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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父親的最后逃亡

[波]布魯諾·舒爾茨|林蔚昀 譯

這件事發(fā)生在那完全失序崩解的時代,在它失落的晚期,我們的生意已經(jīng)走到最后清倉、準備關(guān)門大吉的盡頭。店鋪上的招牌老早就拿下來了,在拉下來一半的鐵卷門旁邊,母親做著販售剩余存貨的非法生意。阿德拉去了美國。人們說她搭的那艘船沉了,船上所有的乘客都做了海底亡魂。我們從來都沒有去證實這則傳聞的真實性。阿德拉的消息從我們的生活中銷聲匿跡,我們再也沒有聽過關(guān)于她的事。新的時代來臨了,空洞、清醒、郁郁寡歡——紙一樣蒼白。新來的女仆葛妮亞是個貧血、白皙、柔軟無骨的女孩,總是漫無目的地從一個房間晃到另一個房間。有人輕撫她的背,她就像蛇一樣蜷起身子滑行,發(fā)出母貓的咕嚕聲。她的皮膚是混濁的白色,甚至連她那對琺瑯眼珠的眼瞼里面也不是粉紅色的。她總是心不在焉,竟會用舊賬單和賬冊調(diào)制奶油面粉糊——那東西一點味道也沒有,而且根本難以下咽。

這時候,父親確實是死了。他已經(jīng)死了很多次,總是死得不干不凈,留下一些疑點,迫使我們不得不對他的死進行重新修正。這也有它的好處。把自己的死亡改成分期付款,父親讓我們習(xí)慣了他的離去。我們對他的歸來已經(jīng)無動于衷,每次都越來越短暫,越來越可悲。在他以前住的房間,這位逝者的容顏仿佛散了開來,往四面八方生出枝丫,在某些地方形成詭異的糾結(jié),和他長得十分相像,清晰到不可思議。壁紙在某些地方模仿他痙攣的顫抖,阿拉伯式花紋形成他痛苦的笑容,分成兩個對稱的部分,像是石化的三葉蟲印記。有一陣子,我們經(jīng)過他那件用臭鼬皮毛做襯里的大衣時,總是要繞道。他的大衣在呼吸。這些彼此緊咬、縫合在一起的小動物的恐懼流過這件大衣,無力地顫抖,在絨毛的皺褶之間迷失。把耳朵貼到旁邊,還可以聽到它們隨著睡眠的韻律發(fā)出的悅耳呼嚕聲。以這種鞣制的皮革的形式——帶著雞貂、謀殺和夜晚發(fā)情的味道——他可以存活很多年。但是,他并沒有像這樣活很久。

有一次母親從城里回來,帶著驚詫、不知所措的表情。“你看,約瑟夫,”她說,“真是巧,我在樓梯上抓住他了,他正在一級一級往下跳。”然后她掀起蓋在盤子里那東西上頭的手帕,我立刻認出了他。那神似的樣貌是不可能讓人搞錯的,雖然他現(xiàn)在是一只螯蝦,或者巨蝎。母親和我用眼神彼此默認了這個事實,為這種明顯的相似感到不可思議。即使經(jīng)過如此劇烈的蛻變,他竟然還以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頑強地存在著。

“他還活著嗎?”我問。

“當然啦,我?guī)缀踝ゲ蛔∷蹦赣H說,“我要把他放到地板上嗎?”

她把盤子放到地上,我們彎下腰去,更仔細地端詳他。他凹陷在一堆彎曲的腳之間,不時晃動著它們。他的螯和觸須微微抬起,好像是要努力聽清楚我們在說什么。我把盤子傾斜了一下,父親小心地走了出來,帶著些許遲疑,但是他一碰到身子底下平坦的地面,就突然用那十幾只腳開始奔跑,他節(jié)肢動物的小硬骨發(fā)出哐啷哐啷的聲響。我擋住了他的去路。他晃動的觸須偵測到阻礙,猶豫了一下,然后舉起了螯,轉(zhuǎn)到旁邊去。我們讓他按照他選擇的方向跑去,在那一頭沒有任何家具可以為他掩護。他就這樣用許許多多的腳跑著,發(fā)出波浪般的痙攣,跑到了墻邊。在我們還來不及察覺之前,他已經(jīng)用他那一大堆腳輕巧地爬到了墻上,完全沒有停下來。看著那多足生物在壁紙上游蕩,一邊發(fā)出喀啦喀啦的聲音,我因為本能的嫌惡猛地打了個冷戰(zhàn)。父親這時走到了嵌在墻上的廚房小柜子那里,他有一瞬間在它的邊緣上彎起身,用螯檢查著柜子的內(nèi)部,然后就整個身子鉆了進去。

