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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竹林中

[日]芥川龍之介|趙玉皎 譯

捕吏訊問的樵夫的證詞

正是,發現那具尸體的,正是小人。今天一早,小人像平常一樣,去后山砍伐杉樹,在山后的竹林中,發現了那具尸體。尸體所在的位置?離山科驛道約莫一里路遠,竹叢中夾雜著些細杉樹,是個人跡罕至的所在。

尸體穿著縹青色袍子,戴著一頂城里式樣的縐紗烏帽,仰面朝天倒在那里。他身上雖然只中了一刀,但扎在胸口,尸體周圍落的竹葉已經被染成了暗紅色。不,血已經不流了,傷口像是已經干了。而且,有一只馬胃蠅緊緊叮在傷口上,小人走過去它也不理睬。

有沒有看到腰刀之類?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根繩子,落在杉樹根旁邊。此外……對了,除了繩子,還有一把梳子。尸體的周圍只有這兩件東西。不過,草叢和竹葉都被踐踏得不成樣子,那人在被殺前,一定經過了一場惡斗。什么,有沒有馬?那個地方,馬是進不去的。馬能通行的道路在那邊呢,要隔著一片竹林。

捕吏訊問的行腳僧的證詞

貧僧是昨日遇到那個被害的男人的。昨日的……嗯,中午時分吧。地點是在從關山到山科的途中。那男人和一個騎馬的女子一道,朝關山方向前行。女子戴著面紗,沒有看清模樣,只看到她穿著荻疊色的衣裳[4]。馬是桃花馬,馬鬃修得短短的。馬有多高?大約有四尺四寸吧。貧僧乃是出家之人,對此知之不多。男人……不,他不但佩著腰刀,還帶著弓箭。尤其是那個黑漆箭壺,里面插著二十多支箭,貧僧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貧僧做夢也想不到,那人竟遭此橫禍,人之命運,真是宛如朝露、亦如電光哪。唉唉,委實可悲可嘆,令人無話可說。

捕吏訊問的差役的證詞

大人問屬下捕獲的這個人?他的確便是那個有名的盜賊多襄丸。只不過屬下抓捕他的時候,他從馬上跌了下來,正在粟田口的石橋上哼哼唧唧地呻吟。時辰?是昨夜的一更時分。上次屬下抓捕他失敗時,他也是穿著這件藏青外褂,佩著雕花大刀。只不過這一回,如大人所見,他還帶了弓箭。哦,被害男子所帶弓箭正是這些?那么,殺人者必是這多襄丸無疑了。皮弓、黑漆箭壺、十七支鷹羽箭——這都是被害男子的物品。是,如大人所言,馬是短鬃桃花馬。他被那畜生甩下馬背,必是因果報應所致。馬在石橋稍往前的地方,還系著長長的韁繩,正在吃路邊的青草。

說到這個多襄丸,在橫行京城一帶的盜賊中,他尤其是個好色之徒。去年秋天,在鳥部寺[5]的賓頭盧尊者像所在的后山上,一名拜佛女子和她的小使女雙雙被殺害,就是這多襄丸的惡業。那騎桃花馬的女子也是如此,他在殺了男人后,不知把那女子怎樣了。請恕屬下多言,此事還望大人詳察。

捕吏訊問的老嫗的證詞

是,那死者正是小女所嫁的男人。不過,他并非京都人,而是若狹國[6]的國司官署中的武士。名字叫作金澤武弘,年紀二十六歲。不,他性格溫和,不會是招惹了什么仇家。

大人問老婦的女兒?小女名叫真砂,年方十九。她性格好強,不遜于男子,不過除了武弘之外,從未有過相好之人。她膚色微黑,小小的瓜子臉,左眼角上有一顆黑痣。

武弘昨天與小女一起動身,前往若狹國。結果出了這樣的禍事,這是何種因果啊。女婿的事只能認命吧,可是小女究竟怎樣了,老婦實在憂心如焚。老婦懇求大人,無論如何,好歹設法搜尋小女的下落。最可恨的就是那個叫多襄丸的賊人,不但害了老婦的女婿,就連小女也……(泣不成聲)

多襄丸的供狀

殺死那個男人的正是本人。不過我沒殺女人。她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哎,慢著,不管如何拷問,不知道的事是說不出來的。何況,我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本不打算沒出息地隱瞞什么。

