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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父(8)

“當時我們在天安門東側,”老高繼續回憶,“從傍晚開始就出發了。說是要從東向西經過天安門,接受毛主席檢閱,毛主席會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我們都興奮極了。隊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了一夜,一會兒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一會兒走進忽明忽暗的巷子里,一會兒,周圍黑漆漆的,有人說可能是到了郊區。什么也看不見,解放軍就讓大家每個橫排手臂挽著手臂,防止隊伍被擠亂了,沖散了。大家就按解放軍說的做。那手從腋窩穿過去,癢死了。但也得穿。好在我左邊就是你爸,平時玩,打鬧慣了。你爸左邊的……”老高頓了頓。我的心揪緊了。

“就是那女孩!”他說。

“也是天注定!”也不知過了多久,老高說。

“后來呢?”我問。

“后來,”老高說,“沒有見到毛主席。到我們走到天安門,毛主席已經走了!”

我想知道的不是這。也許這對他們很重要。“再后來呢?”我問。

“我們等于陪你爸去北京了!”老高說。

怎么會是陪我爸去北京呢?我父親不是也沒見到毛主席嗎?“再再后來呢?”我追問。

“隊伍散了!”

“你們再沒聯系了?”

“那么多人,五湖四海的,怎么聯系?”

“我是說……那個女孩。”我只能直接說了。

“再沒見到了!”

“沒有聯系?”

“怎么聯系?我連人家胳膊都沒碰過!”

我猛然明白,他為什么說是等于陪我爸去北京。“不知道地址?”我又問。

“怎么了?”

“沒什么……我爸去北京了……”

“去北京干嗎?人家是不是北京人都不知道!”老高怎么反應我父親是去找她?

“口音是北方口音,普通話講得很好聽。”

老高細密地回憶著。他說得這么細致,身臨其境,我也有點恍惚了。“她叫什么名字?”我問。

“方小紅。”

我大吃一驚。父親不就是去找一個叫方小紅的嗎?見我驚異的樣子,老高問:“怎么了?”

我告訴他,我父親失蹤了,他走之前跟一個熟人說,他去北京要找一個叫方小紅的女孩子。

“人家怎么還是女孩子?”老高叫起來。

我愣。

“早跟我一樣老了,老太婆了!”老高道。

他粗野地說“老太婆”,不是“老太太”“老人家”。他這么說時,重重往自己胸口戳,那簡直是在作踐地表明自己已經老朽了,但又似乎在炫耀,自己是和那女的一同老去的,我們是同齡人,我們是一代人。甚至,你的父親都不在其中,還說人家是女孩子呢!還去北京呢!是啊,父親怎么就沒有意識到人家已經老了呢?難道他糊涂了?難道他老年癡呆了?但他都把身份證和錢帶上,怎么可能癡呆?

難道他獨獨在這一點上認知障礙?印象中有“部分認知障礙”這種說法。我查了一下,確實有。認知是人的心理活動之一,是指認識和理解事物的心理過程,它由多個認知區域組成,包括記憶、計算、定向、注意、結構能力、執行能力語言的表達、理解等方面。記憶障礙的臨床表現是記憶錯誤:錯構癥和虛構癥。

父親應該是屬于記憶錯構,或是虛構。還有一種臨床表現是記憶增強。是什么導致父親把那么久遠的記憶放大,錯構和虛構?也許父親內心一直有著一個結,只是他沒有跟我們說,他沒有傾吐的習慣,我們也不可能去聽他。我們只知道他言行怪異,不知道那就是老年癡呆的前兆。

我曾尋思祖父那代怎么沒有“老年癡呆”?其實按病征,祖父就是老年癡呆。現在我們很知道這種病了,還知道它有個學名叫阿爾茨海默氏病。其實父親有些行為是對得上這種病征的,只是我潛意識在回避,只愿意想是他脾氣不好,至多是老糊涂。一方面過于焦慮,一方面又竭力回避。

【9】

如果父親真患上了老年癡呆,怎么辦?這可是個嚴峻問題。

我本應該立刻告訴警方父親可能去北京,這樣尋找就有方向了。但我沒告訴。我總是很忙。其實只要一個電話就可以了,但我很忙。時間渾渾噩噩又過去了,一天,我突然接到警方電話。我有點恍惚,我甚至想不起警方為什么會給我打電話。警方說,在火車站監控里發現了我父親。他們竟然一直在找。我的心提了起來。

警方說,查火車票,我父親是去北京了。我有一種被逮住的感覺。

警方又說,通過全國公安聯網,北京果然有一個信息跟我父親相同的人。“哦。”我說。

警方說這個人躺在醫院里。

“哦。”我說。

警方說這人是倒在路上,被人發現送進了醫院的。

“哦。”我說。

是突發腦溢血。

“哦。”

“你聽清楚沒有?”警方說,“你父親是突發腦溢血!還昏迷不醒。”

“那什么時候醒?”