他仿佛是用他的螯蝦視野重新認識了我們的公寓。他也許是用嗅覺來熟悉事物的,我仔細看過他,沒有找到任何視覺的器官。當他在路上碰到什么東西的時候,他似乎會對它們沉思一下子,甚至抱住它們,好像試著用螯和它們建立起某種關(guān)系。過一陣子之后,他才會放下它們,繼續(xù)往前跑,拖著微微抬起的尾部。對于那些我們丟到地板上、希望他會吃的肉和面包,他也用同樣的方法對待。他只是把它們抱起來看一下,就繼續(xù)往前跑,沒有猜到這些東西是可以拿來吃的。

看到他這么耐心地對房間做偵察,也許有人會以為他是在頑固、執(zhí)著地尋找什么。他時不時跑到廚房的角落去,跑到漏水的木桶旁,他會跑到水洼那邊去,看起來像是在喝水。有時候他好幾天不見蹤影,看樣子,他沒有食物也可以活得很好——我們并沒注意到他因為缺乏進食而喪失活力。白天的時候,我們抱著既羞愧又嫌惡的心情體驗著秘密的恐懼,害怕他晚上會到床上來找我們。但是這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次也沒有,雖然他白天在所有的家具上游蕩,而且最喜歡待在柜子和墻壁之間的縫隙里。

我們不能忽視他某些智慧的表現(xiàn),甚至是惡作劇的玩笑舉止。比如說,父親從來沒有因為疏忽而在用餐時間缺席,雖然他在午飯活動中的參與只是柏拉圖式的。如果飯廳的門不小心關(guān)上了,而父親剛好又在隔壁的房間,他就會嘎吱嘎吱地抓門,在門縫邊跑來跑去,直到有人替他開門為止。后來他學(xué)會了把螯和腳塞進門縫底下,奮力搖晃幾下后,成功地將身體側(cè)著擠過門縫,得以進入房間。這似乎令他高興。這時他會躺在桌子底下一動也不動,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只是輕輕地鼓動著尾部。這樣有節(jié)奏地鼓動閃亮的尾部到底有什么意義,我們沒有人能參透。它是一種又嘲諷、又下流、又惡劣的東西,好像是要同時表現(xiàn)某種低級的肉欲滿足感。寧錄,我們的狗,慢慢地、膽怯地走近他,小心地聞了幾下,打了個噴嚏,然后冷淡地走開了,沒有得出什么決定性的結(jié)論。

我們家一天比一天更不像樣,失序的范圍也越來越廣——葛妮亞整天都在睡,柔弱無骨的細長身軀在深沉的呼吸下像波浪般鼓動。我們經(jīng)常在湯里找到線團,那是她因為疏忽和奇怪的心不在焉連同蔬菜一起丟下去的。我們的店日夜不停地開著,沒有間斷。在半掩的鐵卷門下,大拍賣日復(fù)一日地進行,越來越令人無法理解,充滿了討價還價和游說。仿佛這一切還不夠,查爾斯叔叔也在這時候來到了我們家。

他看起來很奇怪地頹喪,沉默寡言。他嘆了一口氣說,在歷經(jīng)了最近這些悲慘的事情后,他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開始研究各種語言。他足不出戶,把自己關(guān)在最后頭的房間——葛妮亞把里面的地毯和布簾拿走了,她對這位客人滿懷憎惡——然后開始研究舊的價目表。好幾次他惡作劇地試圖去踩父親的尾部,我們嚇得尖叫著阻止了他。他只是露出惡劣的笑容,對我們的制止抱持懷疑。完全沒有危機感的父親還停在附近,注意力集中在地板的污漬上。