我是在昨日的稍微過午時分,遇到那對夫婦的。當時一陣風吹過,那女人的面紗飄了起來,我一下子看到了女人的臉。只是倏地一眼——剛看到,轉瞬就不見了。或許也是這個緣故,在我眼里,那女人好似女菩薩一般。那一刻,我下定了決心,哪怕殺了男人,也要把女人奪到手。

什么?殺掉男人,并不像你們想的,沒什么大不了。反正既然要奪女人,男人總歸得死。只不過我殺人,用的是腰間的大刀,你們這些大人老爺不用大刀,用權力殺人,用金錢殺人,甚至光用虛情假意的話也能殺人。的確,那樣不用流血,人也活得風光——但那也是殺人。若說罪過,是你們的罪過深,還是我的罪過深,那就不好說了。(譏諷的微笑)

不過,若是不殺男人,也能把女人奪到手的話,我并沒什么不滿足。不,那時我心里倒是決定,搶走女人時盡量不殺男人。可是,在山科的驛道上是沒法干這種事的,我得設法把那對夫妻領到山里去。

那沒什么費事的。我和那對夫妻一道走,攀談起來。我說,對面山上有古墳,掘開一看,里面有很多古鏡和寶刀,我偷偷地把這些寶貝埋在了山后的竹林里,如果有人想買,不管哪一件都廉價出售。不知不覺地,男人對我的話動了心,于是——怎么樣,欲望這東西可怕吧?于是,還不到半個時辰,那對夫妻和我一起,驅馬上了山路。

來到竹林前,我說,寶貝就埋在里面,進來看看吧。男人正滿懷欲望,沒有什么異議,女人卻不肯下馬,說自己在外面等。竹林中草木繁茂,她這么說也難怪。說實話,這正中我的下懷,于是我把女人獨自留在外面,和男人進入了竹林。

林中有一段全是竹子,不過,走上約莫十五丈遠,就是稍微開闊些的杉樹叢——我要想做事,那是絕好的所在。我一邊分開草木,一邊煞有介事地哄男人說,寶貝就埋在杉樹下。男人聽了,急不可耐地朝前方的細杉樹趕去。這時,我們來到一處地方,竹子變得稀疏,有幾棵杉樹,突然,我猛地把男人按倒在地。他不愧也是佩刀的人,膂力相當不錯,但冷不防被攻擊,只能束手就擒。我立刻把他綁在一棵杉樹根上。繩子?繩子乃是我們強盜的法寶,沒準兒何時就要翻墻越戶,一直好好地拴在腰上呢。當然,為了不讓男人出聲,我給他塞了滿滿一嘴竹葉,再就沒什么麻煩了。

我收拾了男人,又回頭去找女人,說男人突然犯了急病,讓她快來看看。不必多說,她當然也上了套。女人摘下斗笠,任由我拉著她的手,進了林子里。可是進來一看,男人被綁在杉樹上——女人只看了一眼,立刻“嗖”地從懷里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迄今為止,我還從沒見過那么烈性的女人。如果那時我稍有疏忽,匕首必是刺進了我的肚子。不,我雖是避過了那一下,可她拼命地一個勁刺來,我也難保不受傷。不過,在下畢竟是多襄丸,總算沒用著拔刀,就把她的匕首打掉了。再怎么剛烈的女人,手里沒了武器,也就無計可施了。終于,我遂了自己的心意,沒要男人的命,就把女人弄到了手。

沒要男人的命——對,那之后,我并沒打算殺男人。可是,當我丟下哭倒在地的女人,朝竹林外逃去的時候,女人忽然發瘋般地抓住了我的手臂,斷斷續續地叫喊起來。她說的是:“要么你死,要么我丈夫死,反正你們要死一個,在兩個男人面前出丑,比死還痛苦,不管你們中的誰,活下來的那一個,我就跟他走。”她氣喘吁吁,說了這番話。就在那時,猛然間,我對男人起了殺心。(陰郁的興奮)