“這不知道。可能要做長期準備了!”

長期準備?什么長期準備?我好像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但我的心已經沉到了谷底。我已經后悔了。

我實在后悔!如果早點發現,如果我們抓緊找,如果我們不互相推諉,不互相計較,如果我們想到父親會出事。

其實我也想到父親會出事。大哥三弟也想到,所以才擔心。如果真擔心,如果我一知道父親去了北京,立刻就趕往北京,也許父親還不至于昏倒。至少,我可以搶在他昏倒前,把他扶住,撐著。只要他不倒下去,就不算倒,就不會躺倒,就還有救。

“還好發現及時……”警方說。

及時?還及時?都倒下來了,還不如不要發現。只是我沒有說出來。我瞧見了自己的卑劣和冷酷。

我沒有將父親去北京的事告訴兄弟們,好像也不只是羞于啟齒。羞恥感那么重要嗎?難說我就沒有叵測居心?其實在我潛意識里,隱約在等著出事,父親遠在北京出事,中國人冷漠,警方又不作為,那么就好了。是誰這么熱心把我父親送進醫院的?警察怎么變得這么敬業?這世界真荒謬,而我卻算得太如意。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不但不能好,還更糟了。

后悔啊!但后悔來不及了。哪怕癡呆,都比現在好。完了,一切都完了!拖你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下半輩子要全搭進去了!回憶往日,父親盡管煩人,但生活能自理。那些日子都變得令人懷念了。但一去不復返了。現在想來,讓父親住在家里就那么難嗎?難到過不下去的地步?只是不愿意付出犧牲。其實連犧牲也談不上。如果把幸福期指調低一點,有什么不能忍受的?但誰也不愿意調低。

我也不愿意。某種程度上,正是我造成了現在的局面。我懺悔。我得把父親接回來,義無反顧,繼續住我家就住我家吧!

警方問我什么時候去接父親。我一驚。這太復雜了,父親還昏迷不醒,怎么回來?不能坐飛機,不能坐火車,總不能抬著擔架一路走回來吧?問題太大了,問題太多了,難以解決。我愿意解決,但實在是難以解決。我說我得跟兄弟們商量。

我打電話給大哥。我說父親找到了。“在哪里?”他問。

“北京。”我說。

“怎么跑北京去了?”大哥說。

“北京的醫院里。”

我把父親的情況說了。電話那邊沒了聲音。好半晌,我才聽到大哥喉嚨里咕嚕出一聲:“操!怎么會這樣?”

“他跑北京干嗎!”又半天,大哥又問。

我就把父親去北京找女人的事說了。還沒聽完,大哥就憤怒了。“操,我們到處找他,他倒好!尋花問柳去了!告訴老三了嗎?”

我說還沒有。“走,告訴他!”他堅定說。

大哥竟然撂下他的店,跟我一起去找三弟。這在我看來并沒有必要。到了三弟單位,我告訴他父親找到了。他愣了一下,笑道:“別嚇我!”

什么嚇你!我說,是警方通知我的。三弟表情僵硬了:“警察會這么敬業?”跟我反應一樣。我告訴他,父親是在北京找到的。“他跑北京干嗎?”他的反應跟大哥如出一轍。畢竟我們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我說去找人了。“誰?”他問。

“一個老相識。”我說。

“老相好!”大哥不耐煩道。

“我怎么都不知道有相好?”三弟道。

“我也不知道!”大哥說,“他把我們都給騙了!”

“把咱媽也給騙了,”三弟說,“騙到死。”

聽三弟這么說,我感到悲痛。母親去世多年了,但母親仍然是我的念想。父親背叛母親,我不能接受。雖然我不是頭腦封建的人,我承認母親去世這么久了,父親有權利尋找新伴侶。但我本能上抵制父親這么做。即使父親光明正大明媒正娶,我也會反對。當這種情緒占上風時,我寧可自己照顧父親,也不要那個可以照顧他的女人。我的正義感道德感亢奮地勃起著。

“其實早應該想到了!”大哥說,“媽在的時候就老猜他外面有人。”大哥回憶了一些舊事。三弟表示驚訝,“我怎么都不知道?”

“那時你還小!”大哥說。

“我更像傻瓜了!”三弟說。“這可是原則問題!”他說。三弟從來不是講原則的人,現在講原則了。“這不是孤立事件!是他一貫的作風,是前科再犯!這種事,會搞一次,就會搞第二次、第三次!自作孽,不可活!這樣的人,我們做子女的為什么要認他?”

三弟不是說“爸”,而是說“這樣的人”;不是說“我們”,也不是說“我們做兒子的”,而是說“做子女的”,這使得這指代超越了我們具體單個家庭。這樣的人,是社會公德也不能容許的,大家都不能原諒,我們怎么能?