父親平常站著的時候是既敏捷又好動的,但就像所有甲殼類動物一樣,一旦被翻了過來,他就完完全全喪失了自我防御的能力。那真是一個可悲又令人難過的畫面——我們看到他絕望地晃動著所有的腳,無助地仰天躺著,以自己的身體為軸心在原地旋轉(zhuǎn)。看到他的身體,沒有人不會油然產(chǎn)生一股嫌惡——他身體的結(jié)構(gòu)太過清楚,太過明顯,幾乎毫無羞恥可言。沒有任何東西遮蓋,他赤裸裸的多節(jié)的尾部就這么露在外面。這種時候查爾斯叔叔會變得非常激動,想要沖過去把父親踩爛。我們跑過去解救父親,給他一個什么東西,他用螯緊緊抓住它,如此就靈巧地翻回正常姿勢。腳才剛落地,他馬上開始四處亂跑,敏捷地呈Z字形跑來跑去,速度是平常的兩倍,仿佛想要抹殺剛才那場妥協(xié)墮落的回憶。

我必須克服痛苦,才能據(jù)實說出那令人無法理解的事實,甚至現(xiàn)在,我整個人都在抗拒它。直到今天我還是無法理解,我們竟然一直都是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做出那件事的。從這樣的角度看來,這起事件有了一種奇怪的宿命感,因為宿命不會放過我們的意識和意志,反而會將它們卷入自己的機制中,讓我們接受、承認它,就像在昏睡的夢中我們會接受那些平常環(huán)境中抗拒的東西。

我被既成事實深深震撼,絕望地問母親:“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如果是葛妮亞那還算了,但這是你自己……”母親絕望地哭泣,無法給我一個答復(fù)。她是不是以為,這樣做會對父親比較好?她是不是把這當作他那絕望處境的唯一出路?或者她只是因為令人無法理解的魯莽和輕率才這么做?……噩運有一千種捷徑要來強迫人們接受它不可理解的意志。只要讓我們的神智出現(xiàn)短暫的日食,一瞬間的盲目或疏忽,就足以讓我們在面對斯庫拉和卡律布狄斯之間的抉擇時干出這種事來。[3]事過境遷后我們可以無止境地解釋動機、研究沖動——然而,鑄下的事實已無法改變,而是永恒地蓋棺論定了。

直到父親被放在盤子里端上桌來,我們才從盲目中驚醒過來,恢復(fù)了理智。他躺在那里,身體因為煮熟而顯得巨大臃腫,呈現(xiàn)蒼白的灰色,看起來像一塊肉凍。我們啞口無言地坐著,悶悶不樂。只有查爾斯叔叔把叉子往盤子那邊伸過去,但是他在半途中不確定地把它放了下來,訝異地看著我們。母親命人把盤子端到客廳去,在那里,父親被放在桌上,用一塊長毛絨蓋著,擺在相冊和音樂香煙盒旁邊。我們所有人都回避著,他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然而,父親在世上的流浪卻沒有在這里畫下句點。那接下來的后續(xù)事件,那加長的番外篇,似乎已經(jīng)超過最后可被容忍的極限——而它正是整件事中最令人痛苦的。他為什么不放棄?為什么他不承認他終于被擊敗了?他有充分的理由這么做,命運已經(jīng)竭盡所能、使出渾身解數(shù)欺壓他。在靜靜地躺了幾個禮拜后,他好像把自己重新整合了起來,仿佛慢慢回到了以前的自己。有一天早上我們發(fā)現(xiàn)盤子是空的。只有一條腿躺在盤子的邊緣,被遺棄在變冷的番茄醬汁里,還有一團他在逃亡中壓爛的肉凍。雖然被煮熟了,在半路上丟了一條腿,父親還是拖著最后一點力氣邁向下一段無家可歸的流浪。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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