不,不是這樣的,這里從來沒有什么牢房,感謝上帝!教養院的規章是禁止設牢房的。請您想一想,蒂博先生絕對不會同意這樣做!”

昂圖瓦納有些尷尬,不得不忍受鏡片后那對眨巴著的小眼睛的嘲弄。一開始他本來是要充當一個充滿懷疑精神的人物,而現在他已經因這個角色感到難堪。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都讓事情難以按照他預想的進行。他甚至有點慌亂地想,院長是不是已經猜到,他正是因為不信任才來到克盧伊的。但他始終很難確定正確的答案,因為費斯姆先生的單純看起來很像是真的,雖然狡猾的目光時常從他的眼角不小心透露出來。

院長停止了笑,走向前握住了昂圖瓦納的手臂:

“您肯定是在開玩笑,對吧?對極為嚴厲措施的后果,您和我一樣清楚??咕?,甚至更壞,是虛偽……對此,舉辦展覽會那年蒂博先生在巴黎代表大會上曾經做過很精彩的演講……”

他放低聲音,用一種特別友好的眼神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就像是只有昂圖瓦納和他才是精英,有資格討論教育問題而不會陷入普通人易犯的錯誤里。受到奉承后,昂圖瓦納的好感迅速增加。

“教養院有一座小建筑就像營房一樣,這是建筑師按照‘禁閉室’的模式建造并命名的……”

“哦?”

“不過我們只把它用來存放煤球和土豆。有什么必要建牢房呢?”他接著說,“用言語規勸的效果會更好!”

“這是真的嗎?”昂圖瓦納問。

院長聽了莞爾一笑,再次握住昂圖瓦納的前臂說:

“這些都不成問題。至于規勸的方式,我可以立刻告訴您,不過是取消部分食物的供給而已。這里的孩子都非常貪吃,不過這個年齡段普遍都是這樣,我說得對嗎?醫生,干面包的規勸力量毋庸置疑……不過首先要明白如何使用:最重要的就是別把您想要規勸的孩子隔離。您請看,教養院的隔離方法和牢房是完全不一樣的!不!只要在最美味午餐過程中讓他看著別人狼吞虎咽,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可口的葷雜燴冒著熱氣,待在飯堂的角落啃面包皮。這就夠了!您說呢?這個年齡的孩子不吃飯很快就會變得消瘦!半個月,或者三個星期,時間不會太長:我最后總能把最倔強的孩子制得服服帖帖。不,是規勸!”他瞪圓了眼睛總結道,“我從不用其他的方法整治他們,也從來不會打一下孩子們!”

他的臉因為自豪和柔情而容光煥發,看起來他就像是真的很熱愛這群頑皮的孩子,甚至是那些總給他惹麻煩的孩子。

兩個人慢慢地從樓上走下來。院長從口袋里掏出懷表。

“最后請您看一個很有意義的場景。如果您把這件事告訴蒂博先生,相信他聽了會感到高興。”

說完后兩個人穿過花園,走近了教堂。費斯姆先生灑了圣水,昂圖瓦納這時候看到大約有六十個穿著木色布短工作服、整整齊齊跪在地上紋絲不動的孩子的背部,四個滿臉胡茬的學監穿著滾紅邊的藍布服正來回踱步,眼光沒有片刻從孩子們身上移開。祭壇上,兩個孩子正在協助教士做祈禱。

“請問雅克在哪里?”昂圖瓦納輕聲問。

院長用手指了指祭臺,踮起腳尖再次回到門口。兩人一走到門外,院長就說:

“您弟弟的位子一直在上面,他獨自一人,也就是說只跟伺候他的伙計在一起。對了,請告訴您父親,我們為雅克重新安排了一個仆人,這件事我們曾經跟他說過。就是一個星期前的事。原來那個萊翁老爹年紀太大了,所以安排他去車間當看守。新來的那個小伙子叫洛蘭。您知道,他是個卓絕群倫的老實人。因為上校的命令,他剛從部隊回來。據我們了解的情況,這個人很不錯。有了他,您弟弟散步時就不會煩惱或孤獨了。您說是嗎?不過,該死,您看我只顧著說話,竟沒看到他們已經出來了?!?

門口的狗又狂叫起來。費斯姆先生上前止住狗叫,然后扶了扶眼鏡,站在迎賓院的中央。

教堂的雙扇門打開了,兩旁是學監,中間是孩子們三個一排步伐整齊地列隊而出,就像是在參加閱軍儀式一樣。孩子們光著頭,身穿干凈的短工作服,腰上扎著的皮帶扣在陽光下一閃一閃,腳穿繩底帆布鞋,走起路來邁著軟步子,像是體操協會的選手。他們中間最大的有十七八歲,最小的只有十歲,臉色蒼白,眼皮耷拉著,沒有表情,也沒有應有的青春氣息。昂圖瓦納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們,卻沒看到哪怕一瞥含混的目光和一絲惡毒的淺笑,甚至連表情也找不出一分狡猾。孩子們根本不像是會鬧事的樣子,昂圖瓦納心里不得不承認,他們不像是受折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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