聽我這么說,你們一定覺得我生性殘忍吧。可是,那是因為你們沒看到那個女人的臉,尤其是,你們沒有看到那一瞬間,她那像火焰燃燒般的眼睛。我和女人眼神相撞的那一刻,我想,哪怕是天打雷劈,我也要娶這個女人為妻。我要娶她為妻——我心里只有這一個念頭。這并不像你們所想的,是什么卑下的色欲。如果我當時只有色欲,再沒有別的念想的話,我肯定會踢開女人逃掉。那樣,我的大刀就不會染上男人的血。可是,在昏暗的竹林里,我緊盯著女人的臉,一剎那我明白了,若不殺了男人,我是沒法離開那里的。

不過,就算要殺男人,我也不想用卑怯的手段。我把男人的繩子解開,讓他和我比試刀法。(落在杉樹根下的繩子,就是那時忘記的。)男人勃然變色,拔出了寬佩刀,一言不發,憤然朝我撲來。我們的比刀結果如何,自是不必說了。在第二十三個回合中,我的刀刺穿了他的胸膛。第二十三個回合——請不要忘了這一點,直到現在,我還很佩服呢。能和我交手二十個回合的,天下只有他一個人。(快活的微笑)

男人倒下時,我放下了染血的大刀,回頭去看女人。可是——怎么回事?女人已經不見了。我在杉樹叢中尋找,看女人跑到哪里去了,但地上的竹葉上毫無痕跡。我側耳傾聽,聽到的只有男人咽喉中瀕死的喘息聲。

或許在我們開始打斗時,女人就鉆出竹林喊救命去了。這么一尋思,這可關系到自家的性命,于是我拿了男人的佩刀和弓箭,迅速出了竹林,回到原來的山路上。女人的馬還在那里安靜地吃草。之后的事,就不用多說了。只不過,到京都之前,我把那把佩刀賣掉了——我的供狀就是這樣。我早就明白,橫豎我的腦袋總有一天要掛在獄門前的楝木上示眾,請判我極刑就是了。(態度昂然)

來到清水寺的女人的懺悔

那個穿藏青外褂的男人將我凌辱后,望著被捆綁著的我的丈夫,嘲諷地笑了。丈夫該有多么憤恨啊。可是,不管他怎樣掙扎,只能使身上的繩索綁得更緊。我連滾帶爬地奔到丈夫身邊,不,是我想奔到他身邊,但那個男人一腳把我踢倒在地。就在那時,我看到丈夫眼中閃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光芒。難以言喻的——直到現在,一想起他的眼神,我還忍不住顫抖。丈夫沒有說一句話,可是那一剎那的眼神,已經表達了他內心的一切。閃爍在他眼中的,既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只是蔑視的、冰冷的光芒。比起被那個男人踢倒,丈夫的眼神更沉重地打擊了我,我叫喊了一聲,便昏了過去。

等我蘇醒過來,穿藏青外褂的男人已經不見了,只有丈夫還被綁在杉樹根上。我在竹葉上艱難地坐起身,盯著丈夫的臉。可是,丈夫的目光與方才沒有絲毫變化,除了冰冷的輕蔑,還現出憎惡之色。羞恥、悲哀、憤怒……我當時的心情,不知怎樣表達才好。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丈夫身邊。

“夫君,事已至此,你我不可能在一起了。我決意一死,可是……可是,你也得死。你目睹了我的恥辱,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下。”

我艱難無比地說出了這番話。即便如此,丈夫依然只是厭惡地盯著我。我胸痛欲裂,拼命忍耐著,去找丈夫的佩刀。可是,林中豈止沒有佩刀,連弓箭都不見了,大概被那個強盜搶走了。慶幸的是匕首還在,就落在我的腳下。我舉起匕首,對丈夫說:

“請把命交給我吧,我隨后就來陪你。”

聽了這句話,丈夫終于動了動嘴唇。當然,他嘴里塞滿了竹葉,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可是我看到他的模樣,立刻明白了他在說什么——丈夫懷著對我的輕蔑,說了一句“殺吧”。于是,幾乎在半夢半醒中,我把匕首刺進了丈夫縹青色袍子的胸口。