三弟說“為什么要認他”時,動作幅度特別大,胳膊甩了起來,臉卻別向一邊,好像要背棄而去。我的心也像剛殺的雞內臟一樣熱了起來。父親的丑事,之前是困在我內心,所以彷徨,不敢發泄出來。現在放在明里談論,公開鞭撻,旗幟鮮明。我們三個兄弟站在三弟公司大樓前的大街上,怒不可遏地聲討父親。

可是再可惡,也是我們的生我們的父親。三弟說,生我們怎么了?他也不過是因為那個快活才生下我們,我們只是他快活的副產品。

三弟這話說得也太白了。我不自在起來,轉換話題。我說畢竟警方在催,父親這樣躺在北京醫院,也不是辦法。至少費用,每天都在產生費用,醫療費、床位費、陪護費……

“不是有相好嗎?”三弟問。

“那是你后媽!”大哥道。

“后媽就后媽!反正能把爸接手了就行!”三弟說。他的話讓我惡心,大哥則笑他想得太美了。“后媽在哪里?”大哥反問。

我告訴三弟,父親發病時身邊沒人,那女人現在還不知道在哪里。父親是被人發現了送醫院的。

“那人是誰?”

“不知道,打電話報警,沒露面。”我說。

“這蹊蹺了!”三弟說,“這可得搞清楚!”

他給警方打電話。他說應該找到肇事者。“哪有肇事者?”警方說。

“不是沒有,是逃逸了!打個電話逃了!”

“人家那是好心……”

“那為什么要逃?”

“可能怕誤解吧……”

“誤解把他當肇事者了?他是好人了?他是雷鋒?”這想法當初也曾在我腦子里閃過,只是我覺得這么想不近人情。“我們家從來沒有撞上好運,運背著呢!怎么這次偏偏被我們撞上好人了?”

“怎么能這么說!”對方聲音有點惱怒。

“你別激動!你也不在現場。”三弟說,“你也不知道這個報案人是不是肇事者。我知道我不該這么懷疑,但我爸這樣了,換成誰都會這么想,將心比心。你可以說我小人之心,是小人,可到我這份上只能當小人。而且我還可以告訴你,肇事者還是個女的!”

“你怎么知道?”

“我們當然知道,你們調查一下就知道了!”

三弟簡直瘋了。調查?怎么可能調查出來?何況老實說,我也不能確切斷定父親會遇到那個方小紅,而且,那個小孩子的方小紅是否就是那個老太婆的方小紅,三弟難道就想不到?

警方說,調查需要時間,如果你們等得起就等吧。我們當然等不起,如果調查沒有結果,肯定不會有結果,那么醫院里的費用又要增加了。天知道警方拖到什么時候。

三弟說,不怕,有人可以付美金。我知道他指小弟。三弟看時間,下午五點,那邊是凌晨。但還是打了,用三弟公司電話。

小弟一聽父親躺在醫院里,就表示要回來。這次他表現得很積極,我們都沒想到。三弟說:“爸還沒死。”

“我知道。”小弟說。

“可能要做長期打算了!”我也說。

“我知道。”他仍然說。

“你到底是醒還是沒醒?”三弟道,“你以為爸這么快死?你回來能待多久?我們都在國內,可以出力,只是費用上很成問題!”

“多少?”

“不是小數目。”三弟說。

“具體是多少?”小弟問。

“還不知道。”我說,“得去北京后才知道。”

“怎么還沒去北京?”

“去北京容易,”三弟道,“就是費用問題。”

“不去怎么知道費用?難道車票機票也買不起?”

“你這是什么話?”三弟道,“你以為就這費用?醫院要訛多少錢?那可不會是小數目。還有,爸這樣子,回來了,接著怎么辦?我是喜歡‘丑話說前頭’的,免得到時候發生糾紛。親兄弟明算賬。”

“我知道,又沒說不算。”小弟說。

“算就夠了?”三弟說。

“夠不夠,也要接回來才知道夠不夠。”不知是否小弟裝糊涂,就是沒法說到點子上。“我們會去接的。”我把電話接過來。

“那不就結了?”小弟說。

三弟索性道:“我是說,我們窮,到你這里化緣來了!”

“不需要化緣,是我自己的爸!”小弟說。

“真會說話!”三弟說,“還知道有個爸!”

“我當然知道,”小弟說,“所以我知道回去。你能嗎?你就在國內,你會去接爸嗎?”

三弟被噎住了。他突然噴出話來:“你怎么知道我不會去?大不了丟工作!大不了當乞丐!”

“那好,北京見!”小弟說。

“見就見!”三弟冷笑。“見了又怎樣?我還不知道他?錢抓得緊緊的,人跑回來見?還不是做個姿勢,我也很孝順,我也盡心盡力了,我公司不能請假都硬是跑回來了,冒著失業的危險。然后,一抽腳又跑回美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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