隨后,我再次昏了過去。等我終于醒來時,環顧四周,丈夫還被綁著,已經氣絕身亡。一縷斜陽透過杉竹的枝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我忍住哭泣,解下他尸身上的繩子。然后……然后,我怎樣了?我沒有勇氣說出口。總之,無論如何,我已經沒有勇氣去死。我拿匕首刺咽喉,又試圖在山腳下投水自盡,試了種種方法,都沒有死成。這樣的我,又有什么顏面。(凄涼的微笑)像我這樣不中用的女人,縱然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恐怕也不屑理會我吧。可是,我這個殺死了丈夫的女人,被強盜凌辱過的女人,究竟該如何是好?我究竟……我……(突然劇烈地唏噓不已)

借巫女之口的亡靈的話

強盜占有我妻子之后,坐在那里甜言蜜語,百般撫慰。我當然出不了聲,還被綁在杉樹根上。可是,那期間,我頻頻給妻子使眼色,想要告訴她,不要上那個男人的當,他說什么都是假的。但我妻子只是失魂落魄地坐在落葉上,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膝蓋。看上去,強盜的話已經說到她心里去了。我嫉妒得連連掙扎。可是,強盜繼續花言巧語,說個沒完。強盜說,一旦失了身,和丈夫再不可能和睦,與其跟著原來的丈夫,不如做自己的老婆,自己就是因為太愛憐她,才做出了無法無天的事——那賊人連如此無恥的話都說了出來。

聽了強盜的這番話,我妻子恍恍惚惚地抬起頭。我還從沒見過妻子像那時候那么美貌,但是美貌的妻子當著被捆綁的我的面,是怎樣回答強盜的?如今我在幽冥中游蕩,但一想到妻子的回答,還是忍不住怒火中燒。妻子明明白白地說:“那么,你帶我走吧,去哪兒都行。”(長久的沉默)

妻子的罪孽不僅限于此。假如僅是這樣,如今我在黑暗中,尚不至于這般痛苦。妻子像做夢似的,被強盜拉著手,向竹林外走去,突然她變了臉色,指著綁在杉樹上的我,叫喊:“殺掉他!只要這個人活著,我就不能跟你走!”她發瘋一般,連喊了好幾遍“殺掉他!”——這句話如風暴一般,直到現在還吹卷著我,讓我一頭栽進杳渺的黑暗最深處。這樣可憎恨的話語,可有人說得出?這樣可詛咒的話語,可有人聽到過?這樣……(突然迸發出一陣嘲笑)聽到她的話,連強盜也大驚失色。“殺掉他!”妻子叫喊著,抓住強盜的手臂。強盜緊緊盯著妻子,既不說殺,也不說不殺。突然,他一腳把妻子踢倒在竹葉上。(再次迸發出一陣嘲笑)強盜靜靜地抱著胳膊,看著我,問:“你打算把這女人怎樣?殺了她,還是放過她?你只要點頭就行,殺了她?”——單憑這幾句話,我就愿意饒恕強盜的罪孽。(再度長久的沉默)

在我猶豫的當口,妻子叫喊了一聲,忽然朝竹林深處奔去。強盜急忙追過去,卻連妻子的袖子都沒有抓到。我只是望著那場景,如做夢一般。

妻子逃走后,強盜拿起我的佩刀和弓箭,斬斷了我身上的繩子。“這回該我溜之大吉了。”——強盜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外的時候,我聽到他自言自語。那之后一片寂靜。不,還有誰的哭泣聲。我松開繩子,一邊側耳傾聽。可是,當我回過神來,我發現那正是我自己的哭聲。(第三次長久的沉默)

我挪動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從杉樹下艱難地站了起來。妻子掉落的匕首在我面前閃著寒光,我拾起匕首,一下刺進了自己的胸膛。一團血腥涌上嘴里,但我并沒有絲毫痛苦,只是胸口越來越冷。四周越發靜寂無聲,啊,多么安靜。這座山后的竹林上空,連小鳥都不肯飛來鳴囀,只有寂寞的日影,飄浮在杉竹的梢頭。日影……也逐漸暗淡,杉樹、竹子都看不見了。我倒在地上,被深深的寂靜包裹著。

這時,有人躡手躡腳地來到我的身邊。我想看看他是誰,可是我的周圍已是薄暮冥冥。是誰——是誰用我看不見的手,悄悄地拔出了我胸口的匕首。頓時,我的口中再一次血潮噴涌,隨后,我便永遠地沉入了幽冥世界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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